讽刺名医手法
“名医”看病的趣剧(事在第六十一回)
李瓶儿得了病,自是少不免要请医生来看。先请一个在大街开医馆的胡先生,吃了药,病更重。干是就有人推荐“名医”了,第一个是西门庆亲家乔大户推荐的何老人,乔大户这样介绍他:
咱县门前住的行医何老人,大小六脉俱精。他儿子何岐轩,现今上了个冠带医士。
“冠带医士”即是有职位的官医。乔大户用何老人的儿子是官医一事来坚定西门庆的信心,这个“介绍”的本身已经是够“妙”的了。
何老人来了,乔大户、应伯爵陪同接见,乔大户,首先问他的儿子近况,何老人答:“他遂日县中迎送,也不得闲。倒是老拙常出来看病。”官医过的是迎送生涯,不得闲看病,又是“妙”不可言。但何老人言之,其用意则是为自己抬高身价。应伯爵跟着问:“你老人家高寿了,还这等健朗?”何老人道:“老拙今年痴长八十一岁。”高寿并不等于医术也高,从后文叙述他的论症、开方、医效等等看来,标出他的高寿,实有讽刺他“老糊涂”的意味。
那何老人看了李瓶儿的脉息,正在和西门庆说她病因(说得也不对)之际,西门庆手下推荐的另一个名医也来到了。这个名医据他自我介绍:
在下小子,家居东门外,头条巷二郎庙三转桥四眼井住的,有名赵捣鬼便是。平生以医为业。家祖现为太医院院判,家父现充汝府良医。祖传三辈,习学医术。每日攻习王叔和……无书不读,无书不看。药用胸中活法,脉明指下玄机。
按:王叔和是魏晋间名医,他著的《脉经》是中医学最早的脉学专著。这个医生自夸于医书无所不读,其名却是“赵捣鬼”,亦是“妙极”,!
讽刺庸医的妙诗(事在第六十一回)
书中对这位自称“太医”的赵捣鬼,还借他的口念出一首打油诗,作为“真实的介绍”,诗如下:
我做太医姓赵,门前常有人叫。
只会卖杖摇铃,那有真材实料。
行医不按良方,看脉全凭嘴调。
撮药治病无能,下手取积不妙。
头疼须用绳箍,害眼全凭艾蘸。
心疼定敢刀剜,耳聋宜将针掏。
得钱一味胡医,图利不图见效。
寻我的少吉多凶,到人家有哭无笑。
作者是用杂剧中丑角出场白念说词形式,来给他作个“自画像”的。这是传统戏曲中常用的一种反讽手法。但到了“正文”时这个角色却是一本正经的自我吹嘘的。
俗语云:“一山不能藏二虎”,于是先来的何老人就“伸量”这个后来的赵太医了。
何老人道:“你门里出身?门外出身?”赵太医道:“门里出身怎的说?门外出身怎的说?”何老人道:“你门里出身,有父传子接脉理之良法,若是门外出身,只可问病下药而已。”赵太医道:“老先生,你就不知道。古人云:望闻问切,神圣工巧,学生三辈门里出身,先问病,后看脉。还要观其气色。就如同子平兼五星,还要观手相貌才看得准,庶乎不差。”何老人道:“既是如此,请先生进看去。”
这个吹足了牛皮的赵太医,看了李瓶儿的病出来,对西门庆道:
“非伤寒则为杂症,不是产后,定然胎前。”西门庆道:“不是此疾。”太医道:“敢是饱闷伤食,饮馔多了?”西门庆道:“她连日饭食,通不十分进。”
亦即是说,病人吃得很少,医生又猜错了。
正写反写刻画庸医(事在第六十一回)
这位自称太医的赵捣鬼,猜李瓶儿的病症,一次不中,两次不中,连猜五次都不中,最后还是西门庆告诉他:
实说与先生,房下如此这殷,下边月水淋漓不止,所以身上都瘦弱了。你有甚么急方,合些好药与她吃,我重重谢你。
赵先生道:“不打紧处,小人有药,等我到前边写出个方来,好配药去。”
赵太医出来,何老人问他:“甚么病源?”他巳经得到西门庆告诉,便即答道“依小人讲,只是经水淋漓。”这一小节写赵捣鬼以不知为知,“冒充有嘢”的黄绿医生面貌跃然纸上。
他开了药方,何老人又驳他了。
何老人听了便道:“这等药吃了,不药杀人了!”赵先生道:“自古毒药苦口利于病,若早得摔手伶俐,强如只顾牵缠。”
