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2 古道西风草泥马

此趟拉美之旅,不管我怎样反复给自己打“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的心理预防针,还是有一个地方是无法免疫也刀枪不入的。

我从小就在书本和电视中看到无数关于它的图片和故事。所有去过和没去过那里的人谈起它时都会露出恋爱般的神情。它点燃了我对南美这片神秘土地最初的兴趣。

它是马丘比丘。南美大陆上最壮观的考古遗迹。

坐落在高山之巅,曾经失落数百年的马丘比丘如今却并不难抵达,便利的火车和汽车使得住在附近古印加帝国首都库斯科城的游客们可以轻松地来个“马丘比丘一日游”。尽管如此,每年还是有成千上万名背包客放着舒服的火车不坐,偏要不辞辛苦地跋涉四天,沿着著名的“Inca Trail”(印加古道)徒步走到马丘比丘。

印加古道是南美洲最著名的徒步旅游路线。印加帝国从15世纪开始沿着安第斯山脉修建了这条山路,它不仅是当时统治者传达政令和印加人进行贸易的交通动脉,更是供人们前往圣城马丘比丘的朝圣之路。正是因为承载着如此丰厚的历史和人文背景,许多来瞻仰印加古文明的人都相信,跋涉印加古道是最能体验这个古文明本质的一种旅行方式。

由于秘鲁政府一直在尽力阻止对古道的破坏,经营这条路线的旅行社每年必须缴纳高额的年费和税金,因此旅行团的价格也在节节攀升。再加上政府对每天进入古道的人数有严格的限制,游客们往往需要提前几个月预订。于是我们五月便上网预订,总算保住了九月一日徒步团的名额。

几年前我在一位公司同事的家里看到他和女朋友徒步印加古道的照片。当时印象最深的倒不是照片中的风景,而是他女朋友拄着登山杖坐在石头台阶上哭泣的情景。同事指着那张照片哈哈大笑,语气一点也不怜玉惜香:“这里就是那个‘dead woman's pass’(死女人山口),海拔四千多,是整条路线中的最高点,很多人到了这里都有高原反应,喘不过气来……你看她多没用,居然累到哭了……我赶紧拍了一张她坐在那里流眼泪的照片,哈哈哈哈哈……”

出发去印加古道的前几天,我总是想起同事幸灾乐祸的脸,心里忽然有点不安。其实我并不害怕高海拔——我自认是个非常适合在高海拔地区生活的人,从未有过任何高原反应。可是……一个月前在委内瑞拉的罗赖马之行着实震撼了我的弱小心灵——超出体力极限的徒步,下山时发抖的膝盖,永远在滴水的衣裤鞋袜,艰苦的露营条件,满天飞的蚊虫,令人抓狂的如厕场所……导致我现在一听到“徒步”或者“露营”这几个字,都会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冷气。

而更令我担心的是:罗赖马虽然艰苦,景色之奇崛壮美却是举世罕见,会不会因此产生“五岳归来不看山”的心理效应?我对马丘比丘充满期待,可是通往马丘比丘的印加古道是否也同样精彩?

出发前我们去旅行社看团友名单。一看之下,我和铭基都默默地叹了口气——美国人。又是美国人。除了我们和两个澳大利亚人之外,其余的八个团友竟然都是美国人。

出发前一天晚上,旅行社要求所有团员到办公室开会讨论行程和注意事项,结果十二个人只来了七个。团员中有三对夫妇:我和铭基,美国人Brian和他的美籍波兰裔妻子Johanna,澳大利亚人Brenden和Lisa。剩下的六个美国人是个小团体,他们是一起报名的。可是那天晚上我们只见到了“六人团”中的Laura,其他五个人不知正在哪里high呢。

正式出发的时候天都没亮,只睡了几个小时的众人全都困得要死,一上车就昏睡过去。直到车停在路边餐厅,大家坐下来吃早饭的时候,才纷纷打起精神互相作自我介绍。坐在我旁边的Matt是“六人团”的一员,他一坐下来就把双手撑在桌子上大呼小叫:“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坐得比你们都低呢?”


秘鲁,库斯科到圣谷的路上。

“是你的椅子特别低吧?……”大家纷纷低头弯腰去检查他的椅子。

Matt忽然笑了:“其实……是因为我个子矮……哈哈哈!”

我正在默默地忍笑,Matt又忽然凑过来扯我的袖子:“哎呀,我喜欢你的外套!”

