贰 世事·人情 徘徊不尽孤云意:蒋宗鲁、卢楠
蒋宗鲁是贵州盘县人,明代嘉靖年间进士,官至云南巡抚。有人吹捧他为“孔明今日在滇南”,未免过分,但蒋宗鲁的政声确实还不错,其最出名的一件事,是奏罢大理屏石。
大理出石,嘉靖时多次征调,用做画屏。据蒋宗鲁的《奏罢屏石疏》,一次便征用五十块,大者至六七尺。这种石产在悬崖,开采已极危险,搬运更是艰难,山路崎岖,“竖抬则石高而人低,横抬则路窄而石大”。所以他奏请先进奉些三四尺的石头,五尺的慢慢设法,六七尺的,实在无法可想,请求停免。
这么一位蒋宗鲁,还做过另一件出名的事。许多人读过小说集《醒世恒言》,其中有一篇叫做《卢太学诗酒傲公侯》,说的是浚县有个卢楠,如何才子,如何富有,如何轻世傲物,得罪了汪知县,被陷害入狱,定成死罪,一直在牢中住了十余年,才得平反。
“三言”的故事往往实有出处,《卢太学诗酒傲公侯》便是如此。卢楠是明代有名的文人,若论身家,虽不像小说里讲的那般豪富,在当地也算个不大不小的土财主,只是没有功名,花钱买了个监生,混顶方巾戴戴。卢楠有一点口吃,不善长谈,脾气则近于狂士一类,曾去太学访友,入门便大哭,说此地是学人之薮,却一点斯文之气也没有了。
卢楠案的情节,和小说里讲的不同。嘉靖十九年,他雇的一个临时工张杲偷了麦子,卢楠责打,声称要送官。张杲逃走,躲在某熟人处,夜晚大雨房塌,被砸身亡。
知县和卢楠是有过节的。卢楠曾光着脚会见知县,还背地里讽刺他文章不通。最要紧的,是有一次知县要到卢楠家吃酒,因事迟到,卢楠等得不耐烦,自己吃起来。知县晚上才来,而卢楠已经喝醉,倒下睡了。知县遂以此事为奇耻大辱。
这位知县拿到卢楠的官司,如何不喜?县里验尸,发现张杲掉了六颗牙,左腿骨有伤裂。卢楠殴伤工人,自然有罪,但按当时法令,只是轻罪。知县便将张杲被砸身亡的情节隐匿,从而定卢楠为死罪。
这位知县,便是蒋宗鲁了。
蒋宗鲁在浚县任上做了几年,升任刑部主事,回京去了,后来又升任河南按察使等官职。浚县又来过几任知县,但谁愿意为一个卢楠得罪蒋宗鲁?中间有两次,省里的巡按想开释卢楠,都因蒋宗鲁的坚决反对,未能成事。
卢楠在狱里,与老鼠同眠,翅虫为伴,结结实实住了十几年。家中财产罄尽,父亲自杀,母亲病故,两个儿子也先后死了,只剩一位太太,带着个小女儿,寄食在亲戚家里。俗话说破家的知县,果不虚言。
但卢楠毕竟不是寻常百姓。他和当时的名流,包括几位诗坛巨子,颇有些交往,入狱后,不会没人搭救他。只是他的朋友虽多,地位却不够,无法出力。像谢榛,是著名的诗人,交游广阔,一直在为卢楠呼吁,但大人物们听到他的唠叨,嘴里连称“果然冤枉”,却不肯出力。
卢楠能活着出来,多亏了陆光祖。陆光祖后来是两朝名臣,此时刚刚当上浚县令。卢楠一案,陆光祖在京,已听了一耳朵。到了浚县,立刻重新断案,免死改徒,把卢楠放出来。
卢楠出狱后,与妻子相见,恍如隔世。他在诗里说:“入门一笑复何有,女解缝裳妻白首。”虽然如此,还宣称“唯有床头剑锋在,夜夜精光射牛斗”,果然是嘴硬之人。以后他四处游历,狂态复萌,经常使酒骂座,最后困顿而死,留有《蠛蠓集》和传奇《想当然》。
难怪古代农村的财主,第一件要事就是要儿子出去做官。家里出个尚书、侍郎,几代人沾光。卢楠反省说,自己上不能附会官府,下不能致富千金,一旦有事,立成砧上肉。是的,乡绅如果不能和权力结合,只能算是肥羊。卢楠的家产,不足以自救,反吸引官吏借官司来敲剥。这种情况下,他的志行狂简,言多激越,都是取祸之道。他赞美“陶令行藏”、“孟嘉容止”,却不想想那陶潜和孟嘉,可是他学得起的?
至于蒋宗鲁,后来得罪严嵩而退休了。他不以文名,虽有文集而失传。我只见过他一首诗,题曰《碧云洞》,“蓬瀛旧有神仙侣,对酌沧州思渺然”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