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梅为陈经济安家

时来运转遇“贵人”(事在第九十六回)

如此者,经济在水月寺,也做了约一月光景。一日,三月中旬天气,经济正与众人抬出土来,在寺山门墙下,倚着墙根向日阳,蹲踞着捉身上虱虮,只见一个人,头戴万字头巾,脑后扑匾金环,身穿青窄衫、紫裹肚,腰系缠带,脚穿䩺靴,骑着一匹黄马,手中提着一篮鲜花儿,见了经济猛然跳下马来,向前深深地喝个喏,便叫:“陈舅,小人那里没处寻,你老人家原来在这里!”倒唬了经济一跳,连忙还礼不迭,问:“哥哥你是那里来的?”那人道“小人是守备周爷府中亲随张胜。自从舅舅打府中官事出来,奶奶不好直到如今。老爷使小人那里不曾找寻舅舅,不知在这里!今早不是俺奶奶使小人往外庄上折取这几朵芍药花儿,打这里所过,怎得看见你老人家在这里?一来也是你老人家际遇,二者小人有缘,不消犹豫,就骑上马,(小的)跟你老人家往府中去。”那众做工的人看着,都面面相觑,不敢做声。这陈经济把锁匙递与候林儿,骑上马,张胜紧紧相随,径往守备府中来。

按:与陈经济争风,把陈经济打一顿并叫他吃官司的那个刘二,就是张胜的小舅子,刘二也正是倚仗有张胜撑腰,才成为“有名的坐地虎”的。陈经济被押入守备府时,也曾受过张胜的审问、勒索。但如今他见着张胜,却认不出他来;而张胜也好像完全忘记以前那桩事,向他重新介绍自己的“身份”,口口声声自称“小的”,将陈经济尊称“老人家”。这不是作者“疏忽”,忘记“前示”,而是有意通过这些“小节”描写,刻画出时移世易的不同脸谱。张胜的“善忘”是易于理解的,陈经济的“善忘”则较为“曲折”些,他是为了避免彼此尴尬,故暂时隐忍,留待以后找寻报复机会。他虽是个“草包”,这点小聪明还是有的。

喜相逢 诉衷肠(事在第九十七回)

陈经济被接到守备府,可真是一步登天了。

话说陈经济,到于守备府中,下了马,张胜先进去禀报春梅。春梅吩咐,教他在外边班直府内,用香汤澡盆,沐浴了身体干净;后边使养娘包出一套新衣服靴帽来,与他更换了。张胜把他身上脱下来的旧褴褛衣服,卷做一团,搁在班直房内梁上吊着,然后禀了春梅。那时守备还未退厅。春梅请经济到后堂,盛妆打扮,出来相见。这经济进门,就望春梅拜了四双八拜,“请姐姐受礼”。那春梅受了半礼,对面坐下,叙说寒温离别之情。彼此皆眼中垂泪,春梅恐怕守备退厅进来,见无人在眼前,使眼色与经济,悄悄说:“等回他若问你,只说是姑表兄弟,我大你一岁,二十五岁了,四月廿五日午时生的。”经济道:“我知道了。”不一时,丫鬟拿上茶来。两人吃了茶,春梅便问:“你一向怎么出了家,做了道士?守备不知是我的亲,错打了你,悔得了不得。若不是,那时就留下你。争奈有雪娥那贱人在我这里,不好又安插你的,所以放你去了。落后打发了那贱人,才使张胜到处寻你不着,谁知打我这府中出去,你在城外做工,流落至于此地位。”

按:第九十四回写的春梅所考虑的“剜去眼前疮,安上心头肉。眼前疮不去,心头肉如何安得上?”其意何在,以及春梅的具体措施,至始(第九十七回)方由春梅补述出来。小说技法有“前后呼应”一条,《金瓶梅》作者对这一技法的运用也是颇有特色的,他有时明白点出,有些则较为隐晦;时间上有时接得很紧,有时却穿插了另外几个故事之后才补。这里是属于后一类的例子,补叙一笔,孙雪娥被春梅卖入娼门之后,某日在酒楼遇上张胜,从此就被张胜“包”了。这间酒楼正是张胜小舅子刘二开的那间。

引狼入室(事在第九十七回)

