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忆
王小文曾经有脸盲症,那时候他常常不记得见过的人的长相,即使是在大街上遇到非常熟识的人,他也需要走得很近仔细思考一番才能认出,尽管他并不是近视眼。
然而只有王小文自己知道,他并非在辨认对方的长相,而是在汽车尾气中努力想要嗅出对方的气味。
这是一种奇怪的基因变异,对王小文而言,缺失的视觉在嗅觉上得到了加强,像是自然界绝大多数的动物那般。他总会安慰自己,或许在很久很久以前,人类也有通过气味辨别同类的能力,只是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与进化过程中丢失了而已,毕竟这种能力已经不再适用,现在的世界早已不仅仅是鸟语花香,空气中渐渐弥漫了更多的污浊,以及灯红酒绿。
王小文所嗅到的人的气味不同于任何香水或是体味,它并非来自化学工业,也不源于皮下组织,而是从人身体最深处所散发出的一种最为原始而纯粹的气息,像标签一样地体现着每个人的属性与特质,却又像指纹那样独一无二。
他不知道如何去定义这些气味,因而往往只能用一些生活中真实存在的东西来描述,例如小潘是薄荷味的,小欧是榴莲味的,小刘则是柏油马路味的。
即使在没有雾霾,禽流感也不流行的日子里,王小文每次出门都会戴着口罩。对他来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街道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泔水桶,各种扑面而来的混合气息令他感到头昏脑涨,因此口罩成了他最有效的自我保护的方式。如果他没有在街头认出你,并非因为他冷艳高贵,而是他需要一点时间从他城墙一般的面具后面将你从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中分出来,就像在一池墨水中试图捉住一条不安分的泥鳅。
王小文是一个单纯的人,他不善于表达自己,也没有什么棱角,他脆弱的内心世界决定了他需要用气味来划分朋友,他在初次见面时总是通过每个人特有的气息来判断他,尽管这种方式的可行性无从考证,然而其他人又何尝不在用更加主观的感官在分辨朋友呢?相比起那种方式,王小文觉得可能还是自己的方法更加可靠一些,毕竟人可以用表情隐藏自己的心情与动机,但香水或污泥却无法盖住身体里那最本质的气味。
他时常没有安全感,害怕受伤,更害怕失去避免自己受伤的方式。嗅觉是一个脆弱的存在,相比于视觉,它更加难以捉摸,飘忽不定,如果整个世界变得模糊甚至黑暗,人们会知道一定是自己的视觉出了问题,而不是这个世界本身开始褪色或者消失,但一旦有一天你不再能轻易嗅出那些气味,你又如何知道究竟是这个世界变了,还是自己变了呢?
因此王小文小心翼翼地保护起了自己的嗅觉,就像珍藏那些所有他不愿失去的珍贵东西那般,他知道成长是要付出代价的,就像在进化成一个更好的人类的同时,我们也失去了许多原本所具备的本能。那年他二十四岁,算不上青涩,更不算沧桑,然而当他手上的红绳再次绑起的时候,他也将注定不再年轻了。
关于青春,王小文没有太多的记忆,毕竟脸盲症让他的回忆里没有面孔,只有一股股关于气味的记忆,他不看照片,也不读旧信,可当他在箱底翻出一件多年未穿的旧衣服时,却能被鼻翼凶猛的颤动折磨到不能自已。
王小文的初恋是在他大一时,那个青柠檬味的姑娘。
那是一个明媚的夏日午后,他在教室外的走廊拐角遇到了她。与其说是偶然相遇,不如说是她的味道闯进了他的脑海,那是属于他青春岁月最初的悸动,在那个弥漫着汗臭味与水泥马路焦糊味儿的日子,没有什么比这种气息更让人感到舒心的了。
王小文那天像是中了邪一般朝着那个姑娘走去,支支吾吾地和她搭起了讪,他之前从来没有和姑娘主动讲过话,然而那股青柠檬的芬芳却在那一刻让他的行为变得不由自主。毕竟这是他所嗅到过的最温和、清新而令人起不了丝毫戒心的气味。
而她也的确是个单纯美好的姑娘,尽管从不涂脂抹粉,却是那样的干净好看,扎起的马尾辫上总是散发着海飞丝的芳香。认识两个月后,王小文在学校湖边的小路上第一次牵起了她的手,从那以后,姑娘经常坐着他那辆嘎吱嘎吱响的破自行车,在每个傍晚时分一路压过地上斑驳的树影,任长裙在后座上轻舞飞扬。
那是一段青涩到有些苦涩的时光,虽然两个人在一起简单快乐,王小文却不懂如何去爱,也不知道如何去经营两个人的感情,他们或许可以经常一起吃饭上自习,一起在夜晚微凉的校园里牵着手走过空荡荡的操场,然而当所有精致的画面都渐渐沉淀下来的时候,初次恋爱的他开始产生了更多关于未来的迷惑与恐惧,姑娘也越来越无法从这段关系中感到安心。