按:成语本是“良药苦口利于病”,此处把良药改作“毒药”,自是讽刺这位赵太医的。“摔手伶俐”云云,意即是说“去(死)得爽快”之意。西门庆已识穿他是庸医,又听他说了这等言语,当然大怒了。骂道:“这厮俱是胡说,教小厮与我扠出去!”不过由于乔大户替他说情,最后西门庆还是给了他二钱银子。“那赵太医得了二钱银子往家,一心忙似箭,两脚走如飞。”
赵捣鬼被赶跑后,何老人方始揭他底细,只是“专一在街上卖杖摇铃,哄过往之人,他那里晓得甚么脉息病源。”但后来李瓶儿吃了何老人开的两帖药,也是“不见其分毫动静”。鲁迅说《金瓶梅》的一项写作技巧是“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机。”对赵捣鬼的写法是用前者,对何老人的写法是用后者。正写反写都刻画出庸医面貌。
探病者的嘴脸(事在第六十二回)
在西门庆的妻妾中,李瓶儿最得宠,私己钱最多,用钱又最疏爽,因此奉承她的人也最多。但当她得了重病之后,来探病的却并不多,来的也都是抱着敷衍的态度。《金瓶梅》的作者在勾画那些探病者的嘴脸时,也是曲尽讽刺之能事的。
得过她施舍的观音庵王姑子来探病,从下面这段叙述,可见炎凉世态。
(李瓶儿道)“王师父,你自印经时去了,影边儿通不见你。我恁不好,你就不来看我看儿?”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我通不知你不好。昨日他大娘,使了大官儿到庵里,我才晓得的。又说印经来,你不知道,我和薛姑子老淫妇怄了一场好戏,与你老人家印了一场经,只替她赶了网儿。背地里和印经家打了一两银子夹账,我通没见一个钱儿。你老人家作福,这老淫妇明日坠阿鼻地狱!为她气得我不好了,把大娘的寿日都误了!没曾来。”……李瓶儿道:“大娘好不恼你哩,说你把她受生的经都误了。”王姑子道:“我的菩萨,我虽不好?敢误了她的经?在家整诵了一个月受生,昨日才圆满了,今日才来,先到后边,见了她,把我这些屈气告诉了她一遍……大娘才教小玉姐,领我来看你老人家。”
按:王姑子说的“大娘”即西门庆的正室吴月娘,李瓶儿责她何以不来看她,她说是因为替吴月娘在家里诵了一个月“受生经”,所以今日才来。来了,吴月娘才叫丫头带她来看李瓶儿的,她既来探病,却又不问病情,亦无安慰言语,只是唠唠叨叨地诉说她和另一个尼姑在印经上所发生的钱银纠纷,她是不是诚心探病亦就不须明写了。
说不尽的趋炎附势(事在第六十二回)
在印经这件事上,也可见到王姑子的趋炎附势。吴月娘和李瓶儿都叫她印经,李瓶儿未曾得病时,她先替她印,李瓶儿得了病,她就只管忙于为吴月娘印经诵经了(她说不知李瓶儿生病的消息,这当然是假话)。她又说为了和薛姑子怄气,“把大娘的寿日都误了”,言下之意,这等“大事”我都误了,迟来给你探病,那又算得了什么。书中写李瓶儿听了并不生气,反而替她担忧大娘恼她,这也是一种反讽手法。
另一个探病者冯妈妈和李瓶儿的关系更深,她是李瓶儿前夫花家的老佣人,李瓶儿和西门庆私通时,就是由她联络的。她得到李瓶儿的好处也比王姑子更多。可是她来探病还在王姑子之后,以致奶娘如意儿也忍不住要讽刺她了。
如意儿道:“冯妈妈贵人,怎的不来看看娘?昨日爹使来安儿叫你去来,说你锁着门,往那里去来?”冯婆子道:“说不得我这苦,成日往庙里修法,早晨出去了,是也直到黑,不是也直到黑来家,尚有那些张和尚、李和尚、王和尚……”如意儿道:“你老人家怎的有这些和尚?早是没王师父在这里!”那李瓶儿听了,微笑了一笑儿说道:“这妈妈子,单管只撒风!”(“撒风”即胡扯也。)
还有一个吴银儿,她是曾经想尽办法要拜李瓶儿做干娘的,李瓶儿初起病时,她还来过服侍;病一重,她就绝迹不来了。有一次西门庆想叫吴银儿来陪病人,对李瓶儿说:“你若害怕,我使小厮拿轿子接了吴银儿和你做两日伴儿。”李瓶儿摇头说“你不要叫她,只怕误了她家里勾当。”意即别阻人家“搵银”也。李瓶儿倒是颇得人情世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