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女儿的悲惨命运
西门大姐(事在第八十五回)
在西门家的女性中西门大姐是最可怜的一个,她的母亲早死,父亲虽然只她一个女儿,对她也是漠不关心,所予的“为父之责”,只是在她出嫁的时候,给她一份嫁妆而已,正常的父爱则是欠奉的(她那短命的弟弟官哥儿虽然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书中却有许多关于西门庆如何“宝贝”这个婴儿的描写,但“父女之情”的描写在《金瓶梅》中则找不到。纵然西门庆对官哥儿之爱也不能说是“正常的父爱”,但“重男轻女”则是非常明显的。)
更不幸的是,她嫁的丈夫又是个品行恶劣、毫无本事的陈经济。过门之后不久,公公就因坐“逆党”之罪,被发配充军,她和丈夫躲回娘家避祸,丈夫又勾搭上潘金莲,令她受气受辱;带来的夫家财物,在父亲死后,又给继母吞没;最后,不但丈夫被赶出去,她也被继母遣回夫家,终于自缢身亡。她的一生可说是极尽可怜的一生。
她的父亲西门庆是清河县一霸,但她却堪说是品性纯良,知道了丈夫和潘金莲的奸情,顶多也只是敢说丈夫几句而已;丈夫不听她的劝告,反而将她打骂。她也只能逆来顺受。
第八十五回“月娘识破金莲奸情”,写潘金莲与陈经济因奸成孕,打下胎儿,被月娘骂了一顿,并下令不准陈经济进人内宅。事发那晚,西门大姐骂丈夫瞒着她干的好事,数说“那淫妇要了我的汉子,还在我跟前拿话儿拴缚人。”“你还在这屋里雌饭吃。”她说到这些话,是在忍无可忍的情形底下说的,“你还在这屋里雌饭吃”,其实也只是“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不料这句话伤了陈经济的自尊心,非但不纳忠言,反而回骂:“淫妇,你家收着我银子,我雌你家饭吃?”
拒绝接受妻子回家(事在第八十九回)
这件事本来不该由她负责,但她却成了“代罪的羔羊”,被丈夫骂得抬不起头来。
陈经济被吴月娘赶出去后,初时西门大姐还留在娘家。后来陈经济的母亲张氏将丈夫的灵柩从东京搬回原籍家中,吴月娘就借这个因由,把西门大姐遣回夫家,这事又惹起一场风波,令西门大姐变成了一个人球。
第八十九回写:
(吴月娘)备办了一张祭桌,猪首三牲,羹饭冥纸之类,封了一匹尺头,教大姐收拾一身缟素衣服,坐轿子,薛嫂儿押着祭礼先行。来到陈宅门首,只见陈经济正在门首站立,那薛嫂把祭礼教人抬进去。经济便问“那里的?”薛嫂道了“万福”说:“姐夫,你休推不知,你丈母家与你爹烧纸,送大姐来了。”
按正常道理,陈经济是应该迎接妻子回家的,但他的反应却是——
正说道,只见大姐轿子落在门首,经济问:“是谁?”薛嫂道:“再有谁?你丈母心内不好,一者送大姐来家;二者敬与你爹烧纸。”经济骂道:“趁早把淫妇抬回去,好的死了万万千千,我要她做甚么?”薛嫂道:“常言道:嫁夫招主,你怎的说这个话?”经济道:“我不要这淫妇了,还不与我走?”那抬轿的只顾站立不动,被经济向前踢了两脚,骂道:“还不与我抬了去,我把花子腿砸折了,把淫妇鬓毛都薅净了。”那抬轿的见他踢起来,只得抬轿子往家中走不迭。比及薛嫂叫他娘张氏来,轿子已抬的去了。
按:“薅”一解消耗,“薅净”在此处是拔光之意。西门大姐在《金瓶梅》一书的女性之中,可说是最守“妇道”的,却被丈夫如此侮辱,骂为“淫妇”,真是不值之至。
大姐变作了人球(事在第八十九回)
薛嫂儿没奈何,教张氏收下了祭礼,走来回复吴月娘。把吴月娘气得一个发昏,说道;“恁个没天理的短命囚根子,当初你家为了官事,躲来丈人家居住,养活了这几年,今日反恩将仇报起来了!”
按:吴月娘只提养活了陈经济之事,不提他家有财物寄存之事,显见是有心吞没。从这段描写中,也可见到西门大姐的懦弱性格,她是知道此事的,并曾为此受过丈夫许多气,但在继母面前,却不敢言说。不过,气尽管气,吴月娘还是要西门大姐回夫家去。
(吴月娘)对着大姐说:“孩儿,你是眼见的,丈人丈母那些儿亏了他来?你活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我家里也难以留你。你明日还去,休要怕他,料他挟不到你井里。他好胆子,恒是杀不了人,难道世间没王法管他也怎的?”