在一起一年之后,他们在一个漫天星光的夜晚分手了,姑娘没有流眼泪,只是平静地告诉他,还想最后借他的肩膀靠一下,因为也许今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那是王小文最后一次闻到她青柠檬的味道,那夜的风很大,他流下的泪水在脸颊上划出了一道道弯曲的弧线,好像夜空中坠落的流星。
三年之后的毕业典礼上,王小文才再次见到了她,他忘了自己是怎样在那样一个微醺的时刻,在酒桌间把她从空气中弥漫的酒精与奶油味中分辨出来,恰如三年前的那个同样闷热而躁动的夏天,这股青柠檬的芬芳刺破厚重的空气从鼻孔钻入他的脑海之中,让他如同被当头浇了一桶冷水一般得到了瞬间的清醒和救赎。
他顺着气味鼓起勇气走到她的身边,礼貌地问能否和她喝一杯酒再拍一张照片,她非常爽快地答应了,于是王小文麻利地干掉了杯中的酒,站在了她的身边。
“我可以搂着你的肩膀吗?”王小文弱弱地问道。
“当然可以。”姑娘冲他笑了笑。
于是那张两人仅有的合照就这么诞生了,照片上的她,马尾辫早已散开,成为了披肩的长发,笑容落落大方,比起当年多了几分成熟与优雅。而一旁的王小文则是一脸局促,额头上密布的汗珠和不自然耷拉着的另一只手臂,让他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然而这张照片对王小文的意义并不大,因为照片本身没有气味,他无法从中辨认出任何人的面孔,他当初会想要照这张照片,其实只是想最后闻一次她的味道而已,然而那时的她早已消逝了青柠檬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黄柠檬那更为浓郁的芬芳。
在和初恋分手后的那段时间里,王小文遇到过一个烟草味的姑娘。
那时的王小文经常晚上到酒吧去喝个烂醉,再被室友拖尸体一般地拖回宿舍,那个姑娘每天都坐在王小文的旁边盯着不省人事的他,可王小文却一直没有正儿八经见过这个姑娘,只是在自己每每意识模糊的时候,会莫名嗅到一股浓烈的烟草味。
在后半夜酒醒的时候,王小文时常会坐在走廊上回忆起这股气味,其实酒吧里总是弥漫着呛人的烟味,但那个姑娘的味道,却是如此的特别,像是尚未燃烧过的卷烟丝,散发着一股诱人却危险的气息。
终于有一天,王小文清醒着见到了那个姑娘,她在一旁冲着他笑,说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你醒了。这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却是那样令人捉摸不透,正如她骨子里的那股烟草味,没有人能想象它燃烧之后将会产生怎样的化学反应。
这个姑娘的身世是一个巨大的谜团,王小文不了解她的工作、她的家境,甚至不知道她真实的姓名,他只能靠着自己仅有的嗅觉在一片混沌中徒劳地摸索着。他不明白姑娘为什么要每天坐在自己的旁边,对他抱以如此大的关注,她看似不经意闯入王小文的生活,像极了一个巨大的阴谋,如同一枝被陌生人插在床头的罂粟。
单纯的王小文最终还是中了她的毒,这个比他大三岁的姑娘把他变成了一个男人,却没有真正意义上和他在一起过。他们每周穿越半个城市在宾馆里见一次面,然而他们并不关心对方的生活,也不在意对方身上的故事,只想在各取所需之后,和平地回归各自的生活中去。
王小文一度沉醉于这种复杂的情欲之中,毕竟这有效地治愈了他失恋后的痛苦,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开始抗拒这种肉体与精神的双重依赖,然而这时的他早已不可自拔,他觉得自己似乎是爱上这个姑娘了。
但对这个姑娘而言,她并没有情感上的羁绊,危险的动物并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她的若即若离令王小文陷入了一种近乎崩溃的状态,他们开始争吵,开始渐渐缺少联系,直到有一天他们完全从彼此的世界里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在这个城市中相遇一般。
