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欲擒故纵
揭西门庆的底(事在第十七回)
李瓶儿坦白说出要嫁给西门庆之后,蒋竹山趁机就说西门庆的“坏话”,不过,这些“坏话”却是有事实根据的。
竹山听了道:“苦哉,苦哉!娘子因何嫁他?小人常在他家看病,最知详细。此人专在县中把揽说事,举放私债……家中不算丫头,大小五六个老婆,着紧打趟棍儿,稍不中意,就令媒人领出卖了。(他)就是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娘子早时对我说,不然进入他家,如飞蛾投火一般,坑你上不上,下不下,那时悔之晚矣!况近日他亲家那边为事干连他,在家躲避不出,房子盖得半落不合的,都丢下了。东京行下文书,坐落府县拿人,到明日他盖这房子,多是入官抄没的数儿。娘子没来由嫁他则甚?”
按:“房子盖得半落不合”即起得一半就停工了。李瓶儿倒不在乎西门庆的妻妾众多,也不在乎他的人品好坏(她以前两任丈夫也都不是好人),但却不能不担心西门庆因受官司牵累,令她失了依靠。书中写蒋竹山一篇话,把李瓶儿说得闭口无言,想起许多东西丢在西门家,亦是不由她不患得患失了。
毛遂自荐(事在第十七回)
蒋竹山的说辞,击中李瓶儿的要害,果然说得李瓶儿要“寻其别进之路”了。
(李瓶儿)寻思半晌,暗中跌脚,怪嗔道:一替(通趟)两替,请着他不来,原来他家中为事哩。又见竹山语言活动,一团谦恭,奴明日若嫁得恁样个人也罢了。不知他有妻室没有。因问道:“既蒙先生指教,奴家感戴不浅,倘有甚相知人家亲事,举保来说,奴无有个不依之理。”竹山乘机请问:“不知要何等样人家,小人打听得实,好来这里说。”妇人道:“人家倒也不论乎大小,只像先生这般人物的。”
按“举保”即保荐、做媒之意,蒋竹山巴不得她有这般说活,立即毛遂自荐。
于是走下席来,双膝跪在地,告道:“不瞒娘子说,小人内帏失助,中馈乏人,鳏居已久,子息全无,倘蒙娘子垂怜见爱,肯结秦晋之缘,足称平生之愿,小人虽衔环结草,不敢有忘。”
李瓶儿心中已是愿意,于是请他托个媒人来说。“竹山又跪下苦求道:‘家缘贫乏,实出寒微,今既蒙金诺之言,何用冰人之讲。’”
这段话揭露了这个咸湿医生的龌龊念头,他实是想财色兼收的。
招赘蒋竹山(事在第十七回)
西门庆对婚事一再拖延,言而无信,已经是令得李瓶儿仁对他大为失望的了;如今又加上这宗官司,她不能不更加担忧,即使西门庆想要娶她,受到官司的牵累,也是难成好事。以她的处境(一个有钱的寡妇,夫家的叔伯兄弟又在觊觎她的财产),她是必须有个男人作依靠的。在患得患失之余,“不得已想而其次”,惟有抓住眼前的蒋竹山了。
妇人听言笑道:“你既无钱,我这里有个妈妈,姓冯,拉她作个媒证,也不消你行聘,择个吉日良辰,招你进来入内为赘,你意下如何?”
