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酒
遥远的樟木溪,立冬时开始酿年酒,我喜欢酿酒这事情,从浸糯米开始,仿佛就进入了甜美的心情之旅。有时,这个甜美的心情之旅是在去寻找酒曲开始的。酒曲是一个圆的粉球,也不甚规则,白色,有点灰,比乒乓球小点,酒曲是酿酒的关键物质。据说好的酒曲,能酿出世界上最美的美酒,我相信。酒要是酿差了,乡人皆说,酒曲很糟糕。酒曲是去左安镇圩上买的,常是在老客户手上买,做酒曲的人家,是祖传秘方,绝不外传。买到好酒曲,就悉心收藏,间或拿出来装在葫芦瓢里搁到太阳下面晒,有一种小甲壳虫是喜欢吃酒曲的。
要蒸一饭甑糯米饭来酿酒,我家的饭甑算是中等大,直径约六十厘米,高八十厘米,蒸出的糯米饭,是有糯米那一种往下沉的饭香,与籼米饭香不同。糯米饭蒸好了,用一双二尺长的箬竹长筷把饭扒到一个大木桶里,浇凉水将饭扒散了,不让它粘成饭团,然后就把研成粉末的酒曲撒在饭里,拌匀了,又若干时间,就把糯米饭装进一口直径一米的大水缸,扒平,用那双长箬竹筷子在饭中间扎许多孔。然后,用一件不做雨具的蓑衣盖在水缸上,再盖上木盖,木盖上压一片石磨,这就大功告成。
酒缸搁在卧室邻近床头,此地温度高,初始那酒缸沉默着,每睡觉前打量它一眼,却是不能揭它的盖子。约略有十来天的工夫,趴在缸盖上仔细地嗅,会有隐隐的酒香了,是一缕难以捉摸的甜酸气息,好闻得很。时间在不觉间过去,渐渐地酒香的气息浓了起来,睡梦中会不经意地闻到酒香,这日子就交给了酒,无时无刻不感觉到它的存在。我是真正喜欢喝米酒,喝米酒不用学,就像喝米汤那么简单。
腊月二十三,要过小年了,我奶奶说,酒好了,明朝我煮酒你喝。在樟木溪,早晨也是可以喝酒。早晨就极早爬起来,看我奶奶取酒。用一个大的葫芦瓢,舀起一大瓢酒酿,装进一个陶盆里,再抓起酒酿双手合掌使劲地捏,把酒浆都挤出来,扔掉酒糟,如此反复,得出的酒浆装进瓷壶。瓷壶是直筒式的那种,在大铁锅里烧水,坐入水中,咕噜咕噜地煮,从外部热到内部,直至里面的酒也冒气了,满灶间都弥漫着酒香,又飘到饭厅,飘到门外让过往的人闻到大声喊:你家又喝酒了。此时,就拎起瓷壶,搁饭桌上,各自的碗都筛满了,悠悠地喝。
喝第一口酒,要吹拂一下,热酒进入口中,是极甜的,酒味弥漫于甜中,这甜直令人全部的感觉都沉浸在甜浆里,咕咚一声将热的酒咽下去,会感觉有一截肠子都热了一下。此时,方有酒的力气上升,但仍然是淡淡的酒劲,它似乎鼓励着人继续地喝。我人小,一碗热酒下肚,人渐渐地轻起来,感觉是向上飘,飘啊飘啊,仿佛要飞起来。咂咂嘴,润过唇的酒会把嘴唇粘住,心里头只装了一个热的甜。这是要醉酒了,面颊上热起来,照照镜子,红红的,手上也有了热力,热力直贯脚底心,通身都是暖融融的,在冬天。
樟木溪,酒不是过年喝一餐的,是要从过小年起,喝到春天莳田,就是插秧啦。但都不贪杯,每餐用酒碗喝一小碗,或者是半碗,这种小平碗是专用喝酒的,李白喝的也是这种酒呢,蒸馏酒是后来才发明的。过年真是一种美好,便是餐餐有酒喝,又穿新衣,放鞭炮。小时,我奶奶每年都给我买一小挂鞭炮,有一百枚,我也不怎么贪多,有一百枚,这是非常大的一个数字,悉心保留着,隔很长的时间,才到门外去放一枚,用香火去点。那时候,南方也下大雪,下大雪会有一种背上灰,肚子黄,羽毛中有一小圆白的鸟飞到门前,在雪地上走,或在菜园的篱笆上跳来跳去。
年三十夜,吃年饭,是一个漫长的喝酒过程,菜太多啊,其实也不饿,是那样一种心境吧,一年的劳累与丰收,仿佛都集聚在桌上了,用筷子浏览它们,把酒喝得很精致,喝得走路轻轻地飘。远山也有灯火,年夜的鞭炮声四处响起,我家点上最大的灯,用两盏灯来把年夜照亮。而酒,它照亮我的周身,或者生命,在血管里如溪泉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