这是王小文最初开始抽烟的原因,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都会在深夜时分靠着窗户抽掉半包烟,因为他需要用它来慢慢戒掉自己对这个姑娘的嗅觉依赖。他敏感的嗅觉在烟瘾一天天增加的过程中受到了一些损害,然而这却让他渐渐明白,其实对某个人的依赖和对烟草的依赖一样,不过都是一种软弱的逃避,对于那个姑娘而言,自己或许只是杯逢场作戏的酒,但他却喝得太过投入太过用情,恰如曾经那一个个在酒吧不省人事的夜。
于是他忽然明白了那个姑娘最初选中自己的原因,她虽然没有王小文的能力,却依然能够读懂他人身上的软弱,这种叫做“经验”的东西,完美地击溃了世间一切建立在感官上的自我防御。
事隔多年之后,王小文没有向任何人再提起过这个姑娘,她成为了他青春岁月里最大的秘密。事实上王小文也早已忘却了她的相貌,只有在点起一支烟的时候,才能偶尔在氤氲里看到那一张面孔模糊的脸。
毕业之后的王小文丢下了过往,独自来到了另一个城市工作。
因为穷,他只能住在离公司很远的郊区,在那里租了一个十几平方米的小屋子。也就是在那里,他遇到了那个水果酸奶味的姑娘。
这是一股冰凉里泛着微微酸楚的甜味,复杂到令人捉摸不透,他从没遇到过这么一个从外表到气味都将自己完美武装起来的姑娘。她是个比王小文还要没有安全感的人,遇到王小文的时候,她像块冰山一般坚硬冷峻,又如玻璃一般脆弱易碎。
那是王小文第一次丢下自己的嗅觉,尝试用心去接纳一个人,尽管他自己也很害怕受伤,然而他想要融化这个嗅起来如此弱小的姑娘的愿望,强过了其他一切本能的恐惧。
他们在一起后,两个人共同住在那个小屋子里,陪伴着彼此度过了很多艰苦却又快乐的岁月。那些简单到甚至有些简陋的日子让王小文对幸福有了最初的概念,他也感受到了姑娘那颗长久以来封闭的内心似乎渐渐打开了一道缝,透进了些许的阳光,王小文相信,只要他努力,他终有一天一定会搬出这个小屋子,让姑娘过上更好的日子。
王小文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发自内心地想要给姑娘一个承诺,然而他却无法做到,不是因为他的不善言辞,而是他作为一个刚刚毕业的人,凭着每个月勉强够维持生活的收入,还能拿什么东西给她承诺呢?于是他沉默着,希望能用陪伴代替所谓的誓言。
然而有一天,姑娘却忽然提出了分手,趁王小文出差在外的时候,她从小屋子里搬走了一切属于她的东西。那天晚上姑娘打电话告诉王小文,她并不是爱上了别人,但她只是真的不知道和王小文在一起有没有未来,毕竟作为一个女人,她现在的年纪已经不算小了,没有办法再陪他等下去了。
王小文没有说什么,毕竟这样的理由让他无力去反驳,在那一刻他终于明白自己或许能给她爱情,却终归无法拯救她骨子里与生俱来的不安全感。那一夜他摘下口罩,蹲在另一个城市陌生的马路边,拿着电话在来往车辆扬起的尘土中哭了很久,他的鼻子开始变得不通气,在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整个城市的灯火也变得光怪陆离起来。
后来王小文辞掉了工作,离开了那座城市,去寻找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在这个过程里,王小文内心的一块地方开始变得坚硬起来,外表也逐渐变得棱角分明,他的鼻翼不再敏感,原本的嗅觉本能渐渐丧失,他也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听别人每一句话中隐藏的深意。
他明白自己不再需要依赖嗅觉去小心翼翼地分陌生人,毕竟他已经不再那么容易受伤。那时的他时常会想,或许这正是人类之所以需要进化成这个样子的原因吧,嗅出一个人的气味在这个现实而残酷的世界并没有什么作用,就算你能够借此走进一个人的内心,却无法更改许多终将成为遗憾的人与事。
王小文终于失掉了自己曾经最珍惜的东西,以一种叫做“成长”的方式。
当王小文成为一个普通人很久之后,他不再需要为了生存而奔波,也早已搬出了那个长年潮湿而黑暗的小屋子。在静谧的夜晚,他偶尔会坐在电脑前写着自己的故事,那些在别人看来有些狗血,甚至有些荒诞的剧情,像极了年轻时那一句句在酒桌上以开玩笑的方式说出来的真心话。
然而当他走到冰箱前拿出一杯水果酸奶,刚刚凑到嘴边时,眼泪却这样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女儿跑过来问他:“爸爸,你怎么啦?酸奶不好喝吗?”他摸了摸她的头说:“不是的,只是放得太久太凉了,有些喝不出是什么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