蒋竹山本是想财色兼收的,如今得遂所愿,当然没口应承,于是:
这蒋竹山连忙倒身下拜,“娘子就如同小人重生父母,再长爹娘,宿世有缘,三生大幸矣。”一面两个在房中,各递了一杯交欢盏,已成其亲事。
按:蒋竹山多谢李瓶儿允婚,将她比作“重生父母,再长爹娘”,这本来是很不恰当的(这样的话只宜对“恩人”说);但作者如此写,却正是为了揭露蒋竹山的心态——他眼中看到的只是钱,他可真是把李瓶儿当作“提拔”他的恩人的。
资助蒋竹山开店(事在第十七回)
李瓶儿与蒋竹山一说即合,草草成婚;这个过程与西门庆的一拖再拖比较,恰成鲜明对比,《金瓶梅》作者之善于使用对比手法。从这个例子,也可见一斑。
竹山饮至天晚回家。妇人这里与冯妈妈商议,说西门庆家,如此这般为事,吉凶难保,况且奴家这边没人,不好了一场,险不丧了性命,为今之计,不如把这位先生,招他进来,过其岁月,有何不可?到次日,就使冯妈妈通信过去,择六月十八日大好日期,把蒋竹山倒踏门招进来,成其夫妇。过了三日,妇人凑了三百两银子,与蒋竹山打开门面,两间开店,焕然一新的。
按:古代赘婿的地位是很低的,《汉书·贾谊传》:“家贫子壮则出赘。”王先谦补注引钱大昕曰:“如淳云:‘淮南俗:卖子与人作奴,名曰赘子;三年不能赎,遂为奴婢。……其赘而不赎,主家以女匠之,则谓之赘婿,故当时贱之。’”可见在古人心目中,赘婿比奴仆还不如。“正常”婚嫁,是女的进男的门,招赘是男的进女的门,故称“倒踏门”。但蒋竹山不以为耻,反而洋洋得意。下面一段,就是写他得意的形状的。
五百两金银买个名字(事在第十七、十八回)
(蒋竹山)初时往人家着病,只是走;后来买了一匹驴儿骑着,在街上往来摇摆,不在话下。正是一洼死水全无浪,也有春风摆动时。
按:“往来摇摆”四字,极写蒋竹山的丑态。蒋竹山本来是个穷极无聊的医生,入赘李瓶儿才有生机,作者将入赘之前的蒋竹山比作“一洼死水”,亦是妙喻。不过蒋竹山也没有得意多久,情形又变了。这个变是因西门庆的官司已经有了好转。
西门庆叫家人来保、来旺上东京打点,走太师蔡京儿子蔡攸的门路,蔡攸指点他们去求主管此事的“当朝右相、资政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李邦彦。西门庆送给蔡攸白米五百石,送给李邦彦金银五百两。
邦彦见五百两金银只买一个名字,如何不做份上,即令左右,取笔将文卷上西门庆名字改作贾庆。
这么一来,西门庆的亲家虽然未能脱罪,但西门庆本人则免受株连了。书中写:
这个西门庆性命有如:落日已沉西岭外,却被扶桑唤出来。于是一块石头,方才落地。过了两日,门也不关了,花园照旧还盖,渐渐出来街上走动。
西门庆大为气恼(事在第十八回)
西门庆恢复了正常活动,也就有闲心顾问李瓶儿的事了。
一日,玳安骑马,打狮子街走过,看见李瓶儿门首开个大生药铺,里边堆着许多生熟药材,朱红小柜,油漆牌面,吊着幌子,甚是热闹,归来告与西门庆说。还不知招赘竹山一节,只说二娘添了个新伙计,开了个生药铺。西门庆听了,半信不信。
过没多久,西门庆在院中喝酒出来,撞见李瓶儿家的冯妈妈。
西门庆醉中道:“你二娘在家好么?”冯妈妈道:“大人还问甚么,好也来把个现现成成做熟了饭的亲事儿,吃人掇了锅儿去。”西门庆听了,失惊问道:“莫不她嫁人去了?”
(冯妈妈)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气得在马上只是跌脚,叫道:“你嫁别人,我也不恼,如何嫁那矮王八!”