说到伤心处,两个都哭了。正说话中间,只见守备退厅,进入后边来。左右揭开帘子,守备进来。这陈经济就向前倒身下拜。慌得守备答礼相还,说:“向日不知是贤弟,被下人隐瞒,有误冲撞,贤弟休怪。”经济道:“不才有玷,一向缺礼。有失亲近,望乞恕罪。”又磕下头去。守备一手拉起,让他上坐。那经济乖觉,那里肯,务要拉下椅儿,旁边坐了。守备关席,春梅陪他对坐下。……须臾,摆设许多杯盘,鸡蹄鹅鸭,烹炮蒸炸,汤饭点心,堆满桌上。银壶玉盏,酒泛金波。守备相陪叙话。吃至晚来,掌上灯烛方罢。守备吩咐家人周仁,打扫西书院干净,那里书房床帐都有。春梅拿出两床铺盖衾枕与他安歇。又拨一个小厮喜儿答应他。又包出两套绸绢衣服来,与他更换。每日饭食,春梅请(他)进后边吃。

按:“答应”,古代一种下人的称呼。这里写的春梅拨小厮喜儿“答应他”,即拨这个小厮听从陈经济使唤的意思。这一段极写周守备的爱屋及乌,对陈经济倍加礼遇。殊不知却正是引狼入室。

一日,守备领人马出巡,正值五月端午佳节,春梅在西书院(陈经济住处)花亭上,置了一桌酒席,和孙二娘陈经济吃雄酒。

酒过数巡,孙二娘不胜酒力,先行退入后房。春梅与陈经济酒后便在花亭上,“重续前缘”,“成其好事”。“一日,朝廷敕旨下来,命守备领本部人马,会同济州知府张叔祖,征剿梁山泊贼王宋江。”如此一来,经济春梅的通奸自是更加方便了。“可怜”周守备未知他们的奸情,还在处处为陈经济打算,临行时:

对春梅说,你在家看好哥儿,叫媒人替你兄弟寻上一门亲事,我带他个名字在军门。若早侥幸得功,朝廷恩典,升他一官半职,于你面上也有光辉。

为陈经济娶妻(事在第九十七回)

这春梅应诺了,迟了两三日,守卫打点行装,整率人马,留下张胜、李安看家,止带家人周仁跟了去。不题。一日春梅叫将薛嫂儿来,如此这般和她说:“他爹临去吩咐,替我兄弟寻门亲事。你替我寻个门当户对好女儿。”

周守备要替陈经济娶亲,正合春梅心意,她主备这件事,倒是真的像亲姐姐一般,为陈经济取了个“好弟媳”。

(薛嫂)先来说城里朱千户家小姐,今年十五岁,也好陪嫁,只是没了娘的儿了。春梅嫌小不要。又说应伯爵第二个女儿。年二十二岁,春梅又嫌应伯爵死了,在大爷手内聘嫁,没甚陪送也不成。都回出婚帖儿来。又迟了几日,薛嫂儿送花儿来,袖中取出个婚帖儿,大红缎子上写着“开缎铺葛员外家大女儿,年二十岁,属鸡的。十一月十五日子时生,小字翠屏,生得上画儿般模样儿,五短身材,瓜子面皮,温柔典雅,聪明伶俐,针黹女工自不必说。父母俱在,有万贯家财,在大街上开缎子铺。走(遍)苏杭南京,无比好人家。(嫁妆)都是南京床帐箱笼。”春梅道:“既是好,成了这家子的罢。”

按:“陪送”指嫁妆。春梅为陈经济娶妻,不但要“模样好”,还要“家底厚”,有丰盛的嫁妆。三挑四拣,终于拣了一个绸缎铺老板的女儿葛翠屏。春梅对这位葛小姐也真不错,先问过媒婆薛嫂“她家那里有陪床使女没有?”薛嫂儿道:“床帐妆奁、描金箱厨都有,只没有使女陪床。”春梅便自己出钱,替葛翠屏买了个使女。婚礼也尽铺张能事,并于婚后第三天,“在府厅后堂张筵挂彩。鼓乐笙歌,请亲眷吃会亲酒。”

贤淑的“好妻子”(事在第九十七回)

春梅之所以要郑重其事地为陈经济娶妻,固然是为了他是她唯一真心喜爱的男子,二来也是因为陈经济有了“合法的妻子”之后,更加方便于她和陈经济的“往来”。书中写,在陈经济成婚之后:

