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中国好人·中国坏人 如何天理胜人欲:熊赐履
康熙一朝,道学家的日子过得不错,上谢天恩,下谢熊赐履。康熙初年,痛感满人的一套不敷治国之用,熊赐履以朱熹之学进献,顿时填补了国家的一项空白。康熙朝的理学名臣一大批,熊赐履算得上是御前首席理论家,头一名帝师。
他的理论并没什么出奇,捧紧朱子,力诋其余而已;他的学问也一般,不过是熟读四书五经、性理大全。但在那时,熟读性理大全,善磕头,便可为名臣,老熊已算是庸中佼佼。
理学是道德性命之学,理学家须得小心翼翼,经营道德的名声。如果名声坏了,学说立刻动摇。熊赐履脾气拙直,好发议论,不很懂得眉高眼低,常当面给人下不来台,暗中得罪些人,但除了下面要讲到的嚼签子一事,没有更多的丑闻,可见行止还算过得去,留在外面的把柄不多。比如在今人视为大节的清廉方面,他死后,据江宁织造曹寅探访,家产不过值数千两,看来他并不贪。
但在康熙十五年,出了一件事。时任武英殿大学士的熊赐履,某日代拟批旨,一不小心,把陕西来的一个题本批错了。熊赐履明白过来后,想必急了一夜,次日起个大早,五更时分便赶到内阁,支开中书,把自己的草签嚼下肚里,再将批错的票签,栽到另一位大学士杜立德的头上,自己则换过杜立德的本子,另批几句,以充其数。
他挑中杜立德,因为此人一向迷糊。杜立德一上班,他便迎上去说:您老又批错了。没想到杜立德今天偏偏明白,坚称这一本自己从来就没看过,接着又发现签纸短了一截(熊赐履改签时裁去原题所致),叫来中书,说他作弊,要拿要打。内阁中吵成一团,保和殿大学士索额图也不能分辨。
其实,偶尔批错个票签,不是什么大事,就算时当三藩之乱,康熙火气盛些,也不会拿熊老师怎么样。熊赐履将此事看得如此之重,却不知已将一生讲求的理学,看得十分轻了。杜立德不肯认下这笔糊涂账时,如果熊赐履悬崖勒马,小声认错,也不会弄到后来那样。用他自己的话说,正是“每有一息之差,而成终身之谬”。
正吵的时候,一个满学士过来揭发,说他头晚在亲戚家丧事守夜,今天过来得早,在南炕上躺着,看见熊大人检本,口内嚼了一签子。这一下熊赐履立刻哑口无言,可怜满腹道德文章,化不出一字辩语。事情被索额图奏到上面,熊赐履落职回家。
在所有的错误中,软弱的错误,是人们最愿意腾口讥评的。出了这种事,最容易落到声名狼藉。好在熊赐履以前名声尚可,门生遍天下,不缺帮他辩护的,反正外人不得见阁中的事,传来传去,多数人相信他是冤枉的,是为索额图所陷。但熊赐履得罪过的人中,有另一位理学家,阴沉多智的李光地。
李光地在翰林院时正逢熊赐履掌院,说起来算是半个门生,而且他的出头,颇得益于熊赐履的推荐,但后来二人争宠,熊赐履在康熙面前说李光地“一字不识,皆剽窃他人议论乱讲”。李光地自称通易理,熊赐履则说他讲易经的书“一字不通”;李光地迎合康熙喜好,习观星术,熊赐履则说他“天下的星,他一个也认不得”。李光地恼羞成怒,后将嚼签子这件事的原委,打听详细,添油加酱,兴致勃勃地到处宣讲。这一来熊赐履可就成为士林之羞了。
熊赐履后来重出,又做大官,但因此事,一生怏怏。可不是嘛,按他遵奉的理论,道德乃是向圣贤那里习得的,怎么学来学去,学到这个田地?他宣称谨守朱子,则亦朱子矣,但朱子何曾做过这样事?他在经筵上讲,人心和道心之间,只有一步之差,一定要精察谨守,才可保证人欲去尽,天理纯全;但为区区一枚签子,便把这差别混淆,道学家如此,凡人可怎么办?
细看熊赐履一生事迹,其他并没什么特别不当处,用李光地的话说,若早点死掉,便成完人。——完人自然不是的,不过若无此案,保住醇儒的名声,不成问题。便是嚼签子一事,虽然丑些,毕竟算不上什么大凶大恶,只是对一个理学家来说,人格的破产,意味着学说的破产,而奔走御前,要保住人格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