西门庆回到家中,气还未消,“打丫头,骂小厮”,甚至连潘金莲也被踢了两脚。不过他虽然打了潘金莲,但他所受的气,也只能向潘金莲诉说。因为潘金莲当初是赞成他娶李瓶儿。潘金莲也好生厉害,乘机就使一石二鸟手法。
乘机离间吴月娘(事在第十八回)
西门庆把李瓶儿如何改嫁蒋竹山,如何资助蒋竹山开铺子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潘金莲。
妇人道:“亏你有脸儿还说哩。奴当初怎么说来,先下米的先吃饭你不听,只顾求她,问姐姐(按:‘她’和‘姐姐’指吴月娘)。常信人调,丢了瓢,你做差了,你抱怨那个?”
按:潘金莲表面巴结吴月娘,实际则是想夺她之权的。这次机会来了,因为阻挠李瓶儿“入宫”的是吴月娘。“常信人调,丢了瓢”意即说他因听信吴月娘的话,以至把本来可以到手的李瓶儿失了。
西门庆悔恨自己人财两空(其实他已经得了李瓶儿不少私蓄),果然被潘金莲激得他迁怒于吴月娘。
自是以后,西门庆与月娘尚气,彼此觌面,都不说话。月娘随他往那房里去,也不管他;来迟去早,也不问他;或是他进房中取东西,只教丫头上前答应,两个都把心来冷淡了。……(潘金莲)见汉子偏听,于是以为得志,每日抖撇着精神,装饰打扮,希宠市爱。
不过,西门庆当然是不肯甘休的,他一气之下,就想出了毒辣的手段来对付蒋竹山了。
主使光棍去捣乱(事在第十九回)
西门庆是清河县一大土霸,衙门的上上下下和他都有交通,他为了对付蒋竹山,特别巴结县衙的夏提刑(法官),其时恰好碰上夏提刑的生日,他就在夏提刑生日那天,“叫了四个唱的,一起乐工,杂耍步戏”,在夏提刑新买的庄子上摆酒,与夏提刑做生日,“功夫”做足他就开始对付蒋竹山了。
他的手段直截了当,叫两个“捣子”(即光棍)去讹诈蒋竹山,将他痛打,毁他药铺。条件是,不但给那两个光棍银子,事成后还保荐他们做夏提刑的亲随。
这两个光棍,一名鲁华,一名张胜,他们走到蒋竹山的药铺,先戏耍蒋竹山一番,张胜就发话道:
蒋二哥,你休推睡里梦里,你三年死了娘子儿,问这位鲁大哥借的那三十两银子,本利也该许,今日问你要来了。
竹山听了,唬了个立睁,说道:“我并没借他甚么银子。”那人道:“你没借银子,却问你讨?自古苍蝇不钻那没缝的蛋,休说此话!”蒋竹山道:“我不知阁下姓甚名谁,素不相识,如何来问我要银子?”
按:“唬了个立睁”即吓傻了眼的意思。这两个光棍有心前来讹诈,蒋竹山还想说理,当然越说越糟。
大闹药铺(事在第十九回)
那人道,“蒋二哥,你就差了。自古于官不贫,赖债不富,想着你当初不得地时,串铃儿卖膏药,也亏了这位鲁大哥扶持你。”……这个人道:“我便姓鲁,叫做鲁华。你某年借了我三十两银子,发送妻小,本利该我四十八两银子,少不的还我。”竹山慌道:“我那里借你银子来?就借了你银子,也有文书保人。”张胜道:“我就是保人。”因向袖中取出文书,与他照了照。把竹山气得脸腊渣也似黄了,骂道:“好杀材,狗男女,你是那里捣子,走来吓诈我。”鲁华听了,心中大怒,隔着小柜,嗖地一拳去,早飞到竹山面门上,就把鼻子打歪在半边。一面把架上药材,撒了一街。……张胜把竹山拖出小柜来,劝道:“鲁大哥,你多日子也耽待了,再宽他两日儿,教他凑过来与你便了。”……那竹山听了道:“气杀我,我和他见官去,谁见他甚么钱来?”张胜道:“你又吃了早酒了。”不提防鲁华又是一拳,仰八叉跌了一跤,险不倒栽入洋沟里,将发散开,巾帻都污浊了。