每日春梅吃饭,必请他两口儿同在房中一处吃,彼此以姑妗称之。同起同坐。丫头养娘,家人媳妇,谁敢道个不字。原来春梅收拾西厢房三间与他做房,里面铺着床帐,翻的雪洞般齐整,垂着帘幛;外边西书院是他书房,里面亦有床榻、几席、古书,并守备往来书柬拜帖,并各处递来手本揭帖,都打他手里过,或登记簿籍,或御使印信,笔砚文房都有,架阁上堆满书集。春梅不时常出来书院中,和他闲坐说话,两个暗地交情,非止一日。

按从书中的描写看来,所谓“暗地交情”,其实已经是“半公开”的“私通”了。葛翠屏知不知道丈夫和春梅的私情呢?书中没有明写,但依常理而论,他们既然是明自张胆的“往来”,作为妻子的葛翠屏,是断无不知之理。葛翠屏之所以隐忍不发,除了说明她的性格纯良之外,慑于春梅在守备府中的权势,当然亦属原因之一。

《金瓶梅》全书共一百回,葛翠屏是在第九十七回才出现的,属于于足轻重的“小配角”。不过书中有关她的播写虽然不多,但这个“小配角”也还是有其性格的。封建社会提倡“三从四德”,要女子“出嫁从夫”,葛翠屏就是符合这种封建道德的“好妻子”。她性格单纯、善良,不管丈夫怎样坏,她都恪尽妇道,而且是坚持“从一而终”的。

封建社会的牺牲品(事在第九十七、九十八回)

她不但对丈夫和春梅强忍,后来丈夫死了,她和春梅去祭坟之时,突然钻出一个她丈夫的姘头韩爱姐,自称陈经济许她为妾,要求跟她一同回到守备府中为陈经济守节(第九十九回),她虽然不大愿意,但终于也答应了。从现代人的眼光看来,像陈经济这样一个下流无耻的贱丈夫,有什么值得为他“守节”的,但葛翠屏这样做了,而且毫无怨言,这就更加深刻地写出了封建道德对妇女的毒害了。葛翠屏是封建社会的牺牲品。

《金瓶梅》常用明讽与暗讽交叉穿插的手法,明讽的例子我已经说过很多,现在说一个暗讽的例子。上面那段有关陈经济书房的描写,说书房里有“古书”,而且是“架阁上堆满书集”的。周守备是个不习文事,无脑单纯的武夫,他的家中怎的原来就有这许多古书(当然不会是春梅临时买来的)?无须明言,当然是用来作附庸风雅的装饰品而已。同时,陈经济也是个不学无术,从不喜欢读书的二世祖,春梅给他布置的书房,却让他对着“堆满书集”的架阁,这也是甚有讽刺意味的。

作者对葛翠屏的着墨无多,我对她的评论也就到此为止了。回头补述陈经济在守备府中的遭遇。

他得春梅收容入守备府后,“好运”倒是接二连三而来的。

首先是平白得了个官。第九十八回写周守备和济南府知府张叔夜因招安梁山泊贼王宋江,有功:

表奏朝廷,朝廷大喜……升守备周秀为济南兵马制置,管理分巡河道,提察盗贼,部下从征有功人员,各升一级。军门带得经济名字,升为参谋之职,月给米二石,冠带荣身。

平白得了个官(事在第九十八回)

陈经济一直住在守备府中,风流快活,从来没有到过军营,居然也因功得“升任参谋”,荒唐事真是孰有甚于此者!更“妙”的是,他“升任”参谋之后,也仍是留在守备府中,平白领受俸禄。他的“参谋”工作,只是取悦于守备夫人,并仗着“冠带荣身”,作威作福而已。

周守备回到家中,把提拔陈经济之事说与春梅知道。春梅自是免不了向他道谢:

守备道:“啊呀,你止这个兄弟,投奔你来,无个妻室前程,不成个道理。就使费了几两银子,不曾为了别人。”春梅道:“你今又替他挣了这个前程,足以荣身,够了。”守备道:“朝廷旨意下来,不日我往济南府到任。你在家看家,打点些本钱,教他搭个主管,做些大小买卖。三五日教他下去查算账目一遭,赚得些利钱来,也够他搅计。”

按:《金瓶梅》的对话,大都是用当时的山东土话。“不成个道理”连上句之意即:哪有不给他弄个前程之理?“搅计”是搞好日常生计。第九十六回写陈经济得了官,有了钱之后,就在临清县开起大店来。不过他开大店的本钱,只有小部分是春梅出的,大部分另有来源。

前面说过,陈经济从前做买卖之时,曾被一个诨号铁指甲的流氓杨光彦所骗,拐了他半船货物,天巧不巧,一日他在街上闲逛之际,碰上一个知道杨光彦消息的旧友陆秉义。

陆秉义告诉他:

杨光彦那厮,拐了你货物,如今搭了个姓谢的做伙计,在临清马头上谢家大酒楼上,开了一座大酒店,又收钱放债,与四方趁熟窠子娼门人使,好不获大利息!

