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江南
大雾弥漫,白茫茫笼罩了窗子、门和门口的路径。雾柔凉,洁白,细密而飘渺,如晨光漫溢,晓露飞扬,江南早春缭绕枝丫。天际、山冈和田野皆于雾色中消隐,麻斑鸠立在青葱湿漉的樟树枝上,或抖动翅膀啼鸣,摇落樟叶串串晶莹水滴。江南大雾,雾锁长江,天水一色,山川一统,太阳像一个迷失的橙子。
羊年初八,去挖荠菜,包春卷,寻心里面喜欢的美食,又可细观风景,就拎了小篮,带上相机和观察小植物的放大镜出门。一夜细细密密的春雨,洗清节日红尘,门口广玉兰宽厚叶面有一层霜白,丛竹叶尖挑着一粒晶亮。雾影朦胧,东方山重重叠影浓淡相间,田野上油菜花消融于雾,大团柠檬黄濡染晨间,小风轻轻把它拉长,或展平了。茂密的樟树、杉树、松树和水竹次第呈现,苍郁几许,骨立昂然。
荷塘浅滩菰立几束枯黄,一方亮水,倒垂陈荷,枯茎虬曲,以三角弧线弓悬一束朽荷,一半水上,一半水下(菰,禾本科,花茎经黑粉菌侵入刺激细胞增生肥大嫩茎,曰茭白)。春天了,铁线般柳丝上的冬眠芽苏醒了,艾的老根上绽几朵新绿。艾叶有四个裂,呈五瓣生,初瓣上有四至五个尖,二瓣的尖数递减,端瓣上为一圆弧两小尖,此便构成了对称的多角形艾叶。一种儿时叫太阳花的肥叶植物贴地而生,它有些像马齿苋。苔藓也开花了,苔藓是大地表层的绒毛,一抹淡然绿意,少许清新。苔藓叶子在半毫米至一毫米长,如新生麦苗一簇簇地生长,离开放大镜便显绒状。苔藓还生一些阔大叶子,其形如芦荟,叶长者可达两毫米。阔叶间长出花茎,花茎长三至五毫米,状如蒜薹,开花便若一只锯去二分之一的椰碗,内装一粒种子。椰碗直径约半毫米,琥珀色,种子落后,空望苍天。苔鲜的叶尖尖上,都有一粒小的雾珠。
雾抹平了马家堰水库,铁路浮出云端。一列火车从山坳新鲜钻出,车身洗得绿,车窗洗得白,湿漉漉破雾而过,车轮辗击钢轨的音响经由大雾过滤,锐声消匿,和声婉转畅舒,随之火车穿雾而去。山坳上的雾遂起伏弥漫,波迭翻转,云涌涛飞,攀援山腰簇簇丛林,漫卷石灰石裸岩,山顶上浑圆的岁月。心中有情绪激荡而起,悠悠然回响火车之声,久久。它湿润、柔和,在旷阔的原野浮升,回旋,牵走了雾中一些什么。静谧飘回山坳,清凉依旧。溪水激溅的流淌声,与山雀子啼鸣交融。
雾乡村传来一阵鞭炮声。雾悉数闷掉了鞭炮的猛烈与脆响,还原为卟卟的旧历年音色。放蜂人将长方形的蜂箱码成一个长方形箱阵,蜂箱盖上了防水塑料薄膜,一条白狗站在蜂箱离路最近的边上,它壮实敦厚,短耳粗腿,警惕地盯着路口。放蜂人的小棚屋靠在大樟树下,樟叶凝聚的水滴嗒嗒地滴落在棚屋顶,一只小黄狗“汪汪”地叫着冲着一只灰猫发怒,小黄狗的叫声在雾里变得单调而苍白。这是一片村庄与田野之间的树林,它有樟树、木子树、杉树、竹子、泡桐树、梧桐树、槐树、橘树、花椒树、枸杞藤、枫树等等,雾水凝集的林子里,雨夜般沙沙。雾朦胧鸟朦胧,林中的鸟雀在雾里穿梭,翅膀拍打湿润的空气和跳动枝头的声音,啼鸣以及争斗的声音,皆朦胧在雾中。鸟类是迎春使者,八哥的叫声嘹亮,画眉的叫声婉转,腊嘴的叫声刚猛,白头翁的叫声唠叨,麻雀、山雀、小黄雀等的叫声散乱而零碎,惟有林中全鸟类团结起来,才有一个鸟交响乐团在白雾幕帷中的演奏和歌唱。
音乐在叶子上跳动。樟树过冬的叶子被赤红的叶茎举着,心形的乌桕叶有白的叶脉,桔叶由一长两短三枚卵叶组成,花椒叶有一个长的叶柄,三对条形的叶子对生,柄尖有一长叶,故一枚大叶子上有七枚小叶,每小叶的叶面叶背各长两根刺,叶子对生的柄上有一枚大刺,暗红色。雾中的叶子,舒展着已经洗亮的春天。还有竹子。竹叶分五对叶子对生和四对叶子对生,也有三叶共生,然其中必有一枚卷叶未展,展齐了仍是四叶对生。竹叶布满波纹,且有锈斑点点。
走出林子,雾淡了些,太阳红了,似极嫩的荷包蛋的蛋黄,风从东南来。柔软的田塍上,笔立枯艾、狮毛草及一些叫不上名的蒿类,它们立着一个冬季。田间长着蔬菜,一大片红菜薹开花了。春天了,它们老了,紫色的茎秆和叶脉,呈蓝色的叶面,抽起成簇的瘦茎绽开告别的金黄灿烂。豌豆花像一只白粉蝶,栖立在浅绿色的豌豆藤苗上,豌豆苗上有须爪,五须或七须一组,它始终以攀援的姿态簇立。蚕豆叶如钝角菱形,四叶轮生,它的主干为方形,内空,开深紫花,柄为浅紫。蚕豆花有一旗瓣,扇形,白色紫筋或紫色。旗瓣之下,有两片半圆形的副瓣,与旗瓣构成90度角,护住中间龙骨形的花蕊。两片副瓣上各有一团深紫色块,肉眼看上去是黑的,它可能为了花蕊集热,或者为授粉蜜蜂聚温。蚕豆花向南开,经冬的北风吹拂的方向。油菜花呈柠檬黄,俗称金黄色,它要把大地都覆上一层金黄,这是美好的行动。油菜花是四个瓣,花瓣呈心形,有六根雄蕊,四长两短,围中间一根雌蕊笔立。看上去油菜特别喜欢开花,它属于十字花科,芸苔属,长角果,种子球形,可以榨菜油。
太阳愈渐地红起来,雾从旷野升腾着往山冈撤去,白鹤栖立苍松,流水潺潺,黄荆山巍峨波迭,石苍苍,山茫茫,四棵湖在烟波里,群帆如蝶,罾网竞捕霞光,渔歌便从湖畔升起,有鸿雁的声音向北,炊烟如岚,漫溢干草的芬芳。大地浮升,万千景象在一轮红日之下完全显影。我开始挖荠菜,在松软的江南的土地上,荠菜生于田头地边的枯草间,野蒜绿了,斑鸠在近旁紫菜薹地里咕咕地叫,嫩绿的田间或有一叶偏紫的荠菜,挖起时弥漫着一缕清苦的芬芳,它是我童年的味道。风细细地拂着麦苗,有一只小花狗在村口叫,荠菜根带起的新泥沾在我的手上,暖阳轻抚,微小的心情如荠菜根渗入了江南水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