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倒猢狲散

李娇儿盗财归院(事在第八十回)

西门庆死后,第一个离开西门家的是他的第二房妾侍李娇儿。第八十回:“李娇儿盗财归院”说的就是这件事,“院”指妓院,李娇儿本是妓女出身,她原来的鸨母和侄女李桂卿、桂姐也都还在妓院。

西门庆一死,“李娇儿趁月娘昏沉,房内无人,箱子开着,暗暗拿了三锭元宝,往她房里去了。”到了开祭那天,鸨母和桂卿、桂姐又来教她偷东西作为“归院”的准备。

那日院中李家虔婆,听见西门庆死了,铺谋定计,备了一张祭桌,使了李桂卿、李桂姐坐轿子来上纸吊问。月娘不出来,都是李娇儿、孟玉楼在上房管待,李家桂卿、桂姐悄悄对李娇儿说:“俺妈说,人已是死了,你我院中人,守不得这样贞节,自古千里长棚,没个不散的筵席,叫你手里有东西,悄悄教李铭捎了家去防后。你还恁傻?常言道:扬州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不拘多少时,也少不得离他家门。”

果然悉依所教。李铭是在院中教弹唱的。西门庆死后,他就天天跑来西门家,佯装在孝堂帮忙,“暗暗教李娇儿偷转东西与他掖送到家”,“只瞒过月娘一人眼目。”

李娇儿之所以决心离开西门家,除了鸨母的说辞之外,应伯爵也给了她一颗“定心丸”,原来出殡之时李桂卿、桂姐在山头,悄悄对李娇儿如此这般:“妈说你,摸量你手中没甚细软东西,不消只顾在他家了。你又没儿女,守甚么?叫你一场嚷乱,蹬开了吧。昨日应二哥来说,如今大街坊张二官府要破五百两金银,娶你做二房娘子,当家理纪。你那里便图出身。你在这里守到老死也不怎么。你我院中人家,弃旧迎新为本,趋炎附势为强,不可错过了时光!”

按:这个要娶李娇儿做二房娘子的张二官是清河县中仅次于西门庆的财主,亦是应伯爵的新主人。

拍着灵床吵闹(事在第八十回)

应伯爵本是西门庆的头号马仔,西门庆一死,他就唆摆李娇儿另嫁,原来他也正如李桂卿桂姐说的那样,已是“弃旧迎新”了。

李娇儿的“盗财”,虽然瞒着吴月娘进行,但纸终归是包不住火的,而李娇儿也不怕吴月娘知道,月娘一揭穿她,她就趁机与月娘吵闹,得遂“归院”之愿。下面一段,就是写她“归院”的过程的。

过了西门庆五七之后,因风吹火,用力不多。不想潘金莲对孙雪娥说:“出殡那日,在坟上看见李娇儿与吴二舅在花园小房内两个说话来,春梅孝堂中又亲眼看见,李娇儿帐子后递了一包东西与李铭,塞在腰里,转了家去。嚷得月娘知道,把吴二舅骂了一顿,赶去铺子里做买卖,再不许进后边来。吩咐门上平安(小厮名)不许李铭来往。这花娘(指李娇儿)恼羞变成怒,正寻不着这个由头儿哩。一日因月娘在上房和大妗子吃茶,请孟玉楼不请她,就恼了与月娘两个大嚷大闹,拍着西门庆灵床子哭哭啼啼,叫叫嚎嚎,到半夜三更,在房中要行上吊。丫鬟来报与月娘,月娘慌了,与大妗子计议,请将李家虔婆来,要打发她归院。”

按:吴二舅是吴月娘的兄弟,上文曾有叙述,他和李娇儿是“旧有首尾”的,即他本来是李娇儿的旧日相好也。西门庆一死,他遂与李娇儿重拾旧欢了。第八十回写李娇儿与李铭联手盗财之时,就曾点明李娇儿之所以敢于明自张胆地盗财,是恃着有吴二舅给她撑腰的。众人不看僧面看佛面,“谁敢道半个不字?”

“因风吹火”是借机生事之意。“田头儿”意指因由、借口。李娇儿一心“归院”,既然闹出事来,被大妇吴月娘揭破,她就索性与吴月娘抓破了脸,乘机大闹一场了。

李娇儿改嫁张二官(事在第八十回)

吴月娘与李娇儿抓破了脸,自是不能再留她了。但那李虔婆想要人财并得,还要和吴月娘讨价还价。

虔婆生怕留下她(指李娇儿)衣服头面(首饰),说了几句言语,“我家人在你这里做小伏低,顶缸受气,好容易就开交了罢?须得几十两遮羞钱。”吴大舅居着官,又不敢张主,相讲了半日,教月娘把她房中衣服首饰、箱笼床帐家活尽与她,打发出门只不与她元宵、绣春两个丫鬟去。李娇儿一心要这两个丫鬟,月娘生死不与她说道,“你倒好,买良为娼!”一句慌了鸨子,就不敢开言,变作笑吟吟脸儿,拜辞了月娘。李娇儿坐轿子抬的往家(李娇儿的旧家,即妓院)去了。