当晚不提。到次日一顶轿子,交玳安儿跟随着,把大姐又送到陈经济家来。不想陈经济不在家,往坟上替他父亲添土叠山子去了。张氏(陈母)知礼,把大姐留下,对着玳安说:“大官(按:对玳安的尊称。本来惯例是少爷才称‘大官’的,玳安只是个仆人,不配接受!张氏对他如此称呼,是照应书中点出她的‘知礼’二字)到家,多多上覆亲家,多谢祭礼。休要和他(指陈经济)一般儿见识,他昨日已有酒了,故此这般。等我慢慢说他。”
但陈经济非但不听母亲劝说,反而变本加厉来对付妻子。
至晚,陈经济坟上回来,看见了大姐,就行踢打,骂道:“淫妇,你又来做甚么?还自说我在你家雌饭吃?你家收着俺许多箱笼,因此起的这大产业,不道的白养活了女婿?好的死了万千。我要你这淫妇人做甚?”
贱丈夫蛮不讲理(事在第八十九回)
这大姐亦骂:“没廉耻的囚根子,没天理的囚根子,淫妇出去吃人杀了,没的禁害,拿我煞气。”被经济采过头发,尽力打了几拳头。他娘走来解劝,(经济)把他娘推了一跤,她娘叫骂哭喊说:“好囚根子,红了眼,连我也不认的了。”
到晚上,(经济叫)一顶轿子把大姐又送将来,吩咐道:“不讨将寄放妆奁箱笼来家,我把你这淫妇活杀了!”这大姐害怕,躲在家中居住,再不敢去了。
按:西门大姐口申的“淫妇”指潘金莲。陈经济和潘金莲通奸,反而将她骂作“淫妇”,口口声声说不要她,这是令她最难忍受,也最为伤心的事。在西门大姐的回骂中,也指出了丈夫无理取闹的原因,是因为潘金莲“吃人杀了,没有禁害,拿我煞气。”意即你奈何不了别人(指武松),拿我出气。她一口道破陈经济那欺善怕恶的性格,陈经济更加老羞成怒,在道理上说不过她,索性就动起拳头,将她又再赶回娘家。
陈经济最着紧的是要讨回被岳家所侵占的财物,妻子若不能帮他达到这个目的,就不让妻子回来;西门大姐被他打怕了,也再不敢回去;但吴月娘却不愿让她继续留在娘家,怎么办呢?事情终于得到解决,吴月娘在归还财物这个问题上作了一点小小的让步。
让步的内容容后,先说吴月娘之所以肯作这点让步的背景。
西门庆死后,家道一落千丈固不消说,更重要的是,西门家的权势,也因西门庆之死而冰消瓦解了。这一点造成了陈经济敢于“闹事”的现实基础。
只肯归还大姐嫁妆(事在第九十一回)
在西门大姐被陈经济打跑,回到娘家之后,西门家又接连发生几件不如意之事,“较大”的如孙雪娥被家人来旺儿盗财拐去,给官府拿获,知县断案:雪娥交官媒发卖,来旺坐监,这场官司闹出来,连带吴月娘也出了丑;“较小”的如来安儿小厮之走和家人来兴媳妇之死等等,都是令得吴月娘心烦意躁的事。陈经济就趁此时机,使媒婆儿薛嫂儿来和吴月娘“说话”。
薛嫂以“知情人”的身份,对吴月娘说“只是经济风里言风里语,在外声言发话,说不要大姐,写了状子,巡抚、巡按处要告月娘,说西门庆在日,收着他父亲寄放许多金银箱笼细软之物。”薛嫂是个手段圆滑的媒婆,她没有打正“陈经济代表”的旗号,却装作是不值陈经济所为、同情吴月娘的模样,来给吴月娘打这“小报告”,试探吴月娘的反应。这一试探收到了效果。
须知在西门庆生前,地方官吏因他是现任理刑千户,又是当朝蔡太师的干儿子,谁敢不奉承他,西门庆一死,只剩下寡妇孤儿,谁还来买吴月娘的账?吴月娘不但无官威可凭,还得时刻担心闹出官司。倘若陈经济当真告到官府,官府未必会把财物断发给他,但吴月娘“破财”却是免不了的——西门家是块大肥肉,处理案件的官吏还有不乘机楷油的吗?吴月娘权衡利害,当然不能因小失大了。书中写:
(月娘因)家中正七事八事,听见薛嫂儿来说此话,唬得慌了手脚,连忙雇轿子,打发大姐家去,但是大姐床奁箱厨陪嫁之物,交玳安雇人,都抬送到陈经济家。
吴月娘归还的只是西门大姐原来的嫁妆。这当然不能令陈经济满意。
讨价还价(事在第九十一回)
经济说“这是她随身嫁我的床帐妆奁,还有我家寄放的细软金银箱笼。须索还我。”辞嫂道:“你大丈母说来,当初丈人在时,止收下这个床奁嫁妆,并没见你的别的箱笼。”
