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世事·人情 古来哪有望妻石:荀粲

荀粲字奉倩,魏晋时的名士。他的父亲是荀彧,岳父是曹洪,都是《三国演义》的读者所熟悉的人物。荀粲以玄学名家,但最出风头的,是他对女性的议论。他说,妇人的才、德都不重要,要紧的只是容貌。如此想和做的人当有许多(不然孔子就不会抱怨“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了),如此说的,他可是头一个。后来他践行自己的主张,听说曹洪的女儿生得好看,设法娶了过来。

在今天,对这样的见解,不要说女性主义者和道学先生,便是普通人,也要反对,至少在口头上。在荀奉倩的时代,那也是离经叛道。妇女四行,德言容工,德行居首。至于容貌,按班昭《女诫》的规定,不必颜色美丽,讲卫生,常沐浴,便是容了。在正统的见解中,女性的美丽是危险之物。甚至,美人本身便是祸乱之萌,万一遇到姜太公,是要被“掩面而斩”的;除非她另有某种奇特的性格,善于制止男性的亲近之心。

按教科书,荀奉倩重色轻德的结合,一定不会牢靠,总要弄出些乱子,不是亡国,就是破家。令人失望的是,荀奉倩婚后,夫妻情好至笃。好到什么程度呢?曹夫人生了重病,虽在冬天,身体燥热。荀奉倩便到院子里,以身取冷,再回来用身子为太太降温。

曹夫人最终还是不起。荀奉倩痛悼神伤,不能自已。朋友傅嘏劝慰说:才色并茂固然难遇,至于你,只讲容貌,得人并不为难,又何必如此伤心?荀奉倩说:佳人难再得,逝者虽然算不上倾城之貌,毕竟是难得的颜色啊。他天天伤心,天天伤心,过了一年,自己也死了,死时不到三十岁。

可怜荀奉倩,死得不明白。在《诗经》之后,唐宋之前,中国士大夫的心中没有“爱情”这一范畴。这不是说他们不会恋爱,是说他们不知道自己感情的性质。司马迁曾很正确地说:“妃匹之爱”,连威君严父也没办法制止。但对这种情感,诸子百家都无所议论。上古到中古前期,“情”、“爱”这些词都意义宽泛,我们现在所说的“爱情”,那时并没有一种词语来专门形容之。比较相近的,是“宠”、“嬖”、“惑”之类,又都不是什么好话,不知其名而强字之。虞姬的故事流传广,在《史记》中,对她和项羽的关系,用三个字来概括:“常幸从。”汉武帝爱李夫人,叫做“有宠”;韩寿偷香,出于“心动”。

如果抛开民间文学,在主流的诗文或史乘中,男性的爱情,找不到描述(如前所说,这里讲的仍然是唐宋以前的情况)。能称得上是描述的,或出自女性笔下,或以女性为主角。难道如《女诫》所说:三代昏主,乃有嬖妾,而达人正士压根儿就不会发生那种软弱的感情?——不会的。爱情每天都在发生,只是不得其人以载记之。甄皇后《塘上行》中有这么几句:“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而对男性一方的类似描述,在士大夫笔下,一行也没有。

再看另一件事。竹林七贤之一的阮咸,与姑母家的一个使女偷情。阮咸服母丧期间,这位姑母到别处去,带走使女。阮咸正会客,听到消息,跳上客人的驴子,飞奔赶上,和这个使女共驴而归。这时他还穿着丧服呢。人们自然有许多议论。阮咸的解释是:“人种不可失!”——瞧,阮咸也不谈感情。他的以嗣继为词,正如荀奉倩的以容色为词。

当代人与荀奉倩在天堂相见,彼此说起往事,当代人告诉他:“您老兄这是恋上爱了。”荀奉倩问:“什么叫恋爱?”当代人便解释给他,或者拿本正版的爱情指南给他看。大概要到这时,荀奉倩才知道自己的死因。

用汉人的话说:“既见嬖近,惑心乃生。”爱情是人之常情,故号称永恒的文学主题。但在唐宋之前,这至多算个潜伏的主题(连《关雎》都给说成是后妃之德呢),与之相干的,倒有妹喜、妲己、褒姒等一连串罪人的名字。对女性一方的相思病,歌咏很多,而在男性一方,不可说,无以说,不知其怎么来无法光明正大地享受爱情。从南到北,有成百上千的望夫石,可曾见过一块望妻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