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画市井小文人

西门庆找秘书(事在第五十六回)

《金瓶梅》写的多是市井人物,作者以细致生动的白描技术刻画出市井社会的众生相,堪称古典文学一绝。但作者并非只遭长干写市井人物,他写知识分子(虽然出现得不多)也是同祥可以透过表象,深入本质的。前面谈过的那个蔡状元是一例,现在再谈一个温秀才。这两人的“地位”虽然贵贱悬殊,但品格上则是属于同一类型的。其分别只不过一个是殿堂上的知识分子,一个是市井中的知识分子而已。

西门庆是因为踏入官场之后需要一个能够替他书写的人(用现代名词来说,即是他的私人秘书),因而找上温秀才的。第五十六回写西门庆要应伯爵替他物色:

西门庆因说起,我虽是个武职,恁地一个门面,京城内外也交结的许多官员,近日又拜在太师门下,那些通问的书柬,流水也似往来,我又不得细工夫,都不得料理。我一心要寻个先生们在屋里,好教他写写,省些力气也好。只没个有才学的人,你看有时,便对我说。我须寻间空房与他住下,每年算还几两束修与他养家。

伯爵道:哥不说不知。你若要别样却有,要这个倒难。怎的要这个倒没?第一要才学,第二就要人品了,又要好相处,没些说是说非,翻唇弄舌,这就好了。若只是平平才学,又做惯捣鬼的,怎用的他?

应伯爵连声说难,其目的在于推荐他的一位朋友。不过他这位朋友却并非温秀才,而是另一位水秀才。这也是小说常用的技法,在介绍一个人物出场之前,先用另一个人物作陪衬。

作者写应伯爵介绍水秀才这一段,用的是妙趣横生的讽刺笔法。

才高班马却不中(事在第五十六回)

(应伯爵道):“他现是本州一个秀才,应举过几次,只不得中。他胸中才学,果然班马之上,就是他人品,也孔孟之流。他和小弟通家兄弟,极有情分的。曾记他十年前应举两道策,那一科试官极口赞他好。却不想又有一个赛过他的,便不中了。后来连考了几科不中,禁不得发白鬓斑。如今他虽是飘零书剑,家里也还有一百亩田,三四带房子。整得洁净住着。”西门庆道:“他家几口儿也够用了,却怎的肯来人家坐馆?”应伯爵道:“当先有的田房,都被那些大户人家买去了。如今只剩得双手皮哩。”西门庆道:“原来是卖过过的田,算甚么数!”伯爵道:“这果然是算不得数了。只他一个浑家,年纪只好二十左右,生得十分美貌,又有两个孩子,才三四岁。”西门庆道:“他家有了美貌浑家,那肯出来?”伯爵道:“喜的是两年前,浑家专要偷汉子,跟了个人上东京去了。两个孩子,又出痘死了。如今止存他一口,定然肯出来。”西门庆笑道:“凭地说的他好,都是鬼混!”

按:“班马”指班固和司马迁。他们是汉代约史学家、文学家、是被公认为文章写得好的人。“策”,文体名。“策问”的简称。古代考试,以问题书之于“策”(通“册”,以竹片或木片编成),令应送者作答,称为“策问”。应伯爵赞他的朋友水秀才的才学在班马之上,应举所对的两道策又得试官赞好,但却因“又有一个赛过他的”,因此不中,甚至后来“连考了几科”也“不中”,这是属于“荒诞的夸张”一类。作者是故意用这样手法来讽刺应伯爵的胡说八道的。这种手法的特点表现于前言不对后语。在介绍水秀才的其他方面(如房产和妻儿)也是用的这种手法。

水秀才的妙文(事在第五十六回)

应伯爵极赞水秀才的才学,西门庆就叫他把记得的水秀才写的书信,念给他听听。于是应伯爵就把水秀才央他“寻个主儿”的一封信念给西门庆听。“寻个主儿”即广东话“找个事头”之意。不过这封信却是以曲代书,调寄《黄莺儿》:

书寄应哥前,别来思,不待言。满门儿托赖都康健。舍字在边,旁立着官。有时一定求方便。羡如椽,往来言疏,落笔起云烟。

西门庆虽然不通文墨,听了也哈哈大笑起来道:

他满心正经,要你和他寻个主子,却怎的不捎封书来,倒写着一只曲儿。又做得不好。可知道他才学荒疏,人品散诞哩。

应伯爵解释道:

那只曲儿,也倒做得有趣,哥却看不出来。第一句说“书寄应哥前”是启口,就如人家写某人见字一般,却不好哩?(注:这是反问语法,意即:怎说不好呢?)第二句说“别来思,不待言”:这是叙寒温了,简而文,又不好哩?第三句是“满门儿托赖都康健”,这是说他家没事故了。后来一发好得紧了!

