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未能得手之猎物

临时出现的“宾中主”(事在第七十八回)

在这个宴会的前两天,吴月娘曾经和西门庆谈及这何千户的妻子。那天她往何千户家赴宴回来,对西门庆说道:“原来何千户娘子还年小哩,今年才十八岁,一表人物好标致。”西门庆无甚表示,倒是对她的另一段话——“嫁了何大人二年光景,房里倒使着四个丫头。两个养娘、两房家人媳妇。”——似感兴趣,说道:“她是内府御前生活所蓝太监侄女儿。与她陪嫁了好少钱儿?”(注“陪嫁了好少钱儿”是反问句法,“好少”其实即是很多。)作者写西门庆只对何千户妻子的身份、嫁妆感兴趣,对她的美貌无兴趣,这可能是他在吴月娘面前故作“正经”,但作者在这位蓝氏“出场”之前所作的介绍,却是轻描淡写的。和对介绍王三官妻子的写法(既写了旁人对她的议论,又写了西门庆对她的动心)刚好相反。“功力”稍弱的作者常会自己重复自己,而在这里,《金瓶梅》的作者在处理“同类事件”的描写上却取得了异曲同工之妙。

“旁白”轻描淡写,“正文”可就是“重笔”描绘了。若把西门庆这个宴会比作一堂会演,这个何千户的娘子是最后出场的,颇有唱“压轴”戏的味道。西门庆请来的那许多贵妇,包括身份最高的林太太在内,都是用来陪衬她的,她是临时出现的“宾中主”。请看作者怎样隆重地介绍她的出场。

止有何千户娘子,直到晌午大错才来,坐着四人大轿,一个家人媳妇坐小轿跟随,排军抬着衣箱,又是两位青衣家人,紧扶着轿竿。到二门里才下轿。前边鼓乐吹打迎接。吴月娘众姐妹迎至仪门首。

按:论身份是林氏比蓝氏高,但接待的仪式却是后者隆重得多。由此可见蓝氏“宾中主”的地位。

意淫同僚妻子(事在第七十八回)

“直到晌午大错才来”,意即午时过了许久才来。

下面一段写西门庆眼中所见的蓝氏:

西门庆悄悄在西厢房放下帘来偷瞧这蓝氏,年纪不上二十岁,生得长挑身材,打扮得如粉妆玉琢,头上珠翠堆满,凤翘双插,身穿大红通袖五彩妆花四兽麒麟袍儿,系着金镶碧玉带,下衬着花锦蓝裙,两边禁步叮咚,麝兰香喷。但见:“仪容娇媚;体态轻盈。姿性儿百伶百俐;身段儿不短不长。细弯弯两道娥眉,直侵入鬓;滴溜溜一双凤眼,来往踅人。娇声儿似啭日流莺,嫩腰儿似弄风杨柳。端的是绮罗队里生来,却厌豪华气象;珠翠丛中长大,那堪雅淡梳妆……”

按:“来往踅人”的“踅”作盘旋,来回乱转解。这四个字是用来形容蓝氏那双滴溜溜的凤眼怎样看场面上的那些人的“但见”下面的那段骄文虽然稍嫌俗套,但在描绘蓝氏体态的同时,也写出了她的气质她也是出身富贵人家。但气质却是和身为王府主妇的林太太不同的“绮罗队里生来,却厌豪华气象;珠翠丛中长大,那堪雅淡梳妆。”是明显的拿她来和林氏相比,一比就把林氏压下去了。作者这样写西门庆的眼中所见,也就等于是“预示”了西门庆始终无法勾搭得上这位蓝氏(西门庆在见了她之后不久就病死了,但即使不死,恐怕也是只能空想的)。

下面一段写西门庆的“意淫”丑态:

这西门庆不见则已,一见魂飞天外,魄丧九霄。未曾体交,精魂先失。少顷,月娘等迎接进入后堂相见。叙礼已毕,请西门庆拜见。西门庆(呆)的不得一声,连忙整衣冠行礼。恍若琼林玉树临凡,神女巫山降下,(西门庆)躬身行礼,心摇目荡,不能禁止。

