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水浒传》脱出

与《水浒》的异同(事在第九回)

《金瓶梅》写武松杀嫂的故事,大体是根据《水浒》的,但在“结局”方面,却作了两个很重大的修改。一是把时间推迟了,并非像《水浒》那样、让武松一回来。就杀了潘金莲和西门庆;二是《金瓶梅》只让武松杀了潘金莲,西门庆则是因贪欲得病身亡的。孙述宇认为:“这样修改后的故事比原来《水浒》中的要合理得多,因为有财有势勾结官府的坏蛋如西门庆者,被人清清脆脆地复仇杀掉的事,是或然率很低很低的意外,不是真实世界中的常规。西门庆是要死的,但他是很自然很合逻辑、蠢蠢的死在自己屋里。潘金莲也要死的,而且作者还依着《水浒》,让武松来杀她;但她之所以落入武松手里,一方面固然是命运的捉弄,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她的情欲,最后还是胜过她的机智。这样的结局比原来的深刻得太多了。”(见孙著《金瓶梅的艺术》)我同意他的见解。

《金瓶梅》写武松回来,不见兄嫂,他的小侄女迎儿“见叔叔来,唬得不敢言语。武松道:‘你爹娘往那里去了?’迎儿只是哭,不做声。正向着隔壁王婆听得是武二归来,生怕决撒了,只得走过帮着迎儿支吾。”“决撒”即决裂之意。

访问郓哥(事在第九回)

王婆骗武松说他的哥哥是患“急心疼”死的,嫂嫂则“嫁了外京人去了”。武松当然不信,于是去问“访街坊邻舍”,向:“我哥哥怎的死了?嫂嫂嫁得何人去了?”

街坊邻舍明知此事,都惧怕西门庆,谁肯来管?只说:“都头不消访问,王婆在紧隔壁住,只问王婆就知了。”有那多口的说:“卖梨的郓哥儿与仵作何九二人,最知详细。”

按:“仵作”是古代官署中检验死伤的吏役。相当于现代的验尸官,但地位较低。这个仵作何九被西门庆用十两银子收买,替他遮瞒了毒死武大之事,此时知道武松回来,早已躲避了,武松找不着他,只能去找郓哥。

郓哥受了武松五两银子,“自心里想道:‘这五两银子,老爹也够盘费得三五个月,便陪他打官司也不妨。’”于是把他所知的事实都对武松说了。

按:“老爹”即“老子”,郓哥只是个十五六的大孩子,所谓“老爹”,所指乃郓哥的父亲;作者这样写,一来是显出郓哥的“为打官司,预着为老爸准备费用”;二来这想法切合彼时彼地的现实。“盘费”即使用。

武松告状(事在第九回)

武松得知真相,便请人写了状纸,带领郓哥,到县衙呼冤。

(知县问武松):“你告甚么?因何声冤。”武二告道:“小人哥哥武大,被豪恶西门庆与嫂潘氏通奸,踢中心窝,王婆主谋,陷害性命。何九朦胧入殓,烧毁尸伤。现今西门庆霸占嫂在家为妾,现在这个小厮是证见,望相公做主则个。”因递上状纸。知县接着,便问:“何九怎的不见?”武二道:“何九知情在避,不知去向。”知县于是摘问了郓哥供词,当下退庭与佐贰官吏通同商议。原来知县、县丞、主簿、吏典上下,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因此官吏通同计较,这件事难以问理。

按:县丞是佐理县令的官,相当于副县长。主簿是管文书的官。吏典即书办,古代各级衙门都有书办,是帮上司办事的属员。“首尾”在这里是勾结的意思。西门庆勾结官府,武松的状当然是告不进去了。

知县出来便叫武松道“你也是个本院中都头,不省得法度?自古捉奸见双,捉贼见赃,杀人见伤。你那哥哥尸首又没了,又不曾捉得他奸……”

有理无钱莫进来(事在第九回)

县衙门的上下官吏,“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因此在“通同计较”之后,认为“这件事难以问理”。这段描写,刻画出“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现象,具体、生动。武松的状非但告不进,还被知县申斥一顿。

……只凭这小厮口内言语便问他(西门庆)杀人的公事,莫非公道忒偏向么?你不可造次,须要自己寻思,当行即行,当止即止。

但为了敷衍武松,最后答应“从长计较”,“可行时”才拿人。

按:“莫非公道忒偏向么?”意思是说武松告西门庆,无凭无据,却来“声冤”,“莫非你认为公道是偏向你的吗?”武松依法告西门庆,反被知县斥他“不省得法度”;知县明明瞒着良心,袒护西门庆,反而说“公道”不在武松这边。这段描写,讽刺的意味很强。

此事,早已有人报与西门庆知道,于是西门庆又遣心腹家人,“袖着银两,打点官吏,都买通了。”

到次日早晨武二在庭上已去禀知县,催逼拿人,谁想这官人贪图贿赂,搁下状子来,说道:“武二,你休听外人挑拨,和西门庆做对头。这件事欠明白,难以问理!”

