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5 这么近那么远

选择旅店就像赌博,仿佛老天故意测试你的运气,有时连旅行指南书的推荐都不能相信。我们从山上的学校出来以后,在Xela的一间环境非常雅致的旅馆住了两个晚上。没想到铭基在第一晚就被房间里的蚊子和跳蚤疯狂袭击,至少被叮了五十个包……蚊虫容易传染疾病,一天以后,我们乘车从Xela来到阿蒂特兰湖(Lago de Atitlán)畔的小镇Panajachel,刚到旅店放下行李,铭基就立刻发起了高烧,整整两天不退,而且上吐下泻,痛苦万分。

幸运的是这次我们运气不错,住进了一间非常靠谱的旅店Hotel el Sor(太阳旅店)。太阳旅店的特别之处在于老板是日本人,厌倦了日本都市的喧嚣,于是来到这个安静的小镇定居开店,还娶了当地女子为妻。更妙的是老板竟然把自己的父母也从日本接来危地马拉的这个小镇。老板的妈妈做得一手纯正美妙的日本料理,太阳旅店的住客们因此得以享受整个中美洲最地道的日本菜。铭基因为生病几乎吃不下什么东西,老太太非常贴心地特地为他熬了白粥,做了小菜,我们感动得差一点热泪盈眶。

日本人出了名的爱干净,太阳旅店是我们一路上住过的最干净的旅店,无论是窗户还是地板都纤尘不染闪闪发光。房间宽敞明亮,更没有蚊虫之患。在良好的卫生环境和老板一家的亲切招待下,铭基同学的病在第三天就好得差不多了。我们原计划在这里住三个晚上,结果住了整整五天!我也因祸得福地享受了整整五天的美食,每一顿都换着花样让老太太做不同的日本料理。然而代价也是惨重的——五天结束后,我差不多胖了一圈……

老板已经说得一口流利的西班牙文,然而学语言这事儿对于老人来说却不那么容易。老板的爸爸是个一脸慈祥的日本老头,倒是学会了几个西班牙语单词,成天开着一辆小摩托乐呵呵地在小镇上穿梭,完全是漫画里的卡通老爷爷形象。老太太却一句西班牙文也不会说。不同于日本电视剧里那种频频鞠躬一脸温柔的主妇形象,她的脸上鲜少有笑容,话语不多,言行举止干脆利落,时不时就点上一根烟坐在院子里静静享受。旅店里挂着禁烟标志,可是老太太享有特权,可以叼着烟四处走动。旅店里的一些住客甚至有点怕她,说“从没见过这么酷的老太太”……

然而“冷酷老太”的外表下却是一副真正温柔细腻的心肠。一开始她没搞清楚,以为是我生病了,二话不说就扑过来摸我的额头,又翻箱倒柜找出一堆药丸来一颗颗数给我看,告诉我一天吃几次,每次吃几颗……铭基吃了几顿流食之后,嘴馋想吃点正常的食物,结果老太太只是板着脸端上一盘蔬菜,因为觉得他病没全好,自作主张地不给他肉吃……病好之后我们特地去谢谢她,她一边抽着烟一边用她一贯冰冷的语调说:“在外面吃东西要当心,不要吃咖喱,不要吃街头小摊,吃水果一定要洗干净,喝水也要注意,要在店里买正规的矿泉水,不要在街头买那些乱七八糟的水和果汁……”老太太浑身有种强大的气场,我们站在一边不停地点头称是。她真的是个与众不同的老人,直到现在我还常常想念她。有一晚我梦见了她,可是烟雾模糊了她的五官,只有眉间的皱纹清晰可辨。

铭基病好之好,我们继续旅行。一路走走停停,走过湖畔的村庄,穿梭于玛雅人的集市,登上宛如月球表面的火山,手持蜡烛在黑暗的洞穴中游泳探险,荡秋千荡到河中心再跳入水中……从出发到现在差不多快两个月了,我们一直在等待着“旅途疲惫综合症”的到来,奇怪的是经过蚊患、晒伤和牙痛,我们居然从未有过丝毫倦意,我们的心依然为每一种新鲜颜色、新鲜声音和新鲜气味而跳,这令我们自己也有点惊讶。也许一来因为长途旅行是难得的体验,我们时时提醒自己要加倍珍惜在路上的时光,二来大概是我们俩“底线”太低的缘故。不知是“人穷志短”还是年岁渐长的关系,我们好像越来越宽容,看什么都觉得挺好。而且真正抵达一个地方之前,我们很少对那里抱有过多的期待和幻想。因此失望虽然偶尔不可避免,更多的时候遭遇的却是惊喜。