我还没来得及说谢谢,他又自顾自地揪住我的外套仔细鉴定:“这个是不是特别防水?Diana也有一件这个牌子的……哦,Diana就是坐你对面那个女生,我们几个一起来的……我这次居然没带防水外套,你说我是不是疯了?还有你看我的鞋……我大概是咱们团里准备最不充分的人了……对了,你有没有登山杖……。”

我忽然开始喜欢起这个极其话痨的自来熟的长得酷似喜剧演员Ben Stiller的美国男生。更令我倍感亲切的是,他的语气举止都像极了我在英国的gay蜜。

“六人团”——Matt,Diana,Laura,Rusty,Ethan,Kayden——都是读法学院研究生时的同学兼好友,最近刚刚毕业,几个人约好在上班之前来南美洲进行一次最后的“毕业旅行”。六个人一看就是那种关系好到可以同穿一条裤子的死党,总令我想起那部经典美剧“Friends”。互相关心的时候温馨得要命,无论是食物还是牙膏、肥皂、毛巾、防晒霜……统统可以共享。可是互相挖苦的时候也毫不留情:Rusty常常提到自己的Ipad,Ethan于是挖苦他:“好啦,我们都知道你有一个Ipad,你到底要说多少次?”Rusty也马上还击:“你呢?你到底要说多少次你在日本工作过这件事?”看到他们,我忽然疯狂地想念我在英国时的那一班好友们。曾经我们也一起去过那么多的地方——普罗旺斯、希腊、马耳他、土耳其、意大利、约旦、以色列……如今大家天各一方,何时才能再次一起旅行?

相比起“六人团”的活泼闹腾,其余两对夫妇则安静得多。澳大利亚夫妇简直可以用“沉默寡言”来形容,一点也不像背包客。可是他们已经在路上走了一年多,并且还准备“无限期”地走下去,这令我和铭基不无嫉妒地疑心他们是不是中了六合彩……另一对夫妇Brian和Johanna也很有意思: Brian是个“非典型美国人”,眼神敏感,说话轻声细语,身为品牌经理却梦想着成为作家,整个人谦虚温柔得如同一潭静水。而在波兰出生长大的Johanna却完全是一副美国做派,而且给人感觉有点做作和虚假。她在一家投资银行做后台工作,可是和别人说起来却以investment banker自居,令我想起以前在伦敦工作时遇到的“大话精”们。几天相处下来,我和铭基已经达成了一致的意见:我们都喜欢Brian,可是不怎么喜欢Johanna。我们也因此感叹,天下夫妻的相处之道真是有千千万万种,性格如此不同的两个人居然也相处融洽恩爱甚笃。爱情实在是世上最难解的秘密。

印加古道之行在第一天的午饭时分就给了我一个巨大的震撼——蓝色的大帐篷里摆上了桌椅,桌子上是整整齐齐的全套餐具和纸巾。我和铭基都惊得倒退三步,面面相觑。在罗赖马时,我们不是在山洞中就是在没有墙壁屋顶漏水的棚屋中吃饭,碗碟餐具都直接放在泥地上。吃饭的时候,大家要么猥琐地蹲在地上,要么找块石头坐下来,哪有如此奢侈的桌椅可以享受?!

铭基忽然用力抓住我的胳膊,声音都激动得结巴了起来:“你……你看!那是什么?”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瞬间石化了——

帐篷外赫然是十二个盛满水的小水盆,旁边还放着一块大香皂。一个挑夫正在打手势让我们过去洗手。

我们好像梦游一般慢慢走过去洗手。洗完了站起来,挑夫笑眯眯地递上一块毛巾给我们擦手。

我轻轻地抚摸着那块毛巾,感觉奢侈得近乎不真实。热水!香皂!毛巾!我努力地回忆着——在罗赖马徒步的那六天里,我们有没有在任何一餐饭前洗过手?

没有,真的没有……

大家坐在帐篷里,端上来的饭菜又令我的心脏都漏跳一拍。先是美味的热汤,然后是源源不断的各种蔬菜、沙拉、肉类、主食……午餐是自助的形式,份量大得根本吃不完。我这才信了导游行前说的那句话:“我们会让你们吃得非常好。四天辛苦的徒步结束后,你们反而都会长胖……”

这饭菜的好味道一尝便知出自专业厨师之手。可是直到那个穿着厨师制服,戴着厨师帽的腼腆小伙子站在我们面前,我才终于确信这是真的——他们真的随团配备了专业厨师!