按:“居官”是在职的官员,第三十回曾有叙述吴典恩(即这个吴大舅)凭借西门庆与蔡太师的关系,被委任为清河驿丞。官职虽小,也是个现任官。官场是怕“家丑外扬”的。所以他不敢做主张(“张主”,即做主张之意,不过“张”字做动词用)。

话说李娇儿到家,应伯爵打听得知,报与张二官儿,(张二官儿)就拿着五两银子,来请她歇了一夜。原来张二官小西门庆一岁,属兔的三十二岁了。李娇儿三十四岁,虔婆瞒了六岁,只说二十八岁,教伯爵也瞒着。(张二官)使了三百两银子,娶(李娇儿)到家中,做了二房娘子。祝日念、孙寡嘴依旧领着王三官儿还来李家行走,与桂姐打热,不在话下。

按:王三官儿即以前曾为李桂姐与西门庆争风,后来因为他的母亲姘上西门庆,被迫认西门庆做义父的那个王府哥儿。应伯爵有了新主人张二官,另外两个西门庆生前的傍友祝日念和孙寡嘴也和王三官儿恢复关系了(王三官也是他们曾经傍过的)。

西门庆的接班人(事在第八十回)

应伯爵的新主子张二官出手似乎比西门庆更加豪阔。第八十回写应伯爵撮合他和李娇儿这段姻缘之后:

伯爵、李三、黄四借了徐内相五千两银子,张二官出了五千两,做了东平府古器这批钱粮,遂日宝鞍大马,在院中摇摆。

按:那笔“东平府古器”的买卖,本是西门庆走宋御史的门路,要东平府批与他的。受西门庆委托去办这件事的人是他的家人来爵、春鸿和手下李三。后来西门庆死了,李三“心生奸计”,在路上说服来爵、春鸿,将此批文按下,建议他们一同去改投张二官。春鸿不肯,把事情告诉帮吴月娘管家的吴大舅。但应伯爵却帮张二官去做说客,许了吴大舅一些好处,结果这笔生意终于还是转到张二官手中。应伯爵也得了一份好处。

张二官是作为西门庆的“接班人”的,他不但接收了西门庆的头号傍友,也跟着西门庆的老路来做政治活动。书中写:

张二官见西门庆死了,又打点了千两金银,上东京寻了枢密院郑皇亲人情,封堂上朱太尉说,要讨提刑所西门庆这个缺。家中收拾买花园、盖房子。应伯爵无日不在他都边趋奉,把西门庆家中大小诸事,尽告诉与他。

应伯爵可说是傍友的典型,有了新主子,就不惜“出卖”旧主子,他不但使到李娇儿转了张二官这个户头,而且还撺掇张二官接收潘金莲。说:

他家中还有第五个娘子潘金莲,排行六姐,生得极标致,上画儿般人材,诗词歌赋,诸子百家,拆白道字,双陆象棋,无不通晓……今年不上三十岁,比唱得还乔,说得这张二官心中火动,巴不得就要了她。

按:潘金莲和“诗词歌赋、诸子百家”根本沾不上边儿,作者是故意讽刺傍友的夸大口吻的。

纷纷谋妾伴人眠(事在第八十回)

(张二官)便问道:“莫非是当初卖炊饼武大郎的妻子么?”伯爵道:“就是她。被他(西门庆)占来家中今也有五六年光景,不知她嫁人不嫁。”张二官道:“累你打听着,待有嫁人的声口,你来对我说,等我娶了吧。”伯爵道:“我酩子里有个人在他家做家人,名来爵儿,等我对他说,若有出嫁声口,就来报你知道。难得你若娶过这个女人来家,也强如娶个唱的。当时有西门庆在,为娶她也费了许多心。大抵物各有主,也说不得。只好有福的匹配。你如今有了这般势耀,不得此女貌同享荣华,枉自有许多富贵。我只叫来爵儿密密打听,但有嫁人的风缝儿,凭我甜言美语,打动春心,你却用几百两银子娶到家中,尽你受用便了。”

按:后来潘金莲被吴月娘逐出家门,应伯爵从小厮春鸿口中打听得这个消息,果然就跑去通知张二官,但张二官因听见春鸿说,潘金莲是因和女婿私通被赶出来的,更兼他新娶的李娇儿也告诉他,潘金莲当初是怎样“用毒药摆死汉子”的事,他就不敢要了。不过,事虽不成,应伯爵为新主子效忠的那副傍友嘴脸,在这段对话中已是表露无遗。大抵作者也不值其所为,在第八十回的结尾用一首诗来讽刺应伯爵。诗道:

