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滕文公章句下 “微言大义”的解读传统

接着来听孟子讲话:“尧舜之后,圣王之道日渐衰落,残暴的君主接二连三地出现,他们要是看中了什么地方,想拿来做游乐的池塘,才不管当地老百姓的死活呢,一律野蛮拆迁。老百姓欲哭无泪,欲告无门,多少人流落街头,那年头可是连地下通道这样的避风港都没有啊。暴君们还毁坏农田修园林,把老百姓们逼得没吃没穿。这样的年代里,不但暴行充斥,还流行着各种各样荒谬的学说,人模狗样的专家们到处衣冠楚楚地放响屁。这是怎样的年代啊,这花园那花园越来越多,豪华场所一个比一个漂亮,池塘草泽也生出了越来越多的禽兽。到了商纣王的时候,天下大乱。终于,周公辅佐着周武王灭掉了商纣王,又去讨伐奄国,在三年之后杀掉了奄国的国君,把商纣王的爪牙飞廉驱逐到了海边,随后便把他灭了。周武王他们一共诛灭了五十个流氓国家,还把老虎、豹子、犀牛、大象也赶到远方。天下的老百姓们这才算又有好日子过了,大家都高兴坏了。《尚书》里说:‘真了不起啊,文王的智慧!继承了文王啊,武王的功业!帮助我们,启发我们,直到永远,阿门!’”

“嗯——不对,说顺嘴了,”孟子赶紧改口,“应该是‘帮助我们,启发我们,直到永远,使大家都不会走入歧途。’”

——孟子引的这两句《尚书》依然是《尚书》逸文,也依然被用来造了假,敷衍成了“君牙篇”。

孟子接着说:“然而好景不长,太平盛世和仁义大道并没能一直延续下去,后来邪说又起,暴行又生,有臣下杀死君主的,有儿子杀死老爸的。孔子看到这种情况,无比忧虑,于是编写了一部《春秋》。《春秋》是一部历史书,编写这样的史书本是天子才当做的事,而孔子却做了,所以他老人家才说:‘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孟子这里是讲述孔子之所以会编著《春秋》的来龙去脉,还传了一句名言:“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不过孔子作《春秋》这件事情,后世学者们越考证就越是觉得可疑。

孟老师在这里给了我们一个线索,他说:“《春秋》,天子之事也。”现在我们所说的《春秋》基本就是鲁国的国史,所以,按规矩孔子是不能编国史的,他老人家没这个身份,这就好像让我熊逸去编一部党史一样,既不可能,也行不通。

至于说《春秋》“微言大义”,表达的是孔子这位儒家开山掌门的政治理念,这事也不好说,因为若把心态放客观一些,恐怕很难说清那些简略的文字里是否真的传达了什么“大义”,倒越看越像是后儒的附会。

解读“微言大义”我们是有光辉传统的,托古改制也一样是知识分子的光荣传统。《春秋》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里边蕴涵了什么,到底是无法承受之重还是无法相信之轻?

有人可能会问:《春秋》这书一定很有深意啊,要么关老爷怎么最爱看呢?

即便关老爷爱看《春秋》是真的,他看的也不一定是《春秋》本身。

《春秋》就是这样一本书,全书通篇全是这样一条条的新闻标题,什么链接也点不进去。当然,看标题也能对事情知道一个大概,可这样的东西到底有多大的看头呢?这好像既很难让后世之人借此了解当时的历史真相,更无从发挥什么让“乱臣贼子惧”的作用——根本看不明白,又有什么可惧的?

古人也知道《春秋》的这个毛病,所以重中之重就是给这些新闻标题做好链接。做链接的一共有三位,于是又传下了三本书来,这就是《左传》、《公羊传》和《谷粱传》,合称“春秋三传”。公羊和谷粱号称一传“微言”、一传“大义”,虽然在历代的政治哲学上很有影响,但对了解《春秋》所记载的历史事件本身却帮助不大。真正作出详细的内容链接的还是《左传》,所以《左传》的篇幅是超级大的,而且内容也是最好看的,故事性是最强的。所以,关老爷挑灯看《春秋》,八成看的是《左传》。

《左传》把链接工作做得非常细致,作者又很有叙事才能,但也有个比较大的问题。什么问题呢?咱们先来看看《左传》当中的一个短篇——这个短篇在《古文观止》里也收录了,想来熟悉的人会比较多些:

晋侯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

推曰:“献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怀无亲,外内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置之,而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

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谁怼?”