危地马拉,彷如仙境的Semuc Champey

因为家乡有很多湖泊,自小在湖边长大的我从不觉得别处的湖泊有特别吸引之处(除了西藏的纳木错)。出发去阿蒂特兰湖前,听说它被誉为“世界上最美的湖泊之一”,我还在心里嘀咕:你们就吹吧……可是真正泛舟湖上的时候,我被震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碧波如大匹的软缎舒展荡漾,湖上水汽氤氲,如梦如幻。本身已经是画境般极致的美景了,而湖泊的周围更环绕着三座火山,山色苍翠,倒映在水中又是闪烁鲜活。水光潋艳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你说这是仙境吧,可湖的周围有很多玛雅村庄,玛雅人世世代代在这里“你耕田来我织布”,过着再世俗不过的生活。可你要说这是现实吧——这现实又美丽得太不真实……一般见到宁静美丽的湖泊,人们往往用“烟波浩渺”、“一碧万顷”这些成语来形容,可是阿蒂特兰湖实在美得过分,我只觉得自己活在了形容词的荒年。

Semuc Champey也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一连串的水潭和瀑布宛如九寨沟的黄龙。虽然没有黄龙那么美,可是试想一下在黄龙游泳的感受?铭基同学直说要给它“六颗星好评”。我们实在太享受这里的景色,以至于临时决定再多待一天,再去那里好好畅游一番。“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眼前的美景让你只愿长醉不复醒,泡在水潭中直到天荒地老。那里的探险项目也是一流的——黑暗的洞穴全长足足11公里,而我们仅仅走了100米就已经险象环生刺激万分,又要游泳又要爬梯子又要穿越瀑布,全程都凭借手中微弱烛光进行,出得洞来,身上或多或少都破了皮挂了彩。可是完全值得,比什么游乐场的项目都要刺激。

就连罪恶之都危地马拉城都给了我们不一样的体验。这个巨大的首都城市是不折不扣的“万恶之源”,治安差得令人发指,持枪抢劫是家常便饭,连公交车司机都常常被劫匪杀死。旅途中遇见的一对美国夫妇就曾在危地马拉城亲眼见到犯罪团伙在街头持枪扫射。我之前认为非常恐怖的伯利兹城和危地马拉城比起来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大部分游客来危地马拉旅行都会尽量避免在首都停留,我们上次由于要在首都等待换车去Xela,足足三个小时都只敢待在车站,不敢踏出外面半步。从Semuc Champey回来后却因为大巴时间的关系,不得不在这里住上一夜,真是令人提心吊胆。

幸亏我们提前订好的一家家庭旅馆非常靠谱,由于旅馆位于中产住宅区,小区门口有警卫24小时把守。我们在城内活动也全都打车往返,而且尽量避免罪案频发的第一区和第二区,所幸一切平安。更幸运的是老板娘人非常热心,事事为我们考虑周全。我们要赶凌晨四点的跨境大巴从危地马拉城坐18个小时的车到尼加拉瓜首都马拉瓜,所以三点就要出发去车站。时间太早很难叫到出租车,我们正在发愁,老板娘却发话说如果没有出租车,她就自己在凌晨三点开车送我们去车站!而她本来可以根本不用管我们的……还好后来老板娘成功帮我们叫到出租车,深更半夜她还特地起床,陪着我们一起在楼下的寒风中等车,我们过意不去之余,也从此对这个罪恶之都生出了一点奇异的情感,为着居住在其中的这些善良热心的人们。

整个危地马拉唯一令我有稍稍失望的反而是很多人都赞不绝口的国宝级小城安提瓜(Antigua)。它的美自然毋庸置疑——典型的西班牙殖民风格城市,街道都以鹅卵石铺就,建筑风格大气,色彩喧闹明亮。最特别的是小城被附近的三座火山环抱,在人文色彩之外又多一份自然之美。可是也许正因为它如此美丽,整个城市都写着“旅游”二字。比较中心的区域几乎做的都是游客生意,街上熙熙攘攘尽是外国游客,到处都是为游客开设的旅店、餐厅、咖啡店、酒吧、语言学校……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商业化,有些外表朴素的老式木门后面竟是十分华丽考究的美容Spa会所,而且大部分旅店的价钱都贵得离谱,和危地马拉其他地方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我自己也是游客,也喜欢享受,喜欢“文明”所带来的种种便利。可是我不喜欢这样过度的商业化。在一个如此贫穷的国度里,安提瓜的西方做派和各种享受看起来是那么刺眼。我也曾想过,发展旅游业可以创造就业机会,改善当地人民的生活,可是再想一想我又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来这里开店投资的大多是西方人和海外的危地马拉人,这里的房价和物价被他们越炒越高,使得很多当地人无法负担,不得不离开城市的中心区域,被迫越搬越远。游客们在这里消费,看起来好像是为当地旅游业作了贡献,结果不但钱都进了西方投资者的荷包,还对本地人的生活造成了负面的影响。

