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马饮君酒”送别的是谁?

诗人进了官场常常郁闷,但是不进官场也不舒畅,更觉不轻松。孟浩然四十岁那年,到京城考进士“不第”,黯然回襄阳,临别时写了一首诗《留别王维》:“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考试不中后冷落无聊,更没有什么可以等待的。想到要归隐而去,却又不忍和故人分开。有权有势者谁肯伸手相助?像你这样的知音在世上少得可叹。看来我就是应该守着寂寞,回到故园坚决地隐居起来。

一支笔写出了几层感情:遭遇挫折后的辛酸,深味世态炎凉、人情冷淡后的怨愤,和知己情谊的深厚,彻底归隐的决心。这样出自肺腑的感情,除了口衔宝玉而生、从小到大“春风得意马蹄疾”的人,任谁读了都会感动。而且明白李白笔下“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的孟夫子经历过怎样的心理过程。

作为世上不多的知心之一,王维是怎么回答他的呢?“杜门不欲出,久与世情疏。以此为良策,劝君归旧庐。醉歌田舍酒,笑读古人书。好是一生事,无劳献《子虚》。”(《送孟六归襄阳》)劝他索性归隐,而且不是暂时的调整而是永久的“良策”,而且不但不要再来挤科考的“窄门”,连献赋之类的举动也都不必了,一句话,彻底地远离仕途,远离尘嚣,忘却功名,在田园中找到真正的安宁和快乐(“醉歌”、“笑读”)。

这样不留余地、近乎“淡漠”的态度,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孟浩然素有归隐之志,只是还未能完全放弃对仕途的念想,王维深知这一点,所以趁势“劝退”;二是孟的性格与世疏离,即使进了官场也是难有作为,反而自苦,对于官场早已厌倦的王维不愿意看到朋友误入“歧途”自投罗网,所以态度坚决地劝隐。

态度自然是正确的,但是诗却难说是好诗,尤其是出自王维之手,总觉得有点泛泛,少了意境。我一直觉得他的另一首是送孟浩然的,或者说,用另外这一首送孟浩然更好——《送别》:“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临别再叫你下马请你喝酒,问君这一去要去哪方?你说因为不得意,要回到南山边隐居。你只管去吧,我们什么都别再说了,山中的白云没有穷尽之时,足以助你忘却尘俗、自在舒心了。

依然是淡淡的王维式的语气,但境界大不同了。这里面有对失意友人的关切,有对友人归隐原因的交代,然后是很高明的安慰,为心有不甘、半带无奈的归隐指引了一个脱俗的让人向往的前景。难怪前人纷纷赞叹:“第五句一拨便转,不知言外多少委婉。”(李攀龙《唐诗广选》引蒋仲舒语)“此种断以不说尽为妙,结得有多少妙味!”(黄培芳《唐贤三昧集笺注》)“妙远。”(高步瀛《唐宋诗举要》)

我总觉得这是送孟浩然的。内容太贴切了,情调太合适了。当然,王维题目里未写明被送别者姓名的送别诗不止一首,至少还有一首《山中送别》:“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内容是隐于泉石者送“驰骛功名之士”杀回红尘的(《诗境浅说》),显然不可能是写给孟浩然的。

每次读到《送别》,我都会想:这是送孟浩然的。那一片“无尽时”的白云,是王维用来安慰孟浩然的,也是对尘世中的得失计较的终极解药——世间的荣华富贵,都有尽时,有的甚至转眼成空,真是值得如此执著吗?像白云一样自在飘浮、舒卷随意,才是最好的精神归宿。

然而,我居然一直错过章燮《唐诗三百首注疏》中的一句“此疑送孟浩然归南山作”。后来终于撞见这句话,不禁大喜,如拨云见日,从此就拿定主意,认定《送别》就是王维送孟浩然的,疑也不疑了!不是学者的我,已经不用继续“小心求证”,我只为我的心。

孟浩然和王维的赠答,读得出他们的情谊,也读得出他们对尘世的近似而不同的态度,以及各自的处境、性格、趣味。王维是真正超脱而清淡,孟浩然则是两种不同价值观还在纠结、深受环境和处境的影响、在焦虑中寻找着内心的平衡,更像当代的知识分子。

《送别》究竟送谁,其实无关紧要。“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