西门庆道:“第五句是甚么说话?”伯爵道:“哥不知道,这正是拆白道字,尤人所难。‘舍字在边,旁立着官’字,不是个‘馆’字?若有馆时千万要举荐,因此说‘有时一定求方便’。‘羡如椽’,他说自家一笔如椽,做人家往来的书疏,笔儿落下去,云烟满纸,因此说‘落笔起云烟’。哥,你看他词里有一个字儿是闲话么?”

这样的解释,把高山滚鼓之文,说成绝妙好词,当然是令人捧腹的。不过这也是作者故意用的“幽他一默”的手法,应伯爵还不至于这样不通的。

谈起人品 不敢领教(事在第五十六回)

应伯爵介绍了水秀才的“才学”,跟着介绍他的人品:

伯爵道:“他的人品比才学又高,如今且说他人品吧。”西门庆道:“你且说来。”伯爵道:“前年他在一个李侍郎府里坐馆,那李家有几十个丫头,一个个都是美貌俊俏的;又有几个伏侍的小厮,也一个个都标致龙阳的。那水秀才连住了四五年,再不起一些邪念。后来不想被几个坏事的丫头、小厮,见是一个圣人一般,反去日夜括他。那水秀才又极好慈悲的人,便口软勾搭上了。因此被主人逐出门来,哄动街坊,人人都说他无行。其实,水秀才原是坐怀不乱的。若哥请他来家,凭你许多丫头小厮,同眠同宿,你看水秀才乱么,再不乱的!”

按:在传统戏曲中,演丑角的常常前言不对后语。《金瓶梅》这段文字,用的也正是类似手法。应伯爵刚说过水秀才此人是“不起一些邪念”的“圣人”一般人物,跟着就说他受不起俊俏、标致的丫鬟小厮诱惑,便“口软勾搭”上了,而且还是因此被主人赶出来的。这不是用自己的“后语”来否定自已的“前言”吗?西门庆对他的提议——请水秀才来家,让他和丫头小厮同眠共宿,看他乱不乱?一一当然是不敢领教了。

西门庆道:“他既前番被主人赶了出门,一定有些不停当哩。二哥虽与我相厚,那桩事不敢领教。前日敝僚友倪桂岩老先生,曾说他有个姓温的秀才,且待他来时再处。”

至此,方点出了温秀才来。原来西门庆早己有了幕僚给他推介的人选,他要应伯爵为他物色,不过是想多几个候选人以待他选择而已。他听了应伯爵对水秀才如此这般的介绍,当然是要选择温秀才了。

“荆妇奄逝”之不通(事在第五十八回)

或者有人会向,作者写应伯爵对水秀才的介绍,是不是嫌多了一点?既然反正是决定不用他,那就似乎无须如此浪费笔墨,以致犯了“喧宾夺主”的毛病。

只就“小说结构的技巧”来说,对水秀才的大段介绍,表面看来,似乎是有些毛病。但当我们看完整个与温秀才有关的故事之后,就会明白这正是作者一个运用“对比手法”的技巧,温秀才的才学和人品原来比应伯爵所说的那个水秀才更加不堪,而且温秀才后来也正是因为勾搭上西门庆的小厮而被斥逐的。

温秀才在第五十八回出场,书中写:

那温必古,年纪不上四旬,生得明眸皓齿,三牙须,丰姿洒落,举止飘逸。

对答又中西门庆之意,于是西门庆就决定请他,叫家人将他那座对门房子后边楼上原来用作堆货物的房间,收拾好了,让他入住。

温秀才做了西门庆的秘书之后。第一次表现他的“才学”是为李瓶儿之死写的“孝帖儿”(讣闻),和为西门庆拟订给李瓶儿题旌的字眼。他秉承西门庆的意思,孝帖儿一开头写的就是“荆妇奄逝”。应伯爵见了说:

这个理上说不通,见有如今吴家嫂子(吴月娘)在正室,如何使得这一个字(荆妇)出去。不被人议论,就是吴大哥心内也不自在,等我慢慢再与他讲,你且休要写着。

但此事并无下文,从其后温秀才对题旌的议论看来,这个于理不通的孝帖儿很可能还是发出去了。

古代丧礼,灵枢前书写死者姓名的旗幡是加上称谓的,要请有地位的人来题,称为“题旌”或“铭旌”。

恭人改室人(事在第六十七回)

给李瓶儿题旌的人是温秀才举荐来的杜中书。依西门庆的意思,要写“诏封锦衣西门庆恭人李氏柩”十二字,应伯爵认为不妥,说“见有正室夫人在,如何使得?”杜中书则说:“曾生过子,于礼也无碍。”

封建社会是很讲究“名分”的,有儿子的妾仍然是妾,“于礼”是并无生过儿子就可以当作正室夫人的。何况李瓶儿的儿子又早已死了,“曾生过子,于礼也无碍”云云,只是杜中书为了迎合西门庆的意旨的胡说而巳。当时在西门庆身边为他斟酌“题旌”字眼的有杜中书、应伯爵、温秀才三人。结果,“讲了半日,去了恭字,改了室人。”这个改法,是凭温秀才的议论而定的。“温秀才道:恭人系命妇有爵;室人乃室内之人,只是个浑然通常之称。”按:“命妇”本来系指古代妇女之有封号者,但一般则多指官吏之母、妻而言。李瓶儿是无论如何不能称为“恭人”的。改称“室人”,是个比较含糊的称谓(大妇和妾侍都可称室人),虽属取巧总算还能说得过去。从这件事可见温秀才是有点“心思”,但却不能说是什么“才学”。不过这也说明了他善于讨好主人的心思。

另一次让温秀才表现他的“才学”的,是第六十七回写的他替西门庆复亲家翟谦(蔡太师的总管)的信。陈辞套语从略,只录其中“点题”的几句:

闺人不禄,特蒙亲家远致赙仪,兼领诲教,足见为我之深且厚也。感刻无任,而终身不能忘矣!

按:前文有述,翟谦送的赙仪只不过是十两银子。而西门庆的回礼则是十方绉纱汗儿,十方绫汗巾,十副拣金挑牙,十个乌金酒杯。赙仪和回礼,简直不成比例。

书童因何大哭(事在第七十六回)

十两银子的赙仪,何至于就要“感刻无任,而终身不能忘”呢?若照这个“逻辑”推论,翟谦受了西门庆百倍于他那点赙仪的回礼,又该如何感激呢?从这个复函,也可见得官场上的应酬是何等虚伪了。

但官场的应酬,本来就是习惯于虑伪的。因此,温秀才这封复函,虽然不能说明他的什么“才学”,但却也还是中规中矩的。亦即是说,他确实可以算得是西门庆的一个“称职”的秘书。

但他虽然“称职”,结果还是给西门庆撵走。第七十六回后半回:“西门庆斥逐温葵轩”(葵轩是温秀才的字),就是写他因何被逐的。极具讽刺意味。

个中原委,得先从西门家的书童说起。这个书童是奉命服侍温秀才的。

(一天,吴月娘送大妗子)出门首上轿,只见书童儿小厮,躲在门旁鞍子房儿大哭不止,那平安儿只顾扯他,那小伙子越扯越哭起来。

(月娘)便问:“平安儿贼囚,你平拉他怎的?惹他恁怪哭。”平安道:“温师父那边叫他,他自不去,只是骂小的。”月娘道:“你教他好好去吧。”因问道:“小厮,你师父那边叫,去就是了,怎的哭起来?”那书童嚷平安道:“又不管你事,我不去罢了,你扯我怎的?”月娘道:“你因何不去。”那小厮又不言语。

正在问不出所以然之际,玳安(经常跟随西门庆的仆人,地位高于书童)进来,看见书童儿哭,闻知是因温秀才叫他去,他不肯去,哭起来的,这才从玳安口中说出原因。原来温秀才是个好男色的斯文败类,他“夹硬”要把那书童当作他的娈童。