除了游客,这里当然也有很多本地人常常出入各种高档消费场所,不过他们都是能够负担得起此地高昂物价的富人。我那时刚从山里的学校出来不久,对那里人们生活之贫苦仍然记忆犹新,当下在一间咖啡店里看到满脸娇纵的小孩子只吃了小半块巧克力蛋糕就撅着嘴把它扔到一边,想到我之前山中家里的孩子们,心里顿时非常难过。Andi、Blanca、Edo……他们全都从来没有吃过巧克力蛋糕。我并不是仇富,我也知道自己这样很不客观,可是就从那一刻起,我忽然就更不喜欢这个城市了。

其实这大概是旅行的另一种魅力。取决于兴趣、心情和个人的经历,旅人们对于相同的地方往往有着完全不同的感受。有时我看到别人游记中对某地的描述,和我记忆中的仿佛是迥然相异的两个世界。可是这样其实也不错——设想如果所有人看到的都是同样的场景,又生发出相同的感受,旅行也就不再是一件私人的事情,那该有多可怕。


危地马拉,阿蒂特兰湖附近的玛雅人村落信奉的一位当地圣人。传说这位圣人喜欢抽烟,当地居民会在祭坛供奉当地名烟

我喜欢历史、文化和民俗多过自然风光,因此玛雅人占全国人口60%(为美洲之最)的危地马拉对我来说比中美洲的其他国家更为吸引——那里的玛雅文化是活的!从小看的书里都把玛雅人描绘成智慧、神秘且人口稀少的民族,所以此前在我的主观印象里,玛雅人和古埃及人非常相似,遥远而不可及,像是从外星特地组团飞来羞辱地球人的智商。墨西哥的玛雅人也不多,而且参观玛雅村庄变成了一种旅游项目,更显出这个古老民族与主流人口的格格不入。可是在危地马拉,穿着鲜艳刺绣传统服饰的玛雅人就在我面前活生生地走来走去,他们也进餐馆,逛超市,做生意,他们也会大笑,调情,生气,吵架……他们是社会中最普通最常见的人群。


危地马拉,Semuc Champey,一连串的水潭和瀑布宛如九寨沟的黄龙

在阿蒂特兰湖畔的一个叫做San Antonio的小村庄,我们坐在教堂前看风景,一位中年玛雅妇女在我们周围徘徊良久,不断劝说我们购买她的手工艺品。后来看我们态度坚决,她大概也累了,干脆一屁股坐下和我们攀谈起来。她问了我们的名字,并自我介绍说自己名叫玛利亚。玛利亚虽然人到中年,可是言行举止不知怎的竟有点无知少女的疯癫。得知我和铭基是夫妻之后,她咋咋呼呼地惊叫起来:

“哎呀!你们已经结婚了啊!那你们肯定接过吻了咯!来嘛,你们来打个啵儿给我看嘛!”

我和铭基惊恐地对视一眼,不知眼前这个玛利亚是真疯还是装疯。玛利亚自己却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一边咯咯大笑,一边故作羞涩地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口里直嚷着“唉哟,唉哟”,像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场景。

她自顾自地大笑了好一阵子,终于停下来问我们一些比较正常的问题:你们有没有小孩?你们的爸爸妈妈住在哪儿?你们多久回去看一次爸爸妈妈?……

我们正为谈话恢复正常而感到欣慰,谁知她忽然又扔出一个“炸弹”:

“你们爸爸妈妈看过你们接吻吗?”

我们瞬间石化了……玛利亚却再一次神经兮兮地大笑起来,捂住自己的眼睛,口里又直嚷着“来嘛,打个啵儿给我看嘛”……我有点哭笑不得——这真的是传说中既神秘又保守的玛雅人吗?