知县的“理”(事在第九回)

知县在不准武松的状之后,还“晓之以‘理’”:

圣人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你不可一时造次!

那些“吏典”也在旁帮腔:

都头你在衙门里也晓得法律,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事俱全,方可推问。你那哥哥尸首又没了,怎生问理?

下面一段写武松告状被级回之后的反应。

武二道:“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再理会。”收了状子下厅来,来到下处(住宿的地方),放了郓哥归家,不觉仰天长叹一声,咬牙切齿,口中骂淫妇不绝。

按:武松说的“且却再理会”,意思是说“你不准我的状,我自有理会”,这“理会”和知县的“道理”是不同的,他是要用自己的办法去对付西门庆。那知县可能也有点怕他,听他口出此言,只当不听见,也没理他。但当然早己有人去报给西门庆知道了。

书中接着写武松咽不下这口气,便跑到西门庆的药店,“要找西门庆厮打”,听到西门庆在狮子街的大酒楼上吃酒去了,就直奔那间酒楼。

打死李外传(事在第九回)

给西门庆通风报信那个人叫“李外传”,是衙门的“皂隶”(差役),“外传”是浑名。因他在县衙消息灵通,若有两家告状的,他就两边通声气,“搵银使”。故得此名。此时他正和西门庆在酒楼喝酒。

武松来时,西门庆眼利,在酒楼上居高临下,一见武松,立即从后窗跳入一家人家的后院去了。西门庆是懂武艺的,他跳下去无妨,这个李外传可没这本事,于是合当遭殃了。

那李外传见是武二,吓得慌了,半日说不出来。被武二一脚把桌子踢倒了,碟儿盏儿,都打得粉碎。两个唱的,也吓得走不动。武二面向李外传,打一拳来,李外传叫声“哎呀!”时,便跳起来,立在凳子上,向楼后窗,寻出路,被武二双手提住,隔着楼前窗,倒撞落在当街心里来。跌得个发昏。下边酒保见武二行恶,都惊得呆了,谁敢向前?街上两边人都住了脚睁大眼,武二又气不舍,奔下楼见那人已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只把眼动。于是兜裆,又是两脚,呜呼哀哉,断气身亡。

按:“袴之当隐处曰裆”。“兜裆”即朝他裤裆处踢去。武松打死李外传,这就反而变成杀人犯了。

西门庆行贿(事在第十回)

武松打死了李外传:

那地方保甲,见人死去,又不敢向前捉武二,只得慢慢挨近上来,收笼他,那里肯放松。连带酒保王鸾,并两个粉头包氏牛氏都拴了,竟投县街里来,见知县。

“收笼”是用软功夫来使得武松服帖之意。这一段写地方保甲对待与这件凶案有关人等的态度,也是很有讽刺意味的。按说武松是“正凶”。但保甲却不敢捉他,只能哄他去投案。而对只是作为证人身份的酒保和粉头却马上缚起来了。但他们虽是欺软怕硬,对这件凶案,却是“那里肯放松”的。软和硬都是为了要达到令武松投案的自的。

另一面的当事人西门庆又如何呢?

西门庆一面差心腹家人来旺儿馈送了知县一副金银酒器,五十两雪花银,上下吏典,也使了许多钱,只要休轻勘了武二。

按:所谓“休轻勘了武二”,即是要知县重判武松的意思。知县收了贿赂,自然是唯西门庆之话是听了。

知县受了西门庆贿赂,到次日早衙升厅,地方保甲押着武二并酒保、唱的一干证人,在厅前跪下。县主一夜把脸翻了。

拷打武松(事在第十回)

武松是清河县的都头,知县平日对他本是颇为看重的,但此际与武松作对的是该县的豪绅西门庆,权衡利害,知县自是只能对武松翻脸了,何况他还受了西门庆的贿赂呢。

(县主)便叫武二:“你这厮昨日虚告,如何不遵守法度,今又平白打死了入有何理说?”武二磕头告道:“望相公与小人做主,小人本与西门庆执仇厮打,不料撞遇了此人,问道西门庆哪里去了,他不说,小人一时怒起,误打死了他。”知县道:“这厮胡说!你岂不认得他是县中皂隶?想必别有原故,你不实说,喝令左右与我加起刑来,人是苦虫,不打不成!”……须臾打了二十板,打得武二口口声声叫冤,说道:“小人平日也有与相公用力效劳之处,相公岂不悯念?相公休要苦刑小人!”知县听了此言,越发恼了,“你这厮亲手打死了人,尚还口强,抵赖那个?”喝令:“与我好生拶起来!”当下拶了武松一拶,敲了五十杖子,教取面长枷带了。收在监内。

