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一纸诗书一年华 元曲

真的,春天很短。踏雪寻梅的故事,仿佛还在昨天,今日已是蝶舞花飞,落红铺径。那一叶兰舟,在夏日的渡口等候,和我同船的人,是否依旧如故?韶华太过匆匆,多想安静缓慢地将日子过完,在湛湛晴光下,学庄周梦一回蝴蝶。于清浅午后,写几首小令,唱一段小曲,直到日落风息,月上柳梢。

世间最美的,竟是四时流转,光阴飞逝。元曲名家马致远吟道:“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那只庄周幻化的蝶,穿过云水千山,又落入了谁的词曲里,编成了故事。既知流光短如春梦,须趁花谢之时,相邀饮酒行令,醉到夜深更残,终不负那似水辰光。

《西厢记》有词云:“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竟在恍然间从梦里出离,一时看芳菲落尽,万般惆怅,无主断肠。人生终是一场戏,姹紫嫣红为哪般?你看那戏台繁华如昔,戏中人物,演绎的也只是聚散悲欢。生末净丑,不过为命运安排,多少山盟海誓的情话,都只是戏里唱白,转身之后,再相逢,有多少人可以从容相待?

记忆中的元曲,只是民间流行的小令,街市传唱的小调。没有唐诗的沉稳奔放、厚重大气,亦无宋词的绚丽婉转、风情别致。后来在清闲无事时捧读几章,方知其间滋味,竟如痴如醉,内心千回百转。有如林黛玉初读《西厢记》,她被深深吸引的,并非只是剧里的情节,更为书中的锦词佳句。

元曲盛于元代,元杂剧和散曲合称为元曲,采用北曲为演唱形式。散曲为元代文学主体,看似与词接近,然词典雅含蓄,曲通俗活泼。诗词严谨,端然婉约,散曲自由,朴素清新。元杂剧的成就,远胜于散曲,曾一度响彻了大江南北的舞台,亦是古文化史册上,一页优雅的篇章。

散曲里亦有风景如画,曾几何时,马致远的那首秋思,道尽了多少羁旅过客的悲欢。“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短短几字,似秋日云彩,淡写轻描。枯藤老树、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斜阳,都是天涯穷途的风景。后来,我曾无数次邂逅过曲中景象,独立秋风残阳中,回望茫然天地,苍凉到无处归依。

还有一位元曲家白朴,他笔下的秋,又是另一种孤独。“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依稀记得儿时乡村,深秋的黄昏,日落烟霞,萧瑟老树上栖息几只寒鸦。袅袅炊烟,从黛瓦间升起,渐而隐没于苍茫的天空。后来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秋景,只能在古朴的词章曲文中,读到几缕旧时的烟火,落日人家。

元曲里的秋,也有如宋词那般婉转多情,柔软似水的文字。“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孤馆人留。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徐再思的夜雨,浸润了古卷书页,从字里漫溢而出,让那场元代的梦也泛了潮。灯花垂落,残棋未收,回首十年风雨孤程,梦不完的,依旧是江南故里。

最让人魂牵梦萦的当为元杂剧,将人生山水、世事百态,搬上锦绣万千的舞台。那是一幅百看不倦的《清明上河图》,每个人都可以在戏中找到自己,寻到一段与自己相关的情缘。而后忘记你为之悲喜,为之叹惋的,只是戏梦里的情节。霎时间,生生把假做了真。素日里隐藏的情感,此刻竟如玉泉奔流,不可抑制。

黛玉读罢《西厢记》,心中再也无法回到往日的洁白宁静。那日她进潇湘馆,见满地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并由此冷落幽清之境,感怀自己的身世。“莺莺虽然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我黛玉之薄命,一并连孀母俱无”。黛玉自比莺莺,亦想传达她心底的爱情弦音。她自知纵有倾城容貌,万般柔情,亦无人能为之做主。

崔莺莺在西厢后院抚琴对月,张生翻墙而入,幸有红娘为媒,有情人得以同罗帐,共鸳枕。多少寂寞相思,都只为这人间风月,云雨巫山。林黛玉抚琴于潇湘馆,贾宝玉纵是听得懂冰弦之音,亦不敢越世俗藩篱,与之鸳帐戏清欢。剧本原本只是为别人量身定制,是悲是喜,皆源于作者的安排。王实甫给了崔莺莺一个圆满的结局,而林黛玉却被曹雪芹的笔,画上了一笔缺憾的美丽。

私定终身,是元杂剧里,敢于落笔的情节。白朴的《墙头马上》,亦成就了一对同盟鸳侣,剧情一波三折,虽梦碎断肠,终破镜重圆。三月的洛阳,名园佳圃里已是姹紫嫣红。裴少俊奉唐高宗之命,前来洛阳,选拣奇花,买花种子。这位自京师打马而来的俊朗少年,恰遇了在后园赏花、春心萌动的洛阳总管之女李千金。

他打马园外,玉树临风,俊美非凡。她倚笑墙头,雾鬓云鬟,恍若仙人。仓促邂逅,顾盼生情,便有了白首之约。李千金效仿卓文君,与裴少俊私奔,一别洛阳,来到长安整整七载。数年光阴,裴少俊将她私藏于后花园,画地为牢。她为他生育一子一女,不求名分,以为可以安稳一生,却东窗事发,被裴尚书驱赶。李千金被迫离了儿女,孤身回洛阳,花城依旧,物是人非。

父母亡故,李千金守着薄弱的家业,孤独度日。每至春回,李千金总会想起当日墙头马上之景,奈何竟成了这般模样。她叹:“怎将我墙头马上,偏输却沽酒当垆。”她没有输,后来裴少俊中进士,任官洛阳令。裴尚书知李千金乃名门之女,悔不当初,亲自登门赔礼。李千金割舍不了一双儿女,遂与裴少俊相认,她终于走下舞台,开始真实的人生。

郑光祖的《倩女离魂》,竟是另一种悱恻缠绵。那多情的倩女,为追随情郎张文举,一病不起,使得灵魂出体,伴他赴京赶考,行遍山水,踏碎月华。“只见远树寒鸦,岸草汀沙,满目黄花,几缕残霞。快先把云帆高挂,月明直下,便东风刮,莫消停,疾进发。”二人天涯相伴,风雨同舟。

如此三载,其身卧于床榻,淹煎病损,其魂随王文举远赴京城,状元及第。两个佳人最终合为一体,离魂的倩女方得以重生。后来明代戏曲家汤显祖的《牡丹亭》,亦有了这么一出离魂的戏。戏中的女主角杜丽娘为情而死,又为情而复生。爱情于他们,原来只是一场梦,梦里梦外,生生死死,离不了的总是情。

元戏曲家关汉卿曾这么说过:“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多么曼妙闲雅的人生,令元代那个原本并不浪漫的时空,流转着无法排遣的风情。而作为看客的你我,亦想穿过岁月的长廊,听一场无关生死,只关风月的戏。

我是离魂的倩女,空误了幽期密约,虚过了月夕花朝。在楼台碧波下,跳一曲惊鸿照影。我是那场风华戏里,顾影自怜的青衣,春宴早已散场,待唱完那出折子戏,便安静离去,不说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