这趟印加古道之旅,厨师还特别作了新尝试。第二天的午饭中有一道菜居然是ceviche!Ceviche是秘鲁人非常喜欢的柠檬汁腌海鲜。做法并不复杂,只要将海鲜或生鱼片腌泡在加了橄榄油和香料的柠檬汁中再加以搅拌便是人间美味了。可是……海拔4000多米的ceviche!这得要怎样的决心和手段,才能把生鱼片一路背上安第斯山?我也无法想象“印加古道的厨师”这份工作。每天他要和我们一起辛苦爬山,走得比我们更快。到达营地后我们可以休息了,他的工作却才正式开始,做的还不是简单的饭菜,而是精美的大餐。

我们这个团一共有十四个挑夫,他们全都长得黝黑瘦小,个子比我还要矮上一截。可是走起路来脚底生风,背着几十公斤的东西也照样身手敏捷,而且脚上不过是一双拖鞋而已!不过他们之中有一个年轻的挑夫走得比其他人慢得多,攀登全程最具挑战性的“死女人山口”时,他一直与我和铭基同行,我们保持均速可是基本上不休息,他却总是先快速走一段超过我们,然后停下来休息,等到我们赶上他,他又再次发力加速,然后又坐下来休息……他面色涨红,脸上全是汗水,喘得比我们还厉害。每次看到他我俩都心生疑惑——是新手吗?为什么他看起来比所有人都累的样子?


秘鲁,在普诺路上遇见的小女孩和小羊驼

到了营地我们才恍然大悟——那小伙子解开随身背的大包裹,露出一个巨大的煤气罐……是的,煤气罐……

我很喜欢我们的挑夫。他们大多是来自库斯科附近小镇Ollantaytmbo的原住民,脸型五官一看便知是不折不扣的印加帝国的后代。他们不善言辞,可是举止风度都是一派淳朴。虽然从事的是整天和游客打交道的工作,却一点也没沾上那股旅游业人士常有的圆滑和江湖气。挑夫们工作量极大,从早到晚都忙个不停。他们天不亮就要起床,帮助厨师准备早饭,然后摇帐篷叫我们起床,并端来新泡的古柯茶,打好一盆热水放在帐篷外面供我们洗漱。我们吃完早饭便可以轻松上路了,他们却还要洗碗,收拾帐篷地垫,整理各种物资设备……然后又要每人背着几十公斤的东西匆匆赶路超越我们,赶往下一个营地扎营和准备餐饮……晚上我们躺在帐篷里,因为吃得太饱而睡不着的时候,往往还能听见挑夫们在洗碗碟的声音,背景还有小收音机传出的细碎的音乐声。除了嚼古柯叶之外,这大概就是他们一天中唯一的娱乐时间了。


秘鲁,海拔3811米的Lake Titicaca ( 的的喀喀湖 ) 上,由烏羅族(Uros)用芦苇编织的浮岛。据说烏羅族当年是为了躲避印加和艾马拉人而逃到岛上居住一直至今

每次看到挑夫们忙前忙后地“服侍”我们,我都感觉特别不安。虽说是以金钱交换劳力的交易,可是我知道旅行社才是大赢家,挑夫们最终拿到的报酬实在少得可怜。而且游客们在途中受伤的话会有旅游医疗保险,可挑夫们若是受伤则毫无保障,只能自己承担一切后果……这总令我有一种正在剥削贫苦劳动力的“地主大爷”的感觉。可是话说回来,任何人在生活中都逃不过被剥削的命运——被企业和资本家剥削,被虚荣、嫉妒、愤怒和无望剥削,连先知和圣徒都被他们的上帝剥削。

在委内瑞拉爬罗赖马山的时候,六天行程八个游客,只用了一个导游和一个挑夫;可是印加古道的四天行程十二个游客,却足足配备了两个导游、一个厨师加十四位挑夫……这惊人的对比足以凸显这印加古道徒步之旅的“奢侈”。帐篷又新又宽敞,地垫厚实有弹性,羽绒睡袋(每天起来都沾了一身鸭毛)暖和得让人在零下的夜里都流汗……我们再也不用担心帐篷漏水,也再也不会被凹凸不平的坚硬地面硌得腰酸背痛,更不会穿着抓绒衣和厚袜子还冷得无法入睡……

罗赖马最令我抓狂的就是上厕所这件事,尤其是在塑料袋里大便这件事更是难倒英雄好汉。记得当时到了最后,在塑料袋全都用光了的情况下,导游弗兰克只好退让一步:“好吧,你们可以找个不会污染水源的地方大便,完了用草叶和泥土把它掩盖起来,但是记得把纸带回来!”我们在一旁听得几乎要昏厥过去——把纸带回来?!怎么“带回来”?没有塑料袋怎么带回来?!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这次特地准备了很多很多的塑料袋和卫生纸。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这里的每一个宿营地都有永久性的厕所。Laura去完厕所之后我向她里面怎么样,她皱皱眉头说:“嗯……干净肯定是谈不上了,凑合着用呗。”我自己去到里面一看——这和罗赖马比起来根本就是天堂啊天堂!虽然是蹲坑,但已经算是非常干净了,而且还可以冲水!我呆呆地站在厕所里,听着那冲水的声音,忍不住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事实证明罗赖马在饮食起居方面给我们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导致我们为印加古道行准备得有点充分过头了。我们带了无数的零食,可是旅行社除了一日三餐之外还另外分配了各种饼干、水果、能量棒和巧克力,搞得我们像两只松鼠一样成天细细簌簌地狂吃东西;因为害怕再次被淋成落汤鸡,我们每天都用大大小小的塑料袋仔细包扎好包括睡袋和地垫在内的每一件东西,结果四天之内只在第二天晚上下了一点雨,连新买的雨衣都完全没有派上用场;罗赖马的蚊虫多得令人崩溃,身上的包已经无法统计了,连脸上都被咬了六个包。这次导游也说这里有一种本地蚊虫叫做Puma wakachi,意思是连美洲豹被它叮咬了都会哭泣。由于害怕再一次被毁容,我一听到“蚊虫”两个字就心跳加速,赶紧往全身狂喷驱蚊剂。可是直到徒步结束也只被叮了两个包而已……