陈经济听说,勾起旧恨,于是和陆秉义计议怎样报仇。

夺店·报仇(事在第九十八回)

经济道:“我去年曾见他一遍,他反面无情,打我一顿,被一朋友救了。我恨他入于骨髓!”因拉陆二郎(即陆秉义)入路旁一酒店内,两个在楼上吃酒,两人计议,“如何处置他,出我这口气!”陆秉义道:“常言说得好,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咱如今将理和他说,不见棺材不下泪,他必然不肯。小弟有一计策,哥也不消做别的买卖,只写一张状子,把他告到那里,追出你货物银子来,就夺了这座酒店,再添上些本钱,和谢合伙,等我在马头上和谢三哥掌柜发卖,哥哥,你三五日下去走一遭,查算账目,管情见一月,你稳拍拍的有百十两银子利息,强如做别的生意。”(陈经济依计行事,回家就请春梅替他出头。)春梅道:“争奈他爷不在,如何理会?”有老人家周忠在旁,便道:“不打紧,等舅(指陈经济)写了一张状子,该拐了多少银子货物,拿爷个拜帖儿,都封在里面,等小的送与提刑所两位官府案下,把这个姓杨的拿去衙门中,一顿夹打追问,不怕那厮不拿出银子来。”

经济大喜,一面写就一张状子,拿守备拜帖,弥封停当,就使老家人周忠送到提刑院。两位官府正升厅问事,门上人禀进说“帅府周爷,差人下书。”何千户与张二官府唤周忠进见,问周爷上任之事,说了一遍。拆开封套观看,见了拜帖、状子,自恁要做份上,即便批行,差委缉捕番捉,往河下拿杨光彦去。回了个拜帖,付与周忠:“到家多上复你爷、奶奶,待我这里追出银两,伺候来领。”

按:陈经济昔日被杨光彦拐骗货物之时,有冤无路诉,讨饭回家;如今假借守备府的名义果然不出周忠所料,一告便准。这段写提刑所的法官见了“帅府拜帖状子”后奉命听谨的神气,对官场的讽刺入木三分。

据着陈经济状子审问(事在第九十八回)

“自惫要做份上”相当于广东话的“自然识做”。这两位提刑所的官员果然是很“识做”的,很快,就完全依照陈经济的意愿,把这案子审结了。

周忠拿回帖到府中,回复了春梅说话:“即时准行,拿人去了。待追出银子,使人领去。”经济看见两个折帖上面写着:“侍生何永寿、张懋德顿首拜”,经济心中大喜,迟了不上两日光景,提刑缉捕观察番捉,往河下把杨光彦并兄弟杨二风都拿了。到于衙门中,两位官府,据着陈经济状子审问,一顿夹打,监察数日,追出三百五十两银子,一百桶生眼布,其余酒店中家活(家私),共算了五十两。陈经济状上告着九百两,还差三百五十两银子。(杨光彦)把房儿卖了五十两银子,家产尽绝!

按:“观察”“官名”,始设于唐代,为州以上的长官。但在此处,则只是指一般办案的地方官。到了清代,“观察”则是道员的专称。“番捉”是明代专司缉捕的差役。

《金瓶梅》是明朝人写宋朝事,故在官衔上常误用明代的称谓。杨光彦被弄“家产尽绝”,虽是“恶人应有恶报”,不值得同情;不过官府审案,只是依原告“陈经济”的状子审问,却是揭露了官场中只知趋炎附势的丑态。

这经济就把谢家大酒楼夺过来,和谢胖子合伙。春梅打点出五百两银子本钱,共凑了一千两之数,委付陆秉义做主管,重新把酒楼妆修。油漆彩画,阑干灼耀,栋宇光新,桌案鲜明,酒肴齐整。一日开张,鼓乐喧夫,笙箫杂奏,召集往来客商,四方游妓。

按:这座酒楼,即上文提过的那座临清第一大酒楼——谢家酒楼。它的“特点”之一,是做“四方游妓”生意。伏下陈经济后来在此结识私娼韩爱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