按:“吃了早酒”即这么早就装醉(糊涂)的意思。大闹的结果是:“竹山大叫‘青天白日’起求,被保甲上来,都一条绳子拴了。”另一边早有人报与西门庆知道。
原告变被告(事在第十九回)
西门庆是早有准备的,当下便照计划行事。
(西门庆)即差人吩咐地方,明日早解提刑院。这里又拿帖子,对夏大人说了。次日早带上人来,夏提刑升厅看了地方呈状,叫上蒋竹山去问道:“你是蒋文蕙,如何借了鲁华银子不还,反行毁骂他,其情可恶!”竹山道:“小的通不认得此人,并没借他银子。小人以理分说,他反不容,乱行踢打,把小人物货都抢了。”夏提刑便叫鲁华:“你怎么说?”鲁华道:“他原借小的银两,发送妻丧,至今三年光景,延挨不还小的。小的今日打听他在人家招赘,了做了大买卖,问他理讨,他倒百般辱骂小的,说小的抢夺他货物。现有他借银子的文书在此,这张胜便是保人。望爷查情。”……夏提刑看了拍案大怒,说道:“可又来,见有保人文契,还这等抵赖。看这厮咬文嚼字模样,就像个赖债的!”喝令左右,选大板拿下去着实打!当下三四个人不由分说,拖翻竹山在地,痛责三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按:西门庆可以“吩咐地方”,将蒋竹山解提刑院,又可以令原告变为被告;而那夏提刑也不间借契的真假(借契通常都打有掌印的,一验即知),就凭蒋竹山的模样,说他“像个赖债”的。这一段写西门庆的霸道与法官的荒唐,可谓淋漓尽致。
嫌他银样蜡枪头(事在第十九回)
夏提刑将蒋竹山责打三十大板之后,“一面差两个公人,拿着白牌,押蒋竹山到家,处三十两银子交还鲁华。不然带回衙门收监。”蒋竹山没法,只好“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李瓶儿,向他要银子,还与鲁华。”
李瓶儿怎样处理此事呢?书中早有说明,李瓶儿嫁与蒋竹山没多久,就对他大不满意了。
初时蒋竹山图妇人喜欢……实指望打动妇人心。不想妇人曾在西门庆手里,狂风骤雨都经过的,往往干事不称其意,渐渐颇生僧恶。……“把你当块肉儿,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蜡枪头、死王八!”骂得竹山狗血喷了面。被妇人半夜三更赶到前边铺子里睡。于是一心只想西门庆,不许他进房中来。
李瓶儿一心只想西门庆,对蒋竹山还有什么夫妻之情。蒋竹山问她要银子,被她啐在脸上骂道:
没羞的王八,你递甚么银子在我手里,问我要银子。我早知你这王八,斫了头是个债桩,就瞎了眼也不嫁你这中看不中吃的王八!