都说徒步印加古道是辛苦的行程,可是我和铭基都不觉得特别艰难,大概也是经历过“磨炼”的缘故吧,总算是没给中国人丢脸。不过其实除了Brian和Johanna夫妇之外,我们团里其他人体力都很好,爬起山来生龙活虎,连挑夫都常常追不上我们,令见多识广的两位导游都大跌眼镜。尤其是曾在高海拔的哥伦比亚首都波哥大跑过马拉松的Matt,他总是一边爬山一边不停地说话,连气都不带喘一下,轻松得如履平地。攀上“死女人山口”时大家都沉默着大口喘着气往上爬,整条路上只听见Matt在前面一个人大声谈笑,连呼吸都丝毫没有紊乱,真神人也。

那么传说中的印加古道究竟风景如何?能否打破罗赖马那“一见杨过误终身”的魔咒?

公正地说,两者实在很难比较。罗赖马的奇幻主要在于山形的奇特和山顶的风光,登山的过程除了异常辛苦之外倒也没什么特别(当然那辛苦现在回忆起来也是别有一番乐趣)。而我原以为跋涉印加古道的心理意义要远远超过沿途风景,没想到这条朝圣之路的景致也真正是天下无双。尽管全长不过43公里,可是印加人开辟的这条古道蜿蜒曲折,全程在安第斯群山间上上下下,沿途经过三个高海拔山口,景色的转变令人目不暇接。这一刻你还在汹涌的乌鲁班巴河畔,下一刻已经可以看见峰顶积雪的比尔卡班巴山脉。昨天你还站在山口的古驿站眺望山间的湖水和水墨画一般的芦苇丛,今天却又在穿过一条刻入岩石的印加隧道之后进入了不可思议的雾林,被雾林所特有的参天大树和各种形态的兰花围绕……

在崇山峻岭间徒步令人真正感觉到自己是天空和大地的臣民。你能敏锐地察觉到天地间的每一点变化——天色的明暗,云朵的移动,空气的湿度,泥土的气息,风的方向,植物的清香——全都令人感怀至深。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世界才会放慢速度在心弦上跑过,奏出丰富的乐声。

在自然风景之外,一路上看到的古印加遗址是此行最大的惊喜。印加古道沿途修建了许多哨卡、驿站和祭典中心,有些至今仍保存得十分完好。当年的印加帝国幅员辽阔,其版图涵盖了今日南美洲的哥伦比亚、厄瓜多尔、秘鲁、玻利维亚、智利、阿根廷一带,帝国的重心区域分布在安第斯山脉上,因此每隔数公里就要建设哨卡和驿站,既作为防御据点保卫印加交通网,同时也是传递情报信息的联络站。据说每座驿站中都储存着食物和必需的生活用品,在印加交通网上旅行的人们可以免费投宿于此,并享用此处的食物和生活用品。

众多印加遗址中,我最喜欢的是第三天下午到达的Wi ay Wayna。“Wi ay Wayna”的英文意思是“Eternal Youth”,中文大概可以翻作“长青”。Wi ay Wayna建立在一个陡峭的山坡之上,可以俯瞰乌鲁班巴河。遗址由一些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房屋组成,由台阶和喷泉结构连接。房屋北面的山坡上也和其他遗址一样遍布着大片的印加梯田。导游说这个地方在古代很可能是供那些前往马丘比丘的疲惫的旅行者投宿之用,正如我们也正是在去马丘比丘的前一晚在这附近扎营。