月娘说的当然是谎话,不过陈经济却也是不敢当真和吴月娘硬碰的。他的父亲是已死的犯官,他本人又无财无势,“地位”比吴月娘还不如,若是当真打起官司,吴月娘吃的亏小(可以用钱挡灾)他吃的亏更大(官以借口说是赃物没收)。“得些好意须回手”,他也只能通过中间人薛嫂,来与吴月娘讨价还价了。
书中写:
经济又要使女儿元宵儿(按:这个丫头是曾和陈经济有过奸情的),薛嫂儿和玳安儿来对月娘说。月娘不肯把元宵与他,说这丫头是李娇儿房中使的,如今没人看哥儿(指她自己的儿子孝哥),留着早晚看哥儿哩。把中秋儿打发将来,说原是买了扶侍大姐的。这经济又不要中秋儿,两头回来只教薛嫂儿走。他娘张氏便向玳安说:“哥哥,你到家顶上你大娘,你家姐儿们多,岂稀罕这个使女看守,既是与了大姐房里好一向,你姐夫已是收用过她了,你大娘只顾留怎的?”玳安一面到家,把此话对月娘说了。月娘无言可对,只得把元宵儿打发将来。经济这里收下,满心欢喜,说:“可怎的,也打我这条道儿来。”正是饶你奸似鬼,也吃我洗脚水。
按:“打我这条道儿来”即依他划出的道儿(所开的条件)。陈经济道又得到一个丫头,便即心满意足,自以为是胜方。这正是如广东俗语说的“跌倒落地抓把砂”,表现了小人物要顾全面子的“自我膨张”心理。
三日一场嚷 五日一场闹(事在第九十二回)
陈经济和吴月娘是“各得其所,交易而退”,但却苦了西门大姐了。陈经济得回妻子的嫁妆,花天酒地——不久也花光了。不但故态复萌,经常和妻子吵闹,连母亲和舅舅也给他闹得难以安宁。
第九十二回写:
却表陈经济自从西门大姐来家,交还了许多床帐妆奁,箱笼家伙,三日一场嚷,五日一场闹,问他娘张氏要本钱做买卖,他母舅张团练,来问他母亲借了五十两银子复谋管事,被他吃醉了往张舅门上骂嚷,他张舅受气不过,另问别处借了银子,干成管事,还把银子交还将来。他母亲张氏,着了一场重气,染病在身,日逐卧床不起,终日服药,请医调治,吃他逆殴不过,兑出二百两银子交他。叫陈定在家门首打开两间房子,开布铺做买卖。(经济)逐日交朋友陆三郎、杨大郎,狐朋狗党,在铺中弹琵琶,抹骨牌,打双陆,吃半夜酒,看看把本钱弄下去了,陈定对张氏说:“他每日饮酒花费”,张氏听信陈定言语,不托他;经济反说陈定对布去克落了钱,把陈定两口儿撵出来外面居住,却搭了杨大郎做伙计。这杨大郎名唤杨光彦,绰号为铁指甲,专一粜风卖雨,架谎凿空,挝着人家本钱就使。
按:陈定是陈家的忠仆,家主陈洪(经济之父)获罪之后,他仍留在陈家服侍主母(张氏)的。张氏后来搬亡夫的灵柩回乡,亦是由他护送的(见第八十八回)。所以,张氏对他的信任更在对儿子之上。陈经济问母亲要钱,张氏不肯给他,他竟然殴打母亲。张氏被迫拿出二百两银子给他做本钱,开了间布铺,由陈定掌柜。这一段写陈经济的种种恶行,“逆殴”母亲,诬陷忠仆,终于将陈定赶走,活画出一个既怯懦又凶暴的败家子典型。“挝”的本义是击打,此处“挝着人家本钱就使”的“挝”则含有敲诈意思在内。
纳娼为妾 气死母亲(事在第九十二回)
陈经济赶走忠仆陈定,却搭了一个“挝着人家本钱就使”,绰号“铁指甲”的杨大郎做伙计。那自是合该他倒霉了。“铁指甲”是会算计人的意思。
陈经济本来就已经是花天酒地的了,在杨大郎的引诱之下,自然是更变本加厉了。书中写:
有日到于临清,这临清闸上,是个热闹繁华大马头去处,商贾往来,船只聚会之所,车辆辐辏之地。有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这经济终是年小后生,被这铁指甲杨大郎领着游娼楼,串酒店,每日睡睡,终宵荡荡,货物倒贩得不多,因走在一娼楼馆上,见了一个粉头,名唤冯金宝,生得风流俏丽。色艺双全,问青春多少,鸨子说:“姐儿是老身亲生之女,止是她一人挣钱养活,今年青春才交二九一十八岁。”经济一见,心目荡然,与了鸨子五两银子房金,一连和她歇了几夜。杨大郎见他爱这粉头,留连不舍,在旁花言说念,就要娶她家去。鸨子开口要银一百五十两,讲到一百两上,兑了银子,娶到来家……他娘张氏见经济货倒贩得不多,把本钱倒娶了一个唱的来家,又着了口重气,呜呼哀哉,断气身亡。
陈经济气死母亲,对妻子又如何呢?