昔年意气似金兰,百计趋承不等闲。

今日西门身死后,纷纷谋妾伴人眠。

不过,应伯爵虽然对西门庆“不义”,西门庆也是“应得此报”的。这首诗的前两句讽刺应伯爵,后两句则是藏有讽刺西门庆的意味了。继李娇儿改嫁之后,第九十回写“来旺儿盗拐孙雪娥”,第九十一回写“孟玉楼爱嫁李衙内”,写的就都是西门庆死后,“纷纷谋妾伴人眠”的情事。至于潘金莲更不消说,她虽未改嫁成功,但在守孝的期间已伴人眠了。

傍友会同祭故主(事在第八十回)

但若说西门庆这班傍友,丝毫不念“旧情”,也不见得,他们在西门庆“二七”(死后十四日)那天,也曾有过会祭的举动。不过,作者写他们这次会同来祭故主,却是用讽刺的手法来写的。

那天,由应伯爵发起,约会了同属西门庆生前傍友的谢希大、花子油、祝日念、孙六化、常时节、白来创等连他自已一共七人。

七人坐在一处,伯爵先开口说道:“大官人没了,今二七光景,你我相交一场,当时也曾吃过他的,也曾用过他的,也曾使过他的,也曾借过他的,也曾嚼过他的,今日他没了,莫非推不知道?洒土也眯眯后人眼睛儿。不然他就到五阎王跟前也不饶你我了。你我如今这等计较,每人各出一钱银子,七人共凑上七钱,使一钱六分,连花儿买上一张桌面,五碗汤饭,五碟果子;使了一钱,一副三牲;使了一钱五分,一瓶酒;使了五分,一盘冥纸香烛;使了二钱,买一个轴子,再求水先生作一篇祭文;使一钱二分银子雇人抬了去大官人灵前,众人祭奠了,咱还便益,又讨了他值七分银一条孝绢,拿到家做裙腰子,他莫不白放咱们出来?咱还吃他一阵。到明日出殡,山头饶饱餐一顿,每人还得他半张靠山桌面,来家与老婆孩子吃,省两三日买烧饼钱,这个好不好?”众人都道:“哥说的是。”当下每人凑出银子来,交与伯爵,整理祭物停当,买了轴子,央门外人水秀才作了祭文。

按:“莫非”、“莫不”在这里作“怎能”解,“桌面”即酒席。但应伯爵提议众人凑份子买上的“一张桌面”,用来祭西门庆却只是有五碗汤饭、五碟果子,价值一钱六分,还连上花儿的下价酒席。他的算盘打得很精,是准备出小钱来占西门庆家便宜的。因为去祭西门庆除了每人可得价值七分一条孝绢外,还可以每人得到西门庆家还敬的半桌酒席,可以够老婆孩子吃两三日的。

水秀才的绝妙祭文(事在第八十回)

应伯爵在约众傍友去祭西门庆这件事上,也是精打细算的要占死人便宜,这已经足够讽刺的了,而更具讽刺意味的还有水秀才那篇祭文。

这个水秀才即是以前应伯爵曾经介绍给西门庆做秘书,而西门庆没有接纳的那个无行文人。如今让他来作这篇祭文,他可有了报复的机会了。

这水秀才平昔知道应伯爵这起人与西门庆乃小人之朋,于是包含着里面,作就一篇祭文。登轴停当,把祭祀抬到西门庆灵前摆下,陈经济穿孝在旁还礼。伯爵为首,各人上了香,人人都粗俗,那里晓得其中滋味。浇了奠酒,只顾把说文来宣念。

按:“包含在里面”是指将“小人之朋”这层意思包含在祭文中,这篇祭文不但挖苦了应伯爵等一众傍友,也讽刺了西门庆,用的字眼甚为粗俗,但却也极具“妙趣”,值得介绍。

祭文一开首就“恭维”西门庆:“维灵(指西门庆)生前耿直,秉性坚刚,软的不怕,硬的不降。常济人以点水,恒助人以精光。囊箧颇厚,气概轩昂。逢药而举,遇阴伏降。锦裆队中居住,团腰库里收藏。”“逢药而举,遇阴伏降”云云,其实是“赞”西门庆那话儿的,“阴”喻女性,讽刺他要吃春药方能在脂粉队中称雄也。“赞”过西门庆,跟着就挖苦众傍友了:

受恩小子,常在胯下随帮,也曾在章台而宿柳,也曾在谢馆而猖狂。正宜撑头豁脑,久哉熬场。胡何一疾,不起之殃?见今你便长伸脚子去了,丢下小子辈如斑鸠跌弹,倚靠何方?难上他烟花之寨,难靠他八字红墙。再不得同席而偎软玉,再不得并马而傍温香。撇得人垂头跌脚,闪得人囊温郎当!

按;章台、谢馆是妓院代称,“熬场”比喻西门庆的淫乱生活。可笑“人人粗俗”,连这样粗俗的文字,也“不晓其中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