当年种满玉米和土豆的梯田如今已满是寂寂芳草,整个遗址都被一片苍翠所包围,安静得只能听到山间的风声。Wi ay Wayna是个容易被忽略的古迹,因为它和马丘比丘离得那么近,知名度却远远不及后者,可我却在这里找到了没有被名声和期待所污染的纯净。导游在介绍印加人的信仰和文化时常常提到“mountain spirit”(山灵)这个词,我一向对这些超自然的感应十分迟钝,可是唯有在这片寂静中才真的隐隐感到了山灵的存在。其实或许那也并不是什么神秘的灵魂接触,而是人与自然最原始的互动和呼应。我记得三毛在《万水千山走遍》里说:“什么叫草原,什么叫真正的高山,是上了安第斯高地之后才得的领悟,如果说大地的风景也能感化一个人的心灵,那么我是得道了的一个。”我肯定算不上是“得道了的一个”,可是倚靠在斑驳的石墙上望着那片青翠的寂寞,我忽然体会到一种说不清的惆怅和依恋。到了后来,连自身的存在感也渐渐消失在山谷与微风之中了,仿佛在这童贞般的纯净中忘却了自己。又或者是,你就是历史,你也是此刻,你就是我,因为我看见了你。


秘鲁,印加古道徒步,第4天早上终于到达失落的印加古城 - 马丘比丘。

第三天晚上大家都有点小兴奋,因为明天一早就能抵达此行的目的地马丘比丘了。对于很多旅人来说,这是南美大陆旅程中最激动人心的一刻。导游Aldo说明天清晨会有千军万马在管理处门口排队,等着5点半一开门就冲向马丘比丘。所以我们必须在3点半就起床,迅速吃个早餐,然后赶去管理处门口“占座”。

一听说要占座,大家的好胜心全都被撩起来了。尤其是“六人团”,这几个大好青年全都是美国顶级名校出身,竞争意识本来就比一般人要强烈得多,Laura当即一拍桌子:“Aldo,你就说吧!要怎么做才可以当第一名,把其他旅行团的人统统打败?”其他几个人也纷纷附和,一个个都拍着胸脯表决心。Matt情绪激昂:“真的!Aldo!我们可以整夜不睡的!”Ethan也挥舞着拳头说:“不如我们现在就杀去管理处门口占座怎么样?”

“六人团”中唯一有心无力的就是Kayden。前几天他都精神抖擞得像一只美洲豹,可是第三天下午忽然开始不舒服,头痛,恶心,不想吃东西,一会儿发冷一会儿发热。眼看已经走到马丘比丘门口了,这下真是飞来横祸。当下大家讨论得热火朝天,他却只能默默坐在帐篷外面的地上,抱着脑袋一声不吭。马丘比丘,真的不是那么容易抵达的地方啊。我感慨地想。

Aldo根本不拿“六人团”的疯狂当回事,只是挥挥手让大家别闹了。众人热血渐渐冷却后,忽然又开始担心起另一个问题:“Aldo,明天不会下雨吧?”

徒步几天都是风和日丽,万一在最重要的一天下雨,那可就太扫兴了。

“看样子是不会啦,不过,如果真的下雨的话……”Aldo忽然卖了个关子,嘴角浮现一丝诡异的笑容。

“怎样?”我们都急死了。

“如果真的下雨的话,我们就拿Hugo祭天吧!Hugo还是处男之身哦,用他祭天最合适了……”

一旁的Hugo脸都气歪了。他是我们团的副导游,据说是个“沙门”,性格倒是十分有趣。Hugo是百分百纯血的印加后裔克丘亚人,长长的鹰钩鼻,骄傲的神情,棕色的脸庞宛如上好的皮革。Aldo每次向我们介绍印加遗址时都会说“Hugo的祖先们当年如何如何”,Hugo也极度自豪于自己的血统,总是一逮着机会就向我们灌输古印加文化和传统,自己一脸陶醉地直呼“beautiful”。其实本是一片好心,只是他英语不够好,说话又啰唆得不得了,大家总是听得一头雾水,直接问他问题也得不到清楚的答案。以至于到了后来,只要轮到他登场演讲,众人就忍不住地开始犯困。每次Hugo激情演讲完毕问“你们有什么问题吗”的时候,全场就是一片死寂,因为大家都害怕万一触到他的话匣子,他真的可以没完没了地说下去。有一次我居然听到一向斯文沉默的澳大利亚人Brenden在散场后悄悄对他妻子说:“刚才谁要敢再问他问题,我连杀了他的心都有……”

Hugo的英语程度是个谜。有时他可以用英语开出很有水平的玩笑,有时又幼稚得像是刚入门的小学生。早晨起来他遇见Diana,热情地向她打招呼:“早上好呀小姐!你好吗?”Diana回应:“我很好,你呢?”Hugo又热情洋溢地说: “我也很好,你好吗?”Diana一头雾水——难道要一直循环下去吗?

