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县吃海参
说来难以置信,平生吃得最好的一次海参,是在河南新乡地区的辉县县城里,而且是在“文革”期间。
去辉县本来也是件莫名其妙的事情。1968年春天,北京的中学生面临着“上山下乡”的命运。除了等待学校的安排之外,也可以自己联系插队落户的农村。我们十来个分别在不同学校的好朋友,不知是谁提出可以在河南辉县的农村联系插队落户,而且转了几道弯联系上了当地一个生产队的队长。为了慎重起见,要先派两个人去辉县考察一下,于是我和另外一位同学自愿前往。
顺便说件有趣的事。我们去时自然是无票乘火车的,从北京站买张站台票上车,一夜平安无事。当时“大串联”已经结束很久,铁路秩序已有好转,尤其对无票乘车更是严加整肃。第二天快到新乡站时,天已大亮,按照当时乘车的规矩,车厢内要组织“天天读”,也就是要选一两个人带头给大家读毛主席著作。列车长走到任何一节车厢,都可以随意指定一两个人领头读,只要是他看着像有点儿文化的人,都可以指定你去读。在我们这节车厢中,恰恰指定了我们两个。那时出门,一本“老三篇”总是要带的,如同钱和粮票一样,必不可少。正当我们朗读时,列车员和乘警开始查票,我们一下子紧张起来,但仍然朗读不停。本来读一篇《为人民服务》即可,但为了拖延时间,于是又接着读《愚公移山》。这时票已查得差不多了,又有谁能去打断读毛著的人呢?等到这些人已开始查下一节车厢的票,这篇《愚公移山》还没有读完,总算过了这一关。
从新乡下车坐汽车去辉县,要找的那个生产大队离县城城关不远,但步行也要十几里地。好不容易找到他们联系的那个姓王的队长,倒是客客气气地领我们在村里和田间参观了一番。我记得他介绍说当地一个工分是七分钱,如果劳动得好,每天可以挣8~10个工分,这在当时已是不错的地方了。最后又领我们去看了一间放麦种的仓库,说知识青年来了以后可以腾出来作为宿舍。我们为了不辱使命,还拿出小本子煞有介事地记下他介绍的基本情况,准备回去向大家汇报。
正事办完了,自然要游览一番当地名胜。辉县虽然贫瘠,但在魏晋时却是竹林七贤隐居处,那里有百泉和竹林泉,百泉当时清澈见水底,质极好,由于泉水量多,因而聚泉为池。清乾隆时将百泉绕岸砌石,形成一个长方形的百泉湖。湖岸边有啸台雍祠等许多名胜古迹,足以尽半日之游。返回辉县城关附近,已是薄暮时分了。
一天的劳顿,已是神疲力竭,首先要找个吃饭的地方。当时的辉县县城还很不像样子,城关附近连电都没有。最后终于在县城边上找到一家有电灯的小饭馆,虽是晚饭饭口,一间虽说不大的店堂,也只有一桌顾客。那时城乡的饭馆没有个体,地方再小,也是国营。店堂中有六七张没有漆过的木桌木凳,脚下是青砖墁地。借着昏暗的灯光,看看店堂却也很干净,于是找张桌子坐了下来。看看墙上水牌子上写的菜名,倒也丰富得很。几天旅途困乏,口中也寡淡得很,决定在这里好好吃一顿。要了两三个菜,大概价钱都在四五毛钱左右,这时服务员介绍说:“来个红烧海参吧!”问他多少钱,他说是六块四。1968年的六块四绝对不是小数目,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珠市口粮食店口内路西的丰泽园,葱烧海参是四块八,西四同和居和灯市口萃华楼的葱烧海参也就四块钱左右,而且绝对是上好的梅花参。况且在这穷乡僻壤,能有什么好海参,也不会有好手艺。经不住服务员的热情推荐,最后还是要了一个。
先要的两三个菜上得很快,尝尝,味道确实不错,不比北京的二荤馆子差。最后上的是红烧海参,用的是一尺大盘,量是极大的,超过丰泽园的两倍。盘中是一般大小的梅花大乌参,个个油亮晶莹,大小一样。参刺如乳突,浑圆肥壮,色泽诱人,即使先不下箸,观其形色,也超过北京的大馆子。
海参虽为“海味八珍”,但本身除腥气之外却没有什么味道,必须以鸡、肉两汤煨制,佐以冰糖、黄酒收汤,火候恰到好处,使其参体糯软而韧,汤汁香浓而醇,才算是好手艺。做烧海参必须选择上好的乌参或梅花参,今天一般馆子里做的烧海参有不少是用黑杂参和黄玉参,有参之名而无参之实,是算不得海参的。即使六十年代丰泽园和萃华楼、同和居用的海参,今天也只有在高级宴会中才能吃到。其次是发海参的技术,这是一般家庭中很难掌握的,发得不好,或软烂如泥,或硬如橡皮,都是无法烹制的。最后一关是煨和烧,海参本无鲜味,需借用鸡、肉的鲜味儿,这就要靠煨制,功夫不到,是入不了味儿的。吃到嘴里,汤汁吮过,嚼起来就毫无味道了。烧则要靠火候,酒和糖要适量,尤其是用少量冰糖,否则绝无晶莹的色泽。
辉县这盘海参不光是看着极为悦目,动箸品尝,味道鲜美,真可谓是香滑软润。单从口感上说,可以称得起是酥而糯,软而脆。更为难得的是,从入口至嚼烂,味道浑如一体,绝无汁浓而质淡的感觉,堪称一绝。
在大快朵颐之后,实在惊讶能在河南小县城吃到如此美味。好在店中生意清淡,倒要见见这位烹饪高手。服务员请出厨房的师傅,已是六十开外,确实是当地人。在夸赞他的手艺之后,问及他的经历,他介绍说,今年已经六十三岁,出生在辉县,十四岁被亲戚领到山东济南学徒,学成一手鲁菜手艺,后来在开封、许昌两地的大馆子里掌勺,直到去年才退休回到老家辉县。这家馆子请他来帮忙后,买了不少原来听也没有听说过的原料,水牌子上添了不少新菜。可是那时正在“文革”之中,生意仍然不是很好。
三十多年过去了,此后吃过多少海参,也经历了多少盛宴,无论是大江南北,还是海峡两岸,我再也没吃到过能与之相比的红烧海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