离开的时候,玛利亚终于停止了她各种奇怪的问题和要求。她用手肘碰一碰我,脸上笑嘻嘻地说:“好啦,你没有生气吧?你没有生气对不对……”

我当然不生她的气,可是对于玛雅人我真的常常生出矛盾的情感。确切地说,我对他们又爱又恨。作为东方人,我对他们与我们非常相似的面庞五官有种强烈的迷恋。以我的审美观看来,玛雅人中美女极多。一般所见的东方美女往往知道自己的美,行为举止不免带了矜持的骄傲或是刻意的媚态,她们的眼睛里也因此多了些复杂的内容。可是玛雅美女大多美而不自知,无论美得像一团烈火还是一潭清水,她们的眼睛都清澈无比,不含任何诱惑和做作。我可以光看她们的脸就看上一天。

我对玛雅人的感情还来自审美观的相近。我自己非常喜欢浓烈的色彩,所以对藏族人和玛雅人这些擅用色彩的民族有天然的亲近感。逛玛雅人的市集对我来说完全是审美上的至高享受——那些色彩浓丽的刺绣服饰,那些五彩缤纷的布匹和壁挂……如果不是背包实在装不下,我真想把它们统统买下来。

那么我不喜欢玛雅人的什么呢?他们做生意时非常强势,很多人也爱漫天要价敲游客竹杠,和世界上其他地方的商人并没有什么不同。而不做生意的时候,大部分玛雅人是冷漠且不大友好的,而且很反感被游客拍照,戒备心理非常严重,玛利亚的亢奋和疯癫只是极个别的情况。而危地马拉除玛雅人以外的其他民族大多非常礼貌友好,走在街上会有无数陌生人对你微笑问候,因此玛雅人的冷漠更加显得格格不入。

然而世上的事情往往事出有因。如果一个民族在最近的几百年内不断地被政府和其他族群歧视和摧残,你让他们如何热情友好得起来?无论是严重的戒心,冷漠的神情,还是做生意时的咄咄逼人,不过都是为了活下去所必需的手段和保护色。

我看过相关的书籍,对几百年来玛雅民族的苦难遭遇略有所知。早在16世纪西班牙殖民者入侵美洲时,玛雅文化就被大肆摧毁,玛雅人更面临灭顶之灾。即便到了当代,他们也是被歧视被欺凌的族群,占全国人口60% 的玛雅人却只能使用20% 的土地,还被禁止公开庆祝玛雅文化的节日以及举行相关文化活动。1982年是玛雅人近代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年,当时的危地马拉总统里奥斯将军与美国关系密切,他打出反共和反左翼游击叛乱的旗帜,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污蔑每一位原住民都是叛乱分子,必须进行“清洗”。大屠杀的结果是:超过四百个玛雅裔原住民村落遭到清洗,二十万玛雅人遇害或失踪,十万难民逃往墨西哥。

那天我们在一个玛雅村庄的小餐馆遇到一位从事导游行业的玛雅男子。本来只是因为同桌吃饭而随意攀谈,我问他是哪里人,他回答说家乡在Chichicastenango。Chichicastenango是以每周四和周日举行盛大玛雅市集而闻名的小城,我们第二天就要去那里,因此听到这个名字格外兴奋。可是眼前的他言谈间不但没有一般人提到家乡时的眉飞色舞,眉宇间反而有丝忧郁挥之不去。我留意到了,可是并没有多想,接着东拉西扯,问他现在住在哪里,结婚了没有,有几个孩子,在哪里学的这么一口好英语……

“学英语”这个话题似乎触到了他某根隐秘的神经。他的视线忽然投向我们身后远方的某一点,可是眼神却一片空濛。“墨西哥,”过了好几秒,他才回过神来,苦笑了一下,“我在墨西哥的坎昆待了十四年。”

我顿时意识到眼前又是一位曾经的难民。可是他身上所承载的故事却比我想象的还要沉重得多。“那一年我六岁,”他缓缓地说,“军队来到Chichicastenango,当着所有人的面强奸了我的婶婶。你能想象吗?而我当时就在现场……我的父亲叔伯也统统被杀了……后来爷爷带着我逃到了墨西哥……”

在墨西哥著名的海滨度假小城坎昆,他在一家旅馆当起了非法童工,打扫房间、洗床单、洗盘子……什么都干。店主非常富有,除了旅馆还拥有餐厅和夜店,所以他也常常去这些场所帮工。一开始的整整五年间,他没有领到一分钱薪水,店主只是找人教他英文作为打工的报酬。1996年签署和平条约后,二十岁的他重新回到阔别十四年的祖国危地马拉,可是并没有回到故乡。因为会说英语,他在阿蒂特兰湖畔的小镇找到了一份导游的工作。薪水少得可怜,可是总比没有工作强。只是他常常为妻子和两个孩子感到抱歉,因为每天的饭桌上都没有像样的菜色。即便如此,他认为如今的生活怎么说也比他去墨西哥以前在家乡时强得多。“Chichicastenango?是的,那是我的家乡,可是我再也不想回去了。”他的语调如此坚决,可是眼睛里分明有一层雾气。