爬山的时候遇到一大片极其陡峭的石头台阶,几乎呈90度垂直于地面,Hugo在一旁介绍说印加人管这些台阶叫“Spanish killer”(西班牙人杀手),意思是西班牙殖民者没法登上这些台阶。他一脸严肃地对我说:“你知道吗?我们印加子孙都恨西班牙人!他们杀了我的父亲,杀了我的儿子……”我一开始听得心惊肉跳——谁?谁杀了他的儿子?他哪有儿子?后来才反应过来,这大概又是他别出心裁的象征手法……

有时我会忍不住好奇——如果团里有西班牙人,他大概不会对他们说这些吧?如果我是西班牙人,行走在印加古道上,会生发出怎样的感慨?恐怕会觉得讽刺吧——当年的印加人不想让西班牙殖民者知道马丘比丘的存在,而西班牙也的确在长达300年的殖民统治期间对它一无所知,然而如今的殖民者后代却在印加子孙的带领和讲解下朝这座失落之城走去。

每天吃完晚饭互道晚安的时候,Hugo总是充满母爱地对我们说:“睡吧,像一只baby alpaca(小羊驼)那样睡去吧,明天早上,像一头puma(美洲豹)那样醒来!”羊驼是南美洲安第斯高原最常见的动物,性情温顺,长相也十分滑稽可爱。自从被中国网民封为“神兽”之后,它们也以“草泥马”的名字在中国民间飞速窜红。除了毛质优良可做织物的alpaca之外,能够负重的llama(大羊驼)也是草泥马中的一种,在秘鲁的高原上几乎随处可见,就连行走在印加古道上,都能看见对面山谷里的草泥马们正在悠闲地吃草。两位导游帮大家拍集体照的时候总是让我们齐声说“sexy llama legs”(性感的草泥马腿……),这个简直比挠痒痒还有效,大家一听到就会笑昏过去。

因为llama的肉可以食用,Hugo满怀憧憬地告诉我他将来要开一家以llama肉来做汉堡的快餐店。因为英国有间汉堡快餐连锁店叫“Burger King”,Hugo决定给他未来的店取名为“Llama King”……真是气势非凡的名字啊——草泥马之王!

尽管第四天早上我们团三点半就起床,很不幸还是没有抢到第一名的宝座,只得屈居第二。等到五点半开门的时候,门口的队伍已经长得吓人了。进门后还要走大约两个小时才能到达可以俯瞰马丘比丘的“太阳门”(据说每年9月21日,黎明的第一缕曙光总会准确无误地穿过太阳门正中央)。像我们这些徒步四天印加古道的,都想赶在乘火车来马丘比丘“一日游”的千军万马之前抵达那块宝地享受短暂的清静时光,因此所有人都在拼了老命地飞速往前走。小径十分狭窄,最多只能容两人并排行走,后面有两个其他团的游客一直想超越我们,Ethan火大了,干脆耍起小孩子脾气,张开双臂一边作阻拦状一边往前走。我在后面看着直乐——这些美国小屁孩!

我们最终还是在清静人少的情况下抵达了马丘比丘。游客们都会做的典型傻事一样没落下:各种位置、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照片拍了一大堆,还特地爬上后面陡峭的Huayna Picchu俯瞰整个城市的形状。我个人觉得马丘比丘更适于远观。它像一只安第斯神鹰雄踞于高山之巅,为群山环绕,被云雾笼罩,一双翅膀覆盖在两端悬崖险峻的狭窄山脊上,俯视着谷底水流湍急的乌鲁班巴河。如此惊人的地形和气派让人看得发呆,这简直是一座空中城堡!可是当年究竟为何要在这里建造这么一座城市?

没有人知道答案。有人说因为印加人崇拜太阳,因此特地选择这样高的位置造一座城,只为和太阳更近一些;也有人说马丘比丘是一个举行各种宗教祭祀典礼的活动中心,平时只有一些人居住在这里照料寺庙和祭坛,大部分人要到宗教节日才到这里来;而最近的考古发现则认为马丘比丘是印加贵族的乡间休养场所,类似于罗马庄园……

然而更有可能的是:马丘比丘只是一个偏远的前哨,不过由于其渺小和偏远幸存下来,而规模更大也更重要的那些印加据点却早已遭到了抢劫和破坏。这种解释听起来一点也不浪漫,然而我却觉得,如果身为“世界新七大奇迹”之一的马丘比丘在当年其实压根没什么特别,这倒反而愈发凸显了古印加文明的辉煌。

徒步三天,穿越崇山峻岭溪水雾林来到这里,我才真正明白为什么马丘比丘在几百年间都无人涉足,直到1911年才被发现。城址太过隐蔽险峻,四周景象又太过神秘,高山之巅云雾缭绕人迹罕至,几百年间又被覆盖在浓密的丛林之下,实在不是那么容易被发现的。