这经济坟上覆墓回来,把他娘正房三间,中间供养灵位,那两间收拾与冯金宝住,大姐倒住着耳房。又替冯金宝买了丫头重喜儿伏侍。门前杨大郎开着铺子,家里大酒大肉买与唱的(指冯金宝)吃,每日只和唱的睡,把大姐丢着,不去瞅睬。
陈经济宠妾欺妻,到了如此程度,难为西门大姐也能忍受。
讨饭回家(事在第九十二回)
西门大姐的父亲西门庆是清河县一霸,但她的性格却是如此纯良,和她的父亲恰成对比。在旧小说中,多是写有其父必须有其子(女)的,这种“遗传观念”不但在封建社会中流行,甚至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文革期间”,也还有人打出“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的血统论;但《金瓶梅》的作者,在约四百年前的明朝万历年间(按:据吴晗考据,《金瓶梅》是万历中期的作品。万历是明神宗朱翊钧的年号,始于公元一五七三年,终于一六二零年),已经敢于打破这种观念了。从这个“小节”,也可见到“金瓶梅”的“进步”之处。
陈经济搭了杨大郎作伙计,杨大郎却趁他在严州府吃官司的机会,挟带货物私逃,陈经济讨饭回家,多亏那忠仆陈定,不计前嫌仍然帮他。下面一段,就是写他回家的情形的。
有日经济到家。陈定正在门首,看见经济来家,衣衫褴褛,面貌黧黑,唬了一跳。接到家中,问货船到于何处,经济气得半日不言,把严州府遭官司一节说了,“多亏正宅徐知府放了我,不然性命难保。今被杨大郎这天杀的,把我的货物不知拐得往那里去了。”先使陈定往他家探听,他家说:“还不曾来家”,陈经济又亲往去问了一遭,并没下落,心中着慌,走入房中,那冯金宝又和西门大姐扭南面北,自从经济出门,两个合气直到如今。
按:“正宅”在此处意指“正印官”。“扭南面北”,两人不愿对面,形容不和之貌。下面一段,写西门大姐和冯金宝各自向丈夫告状。西门大姐说的是实情,冯金宝则只是砌辞诬陷。但不用说陈经济是只相信宠妾说的。
西门大姐自缢身亡(事在第九十二回)
大姐便说:“冯金宝拿着银子钱,转与她鸨子去了,她家保儿成日来,瞒藏背掖,打酒买肉,在屋里吃。家中要的没有。睡到晌午,诸事儿不买,只熬俺们。”冯金宝又说:“大姐成日横草不拈,竖草不动,偷米换烧饼吃。又把煮得腌肉,偷在房里和丫头元宵儿同吃。”
按:冯金宝把“偷米换烧饼吃”当作西门大姐一条罪状,姑勿论是否事实,她以主妇身份而要“偷米换烧饼吃”,其处境之可怜。亦可知矣。但陈经济反据此责怪妻子。书中写:
(听了冯金宝的诉说之后)这陈经济就信了。反骂大姐“贼不是材料淫妇!你害馋痨馋痞了,偷米出去换烧饼吃,又和丫头打伙儿偷肉吃!”把元宵儿打了一顿,把大姐踢了几脚。这大姐急了,赶着冯金宝撞头骂道:“好养汉的淫妇,你抵盗的东西与鸨子不值了,倒学舌与汉子说我偷米偷肉。犯夜的倒拿住巡更的了!教汉子踢我,我和你这摈兑了吧(注:‘摈兑’是一命抵一命,与她拼了之意)!要这命做甚么?”这经济道:“好淫妇,你摈兑她?你还不值她个脚指头儿哩!”也是合当有事,祸便是这般起(陈经济)于是一把手采过大姐的头发来,用拳撞、脚踢、拐子打,打得大姐鼻口流血,半日苏醒过来,这经济便归唱的(指冯金宝)房里睡去了。由着大姐在下边房里呜呜咽咽,只顾哭泣。元宵儿便在外间睡着了。
可怜大姐到半夜,用一条索子悬梁自缢身亡。亡年二十四岁了。
下面一段写家人发现西门大姐吊死的情况,把陈经济和冯金宝的“狼心狗肺”,描写得淋漓尽致。
上吊只当打秋千(事在第九十二回)
到次日早晨,元宵起来,推里间不开。上房经济和冯金宝还在被窝里,使她丫头重喜儿来叫大姐门。取木盆洗坐脚。只顾推不开。经济还骂“贼淫妇,如何还睡!这早晚不起来?我这一跺开门进去,把淫妇鬓毛都拨净了!”