宴会盛况(事在第七十八回)

下面一段写宴会的盛况。

(西门庆与蓝氏)拜见毕,下来,先在卷棚内放桌儿摆茶,极尽稀奇美馔,然后大厅上坐,陈水陆珍馐。但见:正面设石崇锦帐围屏;四下铺玳筵广席。花灯高挑,彩绳半拽。雕梁锦带低垂,画烛齐明宝盖。鱼龙山戏,恍一片珠玑,殿阁楼台,簇千团翡翠。左边厢九姐十妹美人,图画丹青;右首下九曜八洞神仙,妆成金碧。吃的是龙肝凤髓,熊掌驼峰;歌的是锦瑟银筝,凤箫象管。鼍鼓冬冬惊过鸟;歌喉嗽嗽遏行云。席上娇娆,尽是珠围翠绕,阶下脚色,皆按离合悲欢……

西门庆在卷棚内自有吴大舅、应伯爵、谢希大、常时节,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小优儿弹唱饮酒(西门庆)不住下来大厅槅子外往里偷觑。

按:这个宴会是分开内外两处摆设的,女客在大厅上坐,男客则在园中的卷棚内。大厅的女客都是贵妇,故曰:“席上娇饶,尽是珠围翠绕。”“阶下脚色”指伶人在戏中所扮演的角色,他们在园中演出位干大厅的阶下。这段描写宴会的文字,虽嫌流于“俗套”,但西门庆本来就是个庸俗的暴发户,“俗套”倒是配合他的身份的。作者作这样“夸张”的描写,还有一个用意。因为这是西门庆最后一次的宴会,过后不久,他就因纵欲身亡,家业也冰消瓦解了,写最后一次宴会的盛况,正是表现了“物极必反”的哲理。这在书中是有说明的。

西门庆在卷棚内饮酒,却不住下来在大厅格子外往里偷觑,书中虽没说明,但读者当可意会得到,他偷觑的自是何千户妻蓝氏了。

且把红娘去解馋(事在第七十八回)

下面一段,更进一步地写西门庆的意淫:

正耍在热闹处,忽玳安来报:“林太太与何老爹娘子起身(告辞)了。”这西门庆就下席来,黑影里走到二门里首,偷看着她上轿。月娘众人送出来,前面天井内看放烟火。蓝氏穿着大红遍地金貂鼠皮袄,翠蓝遍地金裙;林太太是白绫袄儿,貂鼠披肩,大红裙,戴着金铎玉佩,家人打着灯笼,簇拥上轿而去。这西门庆正是饿眼将穿,馋涎空咽,恨不得就要成双。

作者在这里写林氏、蓝氏偕同离开西门家,用的是“类比”并兼“暗喻”的手法。西门庆想通过林氏来勾搭她的媳妇,结果是愿望成空;对蓝氏的“惊艳”,结果也只是徒劳梦想,写她们一起“离开”,这“离开”是有双关意义的。林氏、蓝氏的身份属于同一类的贵妇,但从两人的衣饰即可以分出雅俗。(和林氏相比,蓝氏衣着虽然名贵,仍可堪称“雅淡梳妆”。)

“饿眼将穿,馋涎空咽”,正是把西门庆的意淫丑态刻画得淋漓尽致了,但还有更甚的在后头,西门庆的意淫余波未了,还“波及”别人。

(西门庆)见蓝氏去了,悄悄从夹道进来,当时没巧不成话,姻缘凑合,可霎作怪,不想来爵儿(西门庆家人)媳妇见堂客散了,正从后边归来,开他房门,不想顶头撞见西门庆,没处藏躲。原来西门庆见媳妇子(指来爵妻)生得乔样,安心已久……于是乘着酒兴儿,双关搂进她房中亲嘴,这老婆当初在王皇亲家,因是养了主子,被家人不忿攘闹,打发出来。今日又撞着这个道路,如何不从了……正是:未曾得遇莺娘面,且把红娘去解馋。

按:“莺娘”比喻蓝氏;“红娘”比喻来爵妻。作者在这里是点明西门庆只是把来爵妻当“代用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