也正因如此,马丘比丘城中的一切至今仍保留着当初的模样,城里神殿、祭坛、城墙、街道、水道、墓室、居室、作坊……甚至监狱牢房都一应俱全。四海之大,天地之宽,竟有这样一处场所,固执而沉默地留住历史的秘密。天灾人祸,世局无常,此处却稳如磐石固如根柢,世世代代归于自己。

“身在此城中”的时候,感觉其实并不如远观那么震撼。以我蒙昧的眼光望去,四周所见不过是些梯田和石砌的古老建筑物,和其他的印加古迹差不多,只是格局更大,保存更完好。要经由导游的指点讲解,才能窥见这石头城秘密的万分之一:

古印加人将陡峭的斜坡夷为平地并改造为梯田,使得可耕地的数量大大增加,山坡上的梯田更有一整套复杂的灌溉系统;

利用micro climate(微气候)收获不同的农产品——山顶种植耐寒的土豆和谷物,山腰种植豆子和玉米,山脚下种植水果和胡椒;

某些地理位置终年背向阳光,加上高原地形的冷空气在山谷回流,形成天然的大冰箱可用来储存食物,这使得印加人能够在粮食欠收的情况下仍保持稳定的食物供给;

印加建筑物往往不用灰浆,而是将切好的石块完美地堆砌在一起,石块无论大小都能精确巧妙地紧紧咬合,石缝严密得连针都无法插入;

城中山崖边缘的斜坡上有个凿山取石的“现场”,地上堆积着大量的石块,这使得很多研究者认为印加人并没有在悬崖峭壁上搬运巨石,而是在这山巅上就地取材建筑城市。这些未完工的石块上也留下了印加人剖开巨石方法的线索——石块被凿出等距的小孔洞,放入树枝或木条,再往上浇水,利用高原气候的巨大温差,让潮湿的木材经热胀冷缩后硬生生崩开石块……

虽然马丘比丘的建造是“就地取材”,然而用来建造库斯科城北郊的Saqsaywaman城堡以及圣谷城市Ollantaytmbo的神殿的巨石却显然是由别处运来。尤其是后者,研究认为建造神殿的所有石头都是从对面的山上开采下来,再由工人们推、拖、抬,走之字形运输到这座山头。人人都说这是个谜——在运输工具落后的年代,印加人究竟是如何将这些巨大沉重的石头运至高地?他们说印加人没有发明车轮,可我一点都不相信。尤其是看了这么多古迹之后,深深体会到他们是多么杰出的建筑师、工程师、数学家、天文学家……如此聪慧的民族怎么可能不懂得发明车轮?我个人觉得,也许他们并不是不懂,只是不敢,也不愿意。印加人疯狂地崇拜太阳,因此他们几乎不会把太阳形状的东西拿来使用。比如他们了解圆形,却并不把圆形运用在建筑中。圆形的车轮自然也不作考虑。当然,这只是我的臆测罢了。

我觉得“太阳崇拜”这个话题很有意思。几乎所有的古文明都崇拜太阳,人类所塑造出的最早的神就是太阳神,最早的崇拜形式就是太阳崇拜,一切神话都由太阳神话衍生而出。上古时代的中国自然也有太阳崇拜,殷墟甲骨文也有记载:“殷人于日之出入均有祭……殷人于日,盖朝夕礼拜之”,然而有趣的是,在中国神话史上,祈日、盼日的神话除了在蜀地特别盛行之外,在广大的其他地区流传更多的却是“射日”的神话,比如“后羿射日”和“夸父逐日”。这大概因为蜀地日照奇少的原因(所谓“蜀犬吠日”)吧,民众期望多日照少雨水,与其他地方害怕“十日并出,万物焦枯”的旱灾形成鲜明的比照。

马丘比丘的主神殿有个传说中的能量集中处,令世界各地的灵修人士趋之若鹜。那就是印加人心目中最重要最宝贵的“栓日石”。这块古怪的菱形石柱垂直而立,岩石四角分别指向东南西北方向。导游让我们把手悬空放在栓日石上方以感受其能量,奇妙的是手心真能清楚地感受到岩石散发的热度,而当天根本没有太阳!据说有些敏感的人抓住石头就能通灵,这不禁又令我想起三毛,当年她也曾在此处对另一位游客说“这里有鬼”,并试图与另一度空间的灵魂进行交流。

据说每年冬至时分,太阳光都会聚焦于栓日石上。为了祈祷太阳重新回来,印加人便是这样象征性地将太阳“拴”在这块巨石上。印加人对天文有深入的研究,他们将栓日石作为观象台和指南针,通过石柱的投影来判断时间、节气和方向。