重喜儿打窗眼内望里张看,说道:“她起来了,且在房里打秋千耍子儿哩。”又说“她提偶(木偶)戏耍子儿。”
只见元宵瞧了半日,叫道:“爹,不好了!俺娘吊在床头上吊死了!”着小郎才慌了,和唱的齐起来,跺开房门,向前解卸下来,灌救了半日,那得口气儿来?原来不知多咱时分,呜呼哀哉死了!
从这一段描写中,可见陈经济和冯金宝根本就不把西门大姐的死活放在心上。冯金宝的小丫头重喜儿瞧见她上吊还只当是打秋千!用现代文学的语言来说,堪称是“笑中有泪的幽默”。元宵儿则因为是曾经服侍过西门大姐的丫头,所以比较关心她。
就这样,西门大姐结束了她可怜的一生。不过,她生前没人可怜,死后倒是有人为她申冤、出气。这个人是她的继母吴月娘。书中写:
陈定听见大姐死了,恐怕连累,先走去西门庆家中,报知月娘。月娘听见大姐吊死了,经济娶唱的在家,正是冰厚三尺,不是一日之寒,率领家人小厮,丫鬟媳妇,七八口往他家来。见了大姐尸首,吊得直挺挺的,哭喊起来,将经济拿住,揪来乱打,浑身锥子眼儿也不计数。唱的冯金宝躲在床底下,采出来也打个臭死。
吴月娘乘机报复(事在第九十二回)
按:“锥子眼儿”是形容伤口的形状,“浑身锥子眼儿”即是把陈经济打得遍体鳞伤了。吴月娘之所以痛打陈经济,其实并非真的要为西门大姐申冤、出气。看下文自明:
(吴月娘打了陈经济、冯金宝之后,又率领家人)把门窗户壁,都打得七零八落,房中床帐妆奁都还搬回去了。归家请将吴大舅、二舅来商议,大舅说:“姐姐,你趁此时咱家死了人(若)不到官,到明日他(指陈经济)过不得日子还来缠要箱笼。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如到官处断开了。庶杜绝后患。”月娘道:“哥见的是。”一面写了状子,次日月娘亲自出官,来到本县授官厅下,递上状去。
从这一段的叙述,可知吴月娘乃是借此乘机报复日前陈经济胆敢向她讨回箱笼之事,而她的主要目的,也是在于重新夺回箱笼(亦即西门大姐原来的嫁妆)。所以她不但立刻叫家人把箱笼搬回去,而且亲自出面告官,免使陈经济将来过不得日子之时,“还来缠要箱笼”。
吴月娘递的这张状纸是“够狠”的,开首是自报身份及告状事由:
告状人吴氏,年三十四岁,系已故千户西门庆妻。状告为恶婿欺凌孤孀,听信娼妇,熬打逼死女命,乞怜究治,以存残喘事。
跟着写陈经济如何宠妾欺妻,逼令妻子上吊的事实。最后写的是:
若不具告,且思经济恃逞凶顽,欺氏孤寡,声言还要持刀杀害等语。情理难容,乞赐行拘到案。
其实,陈经济殴打妻子虽是事实,但并没声言“还要持刀杀害”吴月娘的。吴月娘是夸大陈经济“凶顽”的一面,以便于照应“乞冷究治,以存残喘”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