我在心中默默推算着时间。6岁去墨西哥,1996年20岁……那么惨剧正是发生在1982年,即是前面所提到的玛雅人被疯狂屠杀的那一年。我在山中的学校参加过一个关于危地马拉内战的讲座,演讲人Pedro被抓进监狱严刑拷打时也正是1982年。我出生的这一年,同时也是对危地马拉的玛雅人来说最黑暗最邪恶的一年。

一个人的被害是一桩悲剧,一群人的被害却只变成了一个数字。此前我听说过被屠杀的数字,心中并未有太多震撼。可是眼前的这个受害者就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他的愤怒和他的伤痛都那么真实,也并不随时间的流逝而有丝毫褪色。我想起了1992年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如今正在竞选危地马拉总统的玛雅女性门楚。他们的遭遇何其相似,门楚的父亲和弟弟也都在那段时间被军方残杀,她的妈妈被军人强奸,凌辱至死……我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想象着当时的所有场景,觉得自己的心像是一张纸被揉成一团,直想为自己的无知而痛哭。

在路上走了快两个月,除了在山里学校的两个星期,最常聊天的对象还是和我们一样的旅人。说实话,我对这样的聊天已经由一开始的兴奋好奇转为有些麻木厌倦。我们相遇、打招呼、自我介绍,然后很快就各奔东西。我们不得不把自己的来历和故事浓缩为几句话重复无数次,重复到连自己都厌恶自己——因为终于意识到自己此前的人生竟然如此苍白……


危地马拉,古城安提瓜的石板路上。

刻薄一点地说,其他人的也好不到哪里去:“我9月开始念法学院研究生,所以趁着还没开课来走走中美洲”;“我9月开始念医学院研究生,所以趁着……”;“我是中学老师,每年有几个月的假期可以出来玩”;“我一直向往拉丁美洲,所以辞掉工作来这里旅行”;“我反正就是个嬉皮,一边流浪一边嗑药是我最擅长的事”(好吧这个是我臆测的)……不外如此。也许很多人确有自己精彩的经历和故事,比如在太阳旅店遇到的在玛雅村庄向当地大妈学织布的日本男生,小巴上遇见的住在洪都拉斯的小岛上写书探讨“女人与性”的美国阿姨,在Semuc Champey的旅店里认识的收养了韩裔孤儿的美国夫妇…… 也许是我们走的路还太少,或者相遇的时间太短,又或许是缘分未到,直到目前为止,和我们有过深入交流而且发现对方很有意思的旅人不超过三个。

我们以往所目睹的世界实在太小,内心又不安分,想要见识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其他旅人的故事并不能使我们满足,而从当地人那里听来的更残酷的故事又令我们战栗不安。然而中美洲就是一片这样的土地,绝世美景背后隐藏了那么多的贫穷、不公和罪恶,到处都是令人不安的故事,颠覆了我们两个井底之蛙以往的所有经历和认知。

有一次在长途车站换车的时候,我忽然内急却又找不到厕所,幸好遇到一位好心的当地人给我指路。他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容颜憔悴,衣衫褴褛,以推销广告小册子谋生。令我惊异的是他竟说得一口极其地道的美式英语。我忍不住问他原因,他却轻描淡写地说:“哦,我是在美国长大的。”

“为什么回来呢?”我很好奇。

他还是那么轻描淡写的语气:“哦,因为后来我得了艾滋病,美国政府就把我遣返回来了……”

也许你能想象我当时的惊讶?非法移民、艾滋病……随随便便一个路人,轻轻松松几句话,就勾勒出一个我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

他一直把我送上车,潇洒地伸出手臂和我碰一碰拳头,然后郑重地告诉我:“小心骗子和小偷,别让任何家伙碰你的背包……”

他挥挥手离开了。我这才意识到他的一只手臂呈现极其怪异的形状,像是被打断了骨头重新拼接起来,可是又接错了方向,无法回复原状。我更意识到,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所看到的世界都只是极小极小的一部分,真正的世界更宽广,更隐秘,更幽深。我得时时提醒自己不要把这一点忘了,我得学会用这方面得到的知识证明那方面的疑问,我得避免将残缺不全认作真实,我得找到一个超越了愤怒和悲哀的完整世界。

尼加拉瓜的这个海边小镇改变了我。我开始不急着赶路,

而是学会了享受旅途中缓慢的节奏所带来的全新视野。

我开始明白不是只有古迹、教堂、博物馆和原住民才能算作“人文”,

在沙滩上挖牡蛎的小孩子和躺在屋外吊床里的

老大爷也同样是美妙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