衙门里是派了四个公差押蒋竹山回家的,“那四个人听见妇人屋里嚷骂,不住催逼叫道:‘蒋文蕙既没银子,不消只管挨迟了。趁早到衙门回话去吧。’”
赶走蒋竹山(事在第十九回)
竹山一面出来安抚了公人,又去里面哀告妇人,直撅儿跪在地下,哭哭啼啼,说道:“你上当积阴骘,西山五岳,齐僧布施,这三十两银子了,若不与,这一回去,我这烂屁股上怎禁得拷打,就是死罢了。”妇人不得已,拿三十两雪花银子与他,当官交与鲁华,扯碎了文书,方才了事。
这鲁华、张胜得了三十两银子,径到西门庆家回话了。……西门庆满心大喜说:“二位出了我口气,足可以够了。”鲁华把三十两交与西门庆,西门庆那里肯收,“你二人收去买壶酒吃,就是我酬谢你了”。
蒋竹山的结果则是被李瓶儿赶走,一个钱也不给他。
蒋竹山提刑院交了银子出来,归到家中,妇人那里容他住,说道:“你还是那人家哩,只当奴害了汗病,把这三十两银子,问你讨了药吃了,你趁早与我搬出去吧。再迟些时,连我这两间房子,尚且不够你还人。”这蒋竹山自知存身不住,哭哭啼啼,忍着两腿疼,自去另寻房儿。但是妇人本钱置买的货物都留下。把他原旧约药材、药碾、药筛、箱笼之物,即时催他搬去,两个就开交了。
按:“问”明代山东口语通管、给;“开交”,了结之意。
一心只想西门庆(事在第十九回)
《金瓶梅》写蒋竹山吃的这场冤枉官司,固然写出了西门庆的霸道,但也写出了蒋竹山人品的卑下,这样的人物,其实也是不值得可怜的。有位评论家因李瓶儿赶走蒋竹山这件事,骂她为“假仁假义的贱货”,恐怕也是有点过分的。不错,她对蒋竹山的手段可算得狠辣,但蒋竹山贪图她的钱财,不也是咎由自取吗?李瓶儿当然不是正面人物,但也不是天生下贱的“坏女人”,她先后嫁了四个男人,都是“遇人不淑”,她一生追求的只是希望有个可以托付的男人。她的“下贱”其实也是封建社会中一个只能让别人摆布自己命运的妇女的悲剧。
西门庆当然比蒋竹山“更坏”,但在李瓶儿眼中,西门庆却是远胜于蒋竹山,因为西门庆是个“潘驴邓小闲”五者俱备的男子,不似蒋竹山那样是个只知“哭哭啼啼”的毫无“男子汉气概”的小人物。
书中写她:
打发了蒋竹山出门,一心只想着西门庆,又打听得他家中没事,心中甚是后悔。每日茶饭慵餐,娥眉懒画,把门倚遍,眼儿望穿,白盼不见一个人儿来。
按:西门庆使尽机心,令李瓶儿赶走了蒋竹山,他当然是不肯放过李瓶儿,他之所以不来,只不过是欲擒先纵的手法而已。
李瓶儿送上门来(事在第十九回)
西门庆是想李瓶儿先来求他。而他所盼的也果然盼到了。一日他从院中喝酒回来,小厮玳安告诉他:
今日狮子街花二娘那里,使了老冯与大娘送生日礼来,四盘羹果,两盘寿桃面,一匹尺头,又与大娘做了一双鞋,大娘与了老冯一钱银子,说爹不在家了,也没曾请去。西门庆因见玳安脸红红的,便问:“你那里吃酒来?”玳安道:“刚才二娘使冯妈妈叫了小的去,与小的酒吃……如今二娘倒悔过来,对着小的好不哭哩。前日我告爹说,爹还不信,从那日提刑所出来,就把蒋文蕙打发去了。二娘甚是后悔,一心还要嫁爹,比旧时瘦了好些儿。央及小的好歹请爹过去,讨爹示下。爹若吐了口儿,还教小的回她声去。”
按:“吐了口儿”即说了话。李瓶儿托玳安来求西门庆,这正是西门庆所想要的,不过,他却故意摆摆架子,说道:“贼贱淫妇,既嫁汉子去罢了,又来缠我怎的?既是如此,我也不得闲去,你对她说,甚么下茶下礼,拣了个好日子,抬那淫妇来吧!”