有名的温屁股(事在第七十六回)

玳安是同情书童的,但用的却是责备的口吻。

玳安道:“我的哥哥,温师父叫,你仔细,他有名的温屁股,一日没屁股也成不的。你每常怎么挨他的,今日又如何躲起来了?”月娘骂道:“怪囚根子,怎么温屁股?”玳安道:“娘自问他就是。”那潘金莲得不的风儿就是雨儿,一面叫过书童儿来!只顾问他:“小奴才,你实说。他唤你做甚么,你不说着,我教你大娘打你。”逼问那小厮急了,说道:“他只要哄着小的,把他行货子放在小的屁股里,弄得胀胀的疼起来……跑过来,他又来叫小的。”月娘听了便喝道:“怪贼小奴才儿,还不与我过一边去。也有这六姐,只管好审问他,说得硶(通碜,丑陋之意)死了。我不知道,还当好话儿,侧着耳朵儿听,他这蛮子也是个不上芦苇的行货子,人家小厮与你使,却背地干这个营生!”

按:“不上芦苇的行货子”意即“上不得台盘的东西”。此处的“行货子”与前一个“行货子”意义不同。“行货”的本义指质量差的货色,演绎为品行劣等之人。此处用的是本义。前一个“行货子”则是指男性的那话儿。

当晚,西门庆回来,吴月娘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这西门庆听了,还有些不信,便道:“你叫那小奴才来,等我问他。”一面使玳安儿前边把书童儿叫到上房跪下,西门庆要拿拶子拶他,便道:“贼奴才,你实说,他叫你做甚么?”书童儿道:“他叫小的,要灌醉了小的,要干小营生儿,今日小的害疼,躲出来了,不敢去。他只顾使平安叫,又打小的,教娘出来看见了。他常时问爹家中各娘房里的事,小的不敢说。昨日爹家中摆酒,他又教唆小的偷银器儿家伙与他。又某日他望他倪师父去,拿爹的书稿儿与倪师父瞧,倪师父又与夏老爹瞧。”

西门庆斥逐温葵轩(事在第七十六回)

“夏老爹”即西门庆的同僚夏提刑。那温秀才逼奸书童,教书童偷他的银器、打听他各房妻妾的私事等等都还罢了,把代他拟的书稿拿去给夏提刑看却是最犯官场之忌的(用现代术语来说,即是官场间谍)。书中写:

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便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把他当个人看,谁知是人皮包狗骨东西,要他何用!”一面喝令书童儿起去。吩咐“再不消过那边去了”。那书童磕了头起来,往前边去了。西门庆向月娘怪道:“前日翟亲家说我‘机事不密则害成’,我想来没人,原来是他把我的事透泄与人。我怎晓的这样狗骨秃东西,平白养在家做甚么!”月娘道:“你和谁说,你家又没孩子上学,平白招揽个人在家养活写礼帖儿。我家有这些礼帖书柬写?饶养活着他,还教他弄乾坤儿,怪不得你我家里底事往外打探。”西门庆道:“不消说了,明日教他走道儿就是了。”一面叫将平安来了,吩咐:“对过对他说,家老爹要房子堆货,教温师父转寻房儿便了。等他来见我,你在门首只回我不在家。”

却说温秀才见书童儿一夜不过来睡,心中着恐,到次日平安走来说:“家老爹多上复温师父,早晚要这房子堆货,教师父别寻房儿罢”。这温秀才听了大惊失色,就知书童儿有甚话说。穿了衣巾,要见西门庆说话。平安儿道:“俺爹往衙门中去了,还未来哩。”比及来,这温秀才又衣巾过来伺候,具了一篇长柬递与琴童儿,琴童又不敢接,说道:“俺爹才从衙门中来家辛苦,后边歇去了,俺们不敢禀。”这温秀才就知疏远他,一面走到倪秀才家商议,还搬移家小往旧处住去了。

作者描写温秀才这个无行文人,是在讽刺中加以鞭挞的。论品格,温秀才是要比“半个知识分子”的应伯爵恶劣得多。虽然应伯爵是傍友,“地位”比温秀才更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