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 归零
直到背上背包走出房门的那一刻,我还是处于神思恍惚的状态中,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如何发生的,也不明白为什么出发前的准备会把我们的体力消耗到这种地步。朋友们都好奇地询问我们对即将开始的旅途是否感到紧张或兴奋,说实话,我们甚至没有时间去细细品味自己的心情,因为满脑子只有一个“累”字……
其实说起来也是我们自己犯贱,“拖延症”再一次发作,把所有的事情都拖到最后几天来做——将在英国八年积累的大部分书籍衣物打包海运回国,把不要的家具和物品处理掉,购置旅行用品,找医生注射最后几针疫苗,退租前彻底清扫房间,和朋友们告别,甚至还去参加了一次Secret Cinema的观影活动……我们每天只睡几个小时,简直比上班还累,脸色惨到不忍卒睹。铭基同学整个人瘦了一圈,每天靠喝红牛来维持体力。我也搬东西搬到手直发抖,觉得自己满身都是垃圾场的臭味。
直到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我们才匆忙开始收拾行囊。背包都是新买的,长途旅行需要频繁更换住处,为了减少每一次收拾东西的麻烦,我们放弃了常见的“水桶包”,而是选择了像箱子一样可以从侧面打开的款式。刚买来的时候何等称心,此刻才发觉这种设计也导致它们的容量比“水桶包”要小了不少……我把想带的东西一股脑往背包里塞,可是根本装不下!我只好减去几样,重新再试,还是装不下……如此往复几次,每次均以失败告终。瘫倒在地板上,我咬牙切齿地对自己说:这位女同志,你醒醒吧!你是去长途旅行,不可能把所有的家当都带上!
可是我们居然成功了。虽然出发当天的凌晨我们还在疯狂地扔垃圾,虽然屡次因为背包装不下想带的全部行李而濒临崩溃,然而一切最终还是搞定了。2011年5月9日,在伦敦的春日暖阳下,我们像两只乌龟,背着厚重如龟壳般的背包,朝着地铁站,也朝着我们未知的明天,缓慢而固执地一步步挪去。
因为实在累得够呛,铭基同学一直发狠说要在飞机上大睡特睡,可是上了飞机后他却双目炯炯,若有所思。我问他怎么还不睡,他的脸上浮现一丝梦幻般的笑容:“我现在感觉很不真实,很奇妙,好像正在翻开人生中新的一页……”他忽然握紧我的手:“我们又要相依为命了……”
我完全明白他在说什么。同样是搭乘飞机,以往的旅行却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以前每次出门,无论时间长短,身后总有一个家和一份工作在等待着我们。然而这次我们却辞掉工作,退掉房子,决绝地斩断过去的生活。而今后的日子又充满未知,四海为家,前程未定,正像是被抛入一个时间的荒原中,回不到过去,也看不见未来。可我又是如此享受这种感觉,为着它所带来的珍贵的自由和可能性。我之前的人生中有两次重要的转折,一次是去西藏,一次是去英国。可是那些都是后知后觉的,出发时的我年轻而懵懂,根本不知道命运之神正于此处埋下伏笔。然而这次不同,机舱内昏暗的灯光下,我甚至能够看到我们的人生从此刻开始转折。
虽然间隔年旅行的确是我们人生中一个重大的决定,可是这段时间收到的无数博客读者来信却实在令我有些不安。很多人在信中热情地称赞我们的“勇气”和“壮举”,好像我们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一般。然而事实是间隔年在西方国家属于相当稀松平常的事情,我们本身更是平凡至极,只不过比很多人幸运而已——经济较为自由,无需赡养父母,也并不认为买房是头等大事。看到来信中有读者说自己需要赡养父母资助弟妹,因此不得不放弃周游世界的梦想,我甚至感觉羞愧,对他们有很深的敬意,也暗暗提醒自己不要浪费了这份幸运。
回头再看的时候,觉得刚辞职时写的那些东西有点太热情澎湃,而“寻找自我”这个说法也有点太文艺了。其实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我就是累了,倦了,困惑了,所以想停下来休整一下,看看世界,在路上好好想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顺便抓住青春的尾巴疯狂一把。
两年前刚生出辞职旅行的念头时,有位很了解我的朋友汤姆曾经对我说: “我只是不希望你是为了逃避什么才上路的……你知道,逃避工作,逃避社会责任,逃避现实生活,逃避whatever……如果是那样的话,你结束旅行之后可能会更迷惘。因为你会什么也找不到。”
当时我很肯定地告诉他我不是在逃避,之后却越想越心虚。然而经过这段时间的思考,我终于坦然了。无论有没有逃避的成分,我选择暂时的“遁世”,正是想找到重新“入世”的精神力量。经验即是道路,我希望能够由此达到内心的安宁,从而担当起新的建立。虽然并不确定一定能找到,可是至少我在年轻的时候尝试过,以后回想起来便不会再有遗憾。
飞行中途我跑去洗手间,被镜子里那张素面朝天、苍白憔悴的脸吓了一大跳。这是你自找的,我恶狠狠地对自己说,眼看快要三十岁,还要学人家小朋友去什么gap year……作为一个爱美的女生,准备长途旅行给我带来的巨大挑战绝对是男生们无法想象的。我不得不放弃那些漂亮衣服和护肤品化妆品,以一种最朴素的状态出现在旅途中。而平时最讨厌的登山鞋和冲锋衣之类的“怪物”,眼下也都耀武扬威地躺在我的背包中。真是彼一时,此一时也。有时我真的很佩服铭基同学的勇气——“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脸……”——我指的是我的脸。
带着惨淡的脸,破烂的西班牙语和堪称危险程度的好奇心,我们向拉丁美洲进发。
为什么会选择拉丁美洲?说实话我不大能理解这种问题何以存在。难道“拉丁美洲”这四个字不足以令人兴奋到爆炸吗?难道它不是等同于遥远、神秘、美丽、热辣、魔幻等等让人血脉贲张的字眼吗?我从小就向往拉丁美洲,可是这片大陆实在是太遥远太辽阔了,机票又那么贵,千山万水地飞去那里,只待两个星期未免可惜。这回我们的时间不受限制,终于可以将它从北到南好好走一遍了。
被飞机上的一群墨西哥青少年吵到头疼,十一个半小时的飞行中我们几乎都没办法睡觉。快要降落时气流颠簸,随着飞机的每一次俯冲和拉升,他们都恶作剧般集体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就在又一个俯冲之后,伴随着小魔鬼们的尖叫声,整个墨西哥城就在舷窗外悄然出现。
这是我们旅途的第一站。Hola仙人掌,Hola玛雅金字塔,Hola弗里达,Hola玉米卷,Hola tequila(龙舌兰酒),Hola墨西哥!
Hola,我们的新生。
在墨西哥,现实和梦想被视作是混杂在一起的,
奇迹被认为是日常发生的。
墨西哥人老把“死亡”挂在嘴边,
他们调侃死亡、与死亡同寝、庆祝死亡。
死亡是墨西哥人最钟爱的玩具之一,是墨西哥人永恒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