导游正在向我们讲解栓日石的时候,一旁病还没好的Kayden忽然轻轻冷笑一声:“哼,你有栓日石,我还有手表呢!”几个美国人顿时狂笑起来。我也笑了,可是心里又忍不住有点反感。虽然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可是一路走来,我心里也很清楚,这几个美国孩子是真的从来没把Hugo所痴迷的“印加文明”当回事。他们对待印加古迹和文化,一直都是有点居高临下的态度,心里大概觉得这些所谓的“知识”和“工艺”都不值一提吧。可是很多东西都并不是可以简单类比和下结论的。

我想起在秘鲁第二大城市Arequipa的博物馆看到的“冰山少女”Juanita。十二岁的Juanita是当时印加人献给山神的祭品,于500年前在附近的一座火山山顶被杀死,又于1995年被考古学家发现。因为500年间都被冰冻在零下20度的冰川中,她的内部器官和皮肤容颜都保存得比较完整。和Juanita一起被祭杀的还有好几个孩子,他们都是从小就因皮肤容貌出众而被挑选出来,在首都库斯科的一个特定场所被抚养长大,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等待着有一天被杀死以祭山神。记得当时听导游讲解的时候,同行的几个西方游客都捂着嘴直呼“野蛮残忍”,满脸的不可思议。可是冷血的我却不以为然——之前的墨西哥游记中我曾经写过在玛雅小镇的见闻:

“玛雅人的宗教传统中曾经有‘活人献祭’这一项。玛雅人认为此事天经地义:为了保护族人不受神的责怪,这个勇敢的人甘愿牺牲自己,把自己的血肉奉献给神。而初次见到这种骇人场面的西班牙传教士自然是大吃一惊。他们告诉玛雅人:这样的牺牲是不对的,是野蛮的行为。谁知玛雅人闻言也大吃一惊,他们反问传教士:可是,当初耶稣不也为世人作出了同样的牺牲吗?”

你眼中的“野蛮残忍”,往往正是他心中的神圣信仰。年代不同,背景不同,文化观念的差异是应该被尊重的。还是那句话:很多东西都并不是可以简单类比和下结论的。

很多人都将历史看作是一部竞争史——“文明先进”的欧洲殖民者用兵器和火药打败了“野蛮落后”的印第安人,那么拉丁美洲的贫穷和落后就是其在竞争中失败的结果。殖民者胜利了,拉美人失败了。可是不对,事情并不是这样的。事实上,只是因为拉美人失败了,殖民者才获胜。拉丁美洲不发达的历史构成了世界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一种自给自足的农业经济被一种建立在剥削基础上的经济取而代之。拉美人的财富哺育着殖民者的繁荣,却给他们自己带来无穷无尽的贫困。

离开马丘比丘的时候,我问Brian:“那么——马丘比丘比你想象中如何?更好还是更差?”

Brian认真地看着我。“我从六岁起就向往着这一天的到来,”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忽然笑了,“你知道吗?它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样。”

“你呢?”他反问我。

我想了很久。久到后来Brian的注意力都被别的东西吸引过去,连他自己都忘了这个问题。

最后我自己忽然傻笑起来。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因为我已经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实的马丘比丘——眼前的这一个还是我想象中的那一个。又或者是,眼前的这一个已经变成了我在想象中创造的那一个。

“马丘比丘”只是一个概念而已。正如费尔南多佩索阿在《惶然录》中所说,真正的景观是我们自己创造的。我想象它们,就是在创造它们。如果我创造它们,它们就存在。它们在我们眼里实际的样子,恰恰就是它们被造就的样子。

那么我所游历的,只是我自己的马丘比丘。

我记得我创造过的一切:

那些通向记忆的窄巷。黄昏时院落里飘出的饭香。被一张张脸的触摸磨得光滑的墙壁。

月光下的古柯树在城墙上投下奇幻的影子。

成吨的紫玉米从这里被抬上阶梯,玉米粒落在地上,像是紫色的冰雹。

他们从羊驼身上剪下金色的羊毛,用来装扮自己的母亲,爱人,还有已逝的先人。

武士们天不亮就出发,在薄雾中踩出雷鸣般的步伐。夜里他们就在神鹰的脚下入睡。

后来一切都消失了。

所有的衣服、皮革、弓箭、酒、面包、笑容、言语……统统从高山之巅坠落到地面。

只剩下耐心的风在山间奔跑,慢慢抛光石头城孤寂的外壳,轻轻拂过所有正在沉睡的灵魂。

我尤其欣赏韩国女生,她们中的很多人坚强独立,

极能吃苦,非常能干,很少自怜自伤或自卖自夸,

更难得的是她们将独自旅行视作理所当然之事,

有一颗平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