对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

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

对曰:“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

其母曰:“能如是乎?与女偕隐。”遂隐而死。

晋侯求之不获,以绵上为之田,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

这个短篇整个的来龙去脉是:晋文公在回国即位之前,曾经有过长达十九年的流亡生涯。在这些年中跟随过晋文公的旧臣终于熬出了头,纷纷向刚刚即位的晋文公邀功请赏。唯独介之推是个例外,发过一番议论之后,和母亲一起到绵山隐居去了。这段里出了个“上下相蒙”的名言。

我忠实一点儿来翻译:

晋文公回国即位之后,封赏那些曾经跟随自己一同流亡的人。介之推却不谈功、不请赏,晋文公也没有赏赐他什么。介之推说:“晋献公一共有九个儿子,这九个儿子里现在只剩下您一个人了。惠公和怀公不得人心,国内外都厌恶他们。上天不让晋国灭亡,所以必将有新君登基。而能够统治晋国的人,除了您还能有谁呢?您的即位分明是上天的意志,而跟随您流亡的那些人却把上天的功劳据为己有,这不是欺妄又是什么?偷人钱财的叫做盗贼,偷取上天的功劳的人又该叫什么呢?下面的臣子贪天之功而当仁不让,上面的君主对此却大加封赏,上下如此互相欺骗,我可不想和这样的人同朝共事。”

介之推的母亲说:“你为什么不跟着大家一起去求赏赐呢?不然的话,就算埋怨到死又有什么用呢?”

介之推说:“我既然认为他们那样做是错的,如果我还跟着去做这种错事,那不是错上加错吗?况且我对君王也曾口出怨言,按理就更不应该去求什么赏赐了。”

介之推的母亲又说:“就算这样,让大家知道你的功劳总是应该的吧?”

介之推说:“言辞是人自身的装饰,我自身都要退隐了,还要装饰做什么呢?如果我去表功,这就说明我还是有追求显达之心啊。”

介之推的母亲最后说:“你真能做到这样吗?那我就和你一同隐居好了。”就这样,介之推母子二人一同隐居山林,直到死去。

晋文公派人到处寻找介之推,一直没有找到,他便宣布绵上之地为介之推的封地,说道:“借此记下我的过错,也为了表彰介之推那样的贤人。”


《左传》里的这篇小文是《春秋·僖公二十四年》新闻标题链接中的一小部分。咱们看看《春秋》对这一年的事情是怎么记载的:

二十有四年春王正月。

夏,狄伐郑。

秋七月。

冬,天王出居于郑。

晋侯夷吾卒。

翻译过来就是:

鲁僖公二十四年春季,周历正月。

夏天,狄人攻打郑国。

秋天,没事。

冬天,周襄王离开成周,住到郑国。

晋侯夷吾去世。


完了,这一年春夏秋冬,所有大事,就这么几个字,你能看出什么“微言大义”来吗?能看出为孟子所称道的那种批判精神吗?这几句话里边根本也没有咱们这篇小文的主人公介之推的什么事——他实在是个太小太小的小人物了,小到《春秋》不予记载。

好在《左传》记载了,虽然它只是这一年几件大事件当中的一个小小插曲。

这个小插曲却相当精彩,尤其是介之推母子二人的对话,让人又感动又钦佩,如果说这里有什么批判精神和微言大义,那倒是真的,也是实实在在的。这样看来,或许孟子所赞的《春秋》也包括了《左传》在内呢。

——我前边不是说这里边有个比较大的问题吗?有人看出来了没有?

再仔细看看……

问题就在:介之推母子二人在自家的小房间里说体己话,难道《左传》的作者当时就在窗户外边偷听来着?

我这还是只举了一个小短篇作例子,比这长,比这更没谱的内容还多着呢。所以郭沫若曾说《左传》与其说是历史,不如说是小说。我还是老话,书上姑妄说之,咱们也就姑妄听之。但现在我们面临的问题是:孟老师应该是看过《春秋》的,也相信那是孔子编修的,更认定孔子编修这书的目的和意义。难道他当年看到的《春秋》是另外的版本吗?这个版本后来在秦始皇焚书的大火中失传了吗?这还真是难说。难道又或是孟老师胡乱一说,大家也不要太过当真?这好像也没有足够的说服力。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是——不去想它了,接着来听孟老师给我们白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