李瓶儿听得玳安回报,满心欢喜,就“着人搬家伙过去,雇了五六副扛,整抬运四五日。西门庆也不对吴月娘说,都堆在新盖的玩花楼上。”
新娘轿到无人接(事在第十九回)
李瓶儿的“家伙”抬运了四五日,可见其嫁妆之丰厚(按:“家伙”本是指家具的。但抬运了四五日,显然就不只是家具了。那是包括了箱笼杂物的嫁妆)。西门庆人财两得,应说善待李瓶儿才对,但他还是要令李瓶儿一再受辱,作为对她改嫁蒋竹山的“惩罚”,同时也是借此来“收服”李瓶儿。
到了吉日:
妇人轿子,落在大门首半日,没个人出去迎接,孟玉楼走来上房对月娘说:“姐姐,你是家主,如今他已是在门首,你不去迎接迎接儿,惹得他爹不怪?他爹在卷棚内坐着,轿子在门首这一日了,没个人出去,怎么好进来的?”这吴月娘,欲待出去接他,心中恼,又不下气;欲待不出去,又怕西门庆性子不是好的,沉吟了半晌,于是轻移莲步,款蹙湘裙,出来迎接。妇人抱着宝瓶,径往他那边新房去了。迎春、绣春两个丫鬟,又早在房中铺陈停当,单等西门庆晚夕进房。不想西门庆正因旧恼在心,不进她房去。到次日教她出来,后边月娘房里见面,分其大小,排行他是六娘。一般三日摆大酒席,请堂客会亲吃酒,只是不往她房里去。
李瓶儿出钱给西门庆重修的新花园本是她前夫的,如今她嫁人西门家,其实亦是回到自己原来居处,竟然无人接她人去,亦可云惨矣。
李瓶儿悬梁自缢(事在第十九回)
最后是吴月娘出去接李瓶儿进来,作者写吴月娘的心理矛盾,虽然寥寥几笔,却己多方面照顾到了。须知吴月娘到底是大妇身份,她必须示人以能容之量,方能维持自已一向“宽厚待人”的形象。而西门庆大概亦已料到她定会如此,方敢“托大”坐在卷棚内不去理睬他早就想得到手的李瓶儿。李瓶儿入门就受侮辱,已是够她难受的了,但这还只是西门庆给她一个“下马威”而已,更狠辣的手段还在后头呢。
这妇人见汉子一连三夜不进她房来,到半夜打发两个丫鬟睡了,饱哭了一场,可怜走在床上,用脚带吊颈悬梁自缢。……两个丫鬟睡了一觉醒来,见灯光昏暗,起来剔灯,猛见床上妇人吊着,吓慌了手脚,走出隔壁叫春梅,说:“俺娘上吊哩!”慌的金莲起来这边看视,见妇人穿一身大红衣服,直捉捉吊在床上。连忙和春梅把脚带割断,解救下来,撅了半日,吐了一口清涎,方才苏醒,即叫春梅:“后边快请你爹来!”西门庆正在玉楼房中,吃酒还未睡哩。
西门庆知道李瓶儿上吊,还不肯去看她。孟玉楼劝他,他也不听。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去。
要亲眼看她上吊(事在第十九回)
次日,晌午前后,李瓶儿才吃些粥汤儿。正是:身如五鼓啣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西门庆向李娇儿众人说道:“你们休信那淫妇装死唬人,我手里放不过她,到晚夕等我进房里去,亲看着她上个吊儿我瞧方信,不然吃我一顿好马鞭子。”
众人见他这般说,都替李瓶儿捏两把汗。到晚夕见西门庆油着马鞭子,进她房中去了。玉楼、金莲吩咐春梅把门关了,不许一个人来,都立在角门儿,悄悄听觑,看里面怎的动静。
接下去就写到西门庆对付李瓶儿的手段了。
(西门庆)先把两个丫头都赶去空房里住了,西门庆走来椅子上坐下,指着妇人骂道:“淫妇,你既然亏心,何消来我家上吊,你跟着那矮王八过去便了,谁请你来?……我自来不曾见人上吊,我今日看着你上个吊儿我瞧!”于是拿一绳子丢在她面前,叫妇人上吊。那妇人想起蒋竹山说的话来,说西门庆是打老婆的班头,降妇女的领袖,思量:“我那世里晦气,今日大睁眼又撞入火坑里来了。”越发烦恼痛哭起来。
可是西门庆仍然不肯放过她,她越痛哭,西门庆就越发大怒。当然这“大怒”也可能是他装出来的,为的是要彻底“收服”李瓶儿。