按,“拶”是古代的一种酷刑,以绳穿五根小木棍。套人五指,用力紧收,叫“拶指”,简称“拶”。这段写知县审案的经过,让西门庆完全置身事外。只是拷打武松,“人是苦虫,不打不成”八字,活画出酷吏的嘴脸。

诬他分钱不均(事在第十回)

知县为了开脱西门庆,就撇开西门庆与李外传的关系不问,只问武松行凶杀死李外传之罪。给武松安上一个杀李外传的“动机”。

内中县丞佐贰官也有和武二好的,念他是个义烈汉子,有心要周旋他,争奈多受了西门庆贿赂,粘住了口,做不得主张。……只得矒眬取了供招,唤当该吏典并仵作、保甲邻人等,押到狮子街,检验李外传尸身,填写尸单格目;委的被武松寻问他索讨分钱不均,酒醉怒起,一时斗殴,拳打脚踢,撞跌身死。

按“分钱”和“份钱”同义。古代衙役所得的“外快”,按职位大小来分,“应得”的那一份就叫“份银”。武松误杀李外传,按律例当然也是有罪的,但知县却完全不理会武松的供词,把涉及西门庆的都置之不理,却诬他是因分钱不均而杀人。这一段写出了古代审案的黑暗。武松还是都头呢。可想而知,如果是对付老百姓的话,那就更加无法无天了。

这个案件,在清河县算是审结了,知县具了文书,把武松解送东平府。府是比县高一级的,这种杀人大案,要由东平府“详究发落”。

东平府覆审(事在第十回)

《金瓶梅》写清河县审武松一案,已经写出了官场的黑暗,但还不及“东平府覆审”这幕写得更为深刻。这东平府尹叫陈文昭。倒“极是个清廉的官”,书中写他已知武松此案详情,他听了武松禀告之后,说:

“你不消多言,我已尽知了。”因把司吏钱劳,叫来痛责二十板,说道:“你那知县,也不待做官,何故这等任情卖法?”于是将一干人众,一一审录过,用笔将武松供招都改了。因向佐贰官道:“此人为兄报仇,误打死这李外传,也是个有义的烈汉。比故杀平人不同。”一面打开他的长枷,换了一面轻罪枷枷了,下在牢里。一干人等都发回本县听候。一面行文书,着落清河县添提豪恶西门庆并嫂潘氏、王婆、小厮郓哥、仵作何九、一同从公根勘明白,奏请施行。

按“也不待做官”的“待”是刚要之意,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清河知县并非“初哥”,做官是有经验的,为何还“任(通循)情卖法呢?”这句话反映出陈文昭的书生本质,其实他应知道唯其有做官经验才会徇情枉法。“从公根勘”即秉公审判之意。看到此处读者可能以为武松此案会讨得个“公道”了吧?岂知大谬不然。

好官也要枉法拘情(事在第十回)

东平府覆审的情况当然瞒不过西门庆,书中写:

早有人把这件事,报到清河县,西门庆知道了,慌了手脚,陈文昭是个清廉官,不敢来打点他,只得走去央浼亲家陈宅心腹,并家人来保,星夜来往东京,下书与杨提督。提督转央内阁蔡太师,太师又恐怕伤了李知县名节,连忙赍了一封紧要密书帖儿,特来东平府,下书与陈文昭,免提西门庆、潘氏。这陈文昭原系大理寺寺正,升东平府府尹,又系蔡太师门生,又见杨提督乃是朝廷面前说得话的官,以此人情两尽了,只把武松免死,问了个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充军。

按:赍,赐也。上级致书下级,称“赐函”。蔡太师的官阶比东平府尹高许多级,故他给府尹的密函用个“赍”字。“刺配”是在犯人的面上或臂上刺字,然后将他押解某地充军。例如武松就是被东平府在脸上刺了两行金字,然后发配往二千里外的孟州的。这一段写西门庆辗转托人在官场打点,最后请动了当朝蔡太师帮他的忙。陈文昭虽然是个清官,也只能依照蔡太师的意思,将武松刺配,并不敢再问西门庆的罪了。好官也不能不枉法徇情,这样的写法,比写贪官枉法又更深刻一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