恼怒李瓶儿的原因(事在第十九回)
且看西门庆的狠辣手段:
这西门庆心中大怒,教她下床来,脱了衣裳跪着。妇人只顾延挨不脱,被西门庆拖翻在床地平上,袖中取出鞭子来,抽了几鞭子,妇人方才脱去上下衣裳,战竞竞跪在地平上。西门庆坐着,从头至尾问妇人:“我那等对你说过,教你略等等儿,……你嫁了别人,我倒也不恼,那矮王八有甚么起解,你把他倒踏进门,去拿本钱与他开铺子,在我眼皮跟前开铺子,要撑我的买卖。”
按:“起解”一般是指押解犯人,但此处的意思,则是类似广东话的“把炮”(本事)。这是明代的山东方言。西门庆在这里也说出了他恼怒李瓶儿的真正原因,正是恨李瓶儿打本给蒋竹山开药铺“顶”他的生意。“撑”和“顶”同一意思。
李瓶儿替自己辩解,并且自己认罪,“只因你一去了不见来,把奴想的心斜了,……乞那厮局骗了,说你家中有事,上东京去了。奴不得已才干下这条路。”又将已把蒋竹山撵走的事实,表明自己向着西门庆的心迹。
但是西门庆还是要向她“问罪”,这个罪名且是她完全意想不到的。
恶人先告状(事在第十九回)
“西门庆道:‘你教他写状子告我,收着你许多东西,你如何今日也到我家来了?’”
李瓶儿根本就没这回事,于是立即起誓:“奴那里有这个话,就把身子烂化了!”其实西门庆何尝不知她并无此事,他是故意给她捏造这个“罪名”,好让自己可以“名正言顺”地侵夺她的财产。用广东话来说,这即正是“恶人先告状”也。作者这样写,一方面表现出西门庆的“作贼心虚”,一方面也是令得西门庆“图穷匕现”,让他自己说明了他要彻底收服李瓶儿的目的,虽然作者没有“明写”出来。
西门庆听得李瓶儿起誓,已是放下心了,但他还是要对李瓶儿重加恫吓,不惜露出自己的狰狞面目,好叫李瓶儿非慑服于他的淫威不可。
西门庆道:“就算有如此,我也不怕。你说你有钱快转换汉子,我手里容你不得!我实对你说罢,前者打太医那两个人,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使的手段。只略施小计,教那厮疾走无门,若稍用机关,也要连你挂了,到官弄到一个田地。”妇人道:“奴知道是你使的计儿。还是你可怜见奴,若弄到那无人烟之处,就是死罢了。”
软硬兼施收服瓶儿(事在第十九回)
李瓶儿已经知道是西门庆“使的计儿”,还是一味求西门庆可怜她。西门庆当然也就“见好即收”了。
看看说的西门庆怒气消下些来了。又问道:“淫妇你过来,我问你,我比蒋太医那厮谁强?”妇人道:“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说你仗义疏财,敲金击玉,伶牙俐齿,穿罗着锦,进三坐五,这等为人上之人,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他拿甚么来比你?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
按:李瓶儿受尽凌辱之后,大捧西门庆,大贬蒋竹山,当然是为了“哄”得西门庆欢喜自己。有的评论家据此而指责李瓶儿“下贱”,那恐怕是过于苛责了。她其实是情知自己脱不出西门庆的手心,才不能不“认命”的。而她捧西门庆“仗义疏财”那些话,也可作反讽看。
只这一句话,把西门庆欢喜无尽,即丢了鞭子,用手把妇人拉将起来,穿上衣裳,搂在怀里,说道:“我的儿,你说的是,果然这厮他见甚么碟儿天来大。”即叫春梅:“快放桌儿,后边快取酒菜儿来。”
这一段描写西门庆“软硬兼施”的手法,将他的残暴善谋的面目,刻画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