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的枣
很巧的一件事。去年的秋天,我去黄河壶口瀑布的路途中,曾到吉首吕梁山上阎锡山的抗日指挥所摘枣子吃,那是山西大枣,悬在黄河的涛音里,吃起来仿佛是有积淀于岁月深处的醇甜。我记得摘枣把枣树枝都折断了,那是一份急切,同去的是临汾笔会的一帮散文家。今年的秋天,我又来到枣园摘枣,是随着内画家王冠宇先生到他的老家河北省横水市阜城县霞口镇王海村,著名抗日小说《平原枪声》的平原就是这一带。果然,平原阔大啊,东去300公里是渤海湾,西去300公里是太行山,大运河、滏阳河则南北向悠悠从中流过。
秋天的阳光照在枣树上,光愈渐的软和,绕过虬曲糙硬的枝条,如温柔之指,一枚枚地剥去孤伶着招遥夏天记忆的叶子,捻揉得枚枚悬枣如青玉似琥珀,圆润若少妇多汁而饱胀的乳头,就把别离的绿夏撩拨成橙秋飘忽的意绪了,那一抹幽游于北方平原青纱帐、村庄、运河、岸柳及雀巢的果实的芬芳。在枣树下站久了,会把秋天感觉成枯瘦的样子,举手摘下一枚枣,搁进口里,远方来的旅人就品味到了金丝小枣的脆甜。
金丝小枣的脆甜,是它的肉质更细密一些,外皮则脆,咬时溅起脆裂后声响,透过牙板骨传递到耳膜,真切极了。脆皮炸了开去,结实的肉质,愈渐往内至包围枣核的周边,是甜到了顶峰,而脆皮却漫溢出枣的酸,于是枣的甜酸味十足地三层分布,颇为鲜明。吃了数枚金丝小枣,王冠宇先生就交待一样的果应该少吃,还有很多种的梨、苹果也要尝一尝。天哪,接下来穿过梨园和苹果园,是每一只果咬一口便扔,阔绰极了,开始还是咬一大口,后来中口,再后来就是小口了,或用刀削一小片含于口中,确实是尝。梨便尝过胎黄梨、丫梨、雪花梨、红杜梨、杜梨、白棠梨、红棠梨、过冬锦梨、酸梨、白秋梨、马蜂梨、脆梨,又尝了富士、国光及一些叫不上品名的苹果,就完全拒尝大水果了,容积有限啊,唯一心吃枣。枣小,金丝小枣只有无名指头大,吃十个也只有一点肉。
吃大枣。大枣有大号老算盘珠子那样大的直径,或者也如北京糖葫芦串的山楂果那么大,其皮是韧性的,像圆润的鸡血石,肉质呈海绵状,是绵柔的,大枣的糖份,主要依附在皮和核的周边,所以是在咬下去及吐核时感觉到甜(午餐时,吃了苍干枣,是将大枣蒸熟了吃,是为地方上的一种吃法,但要吐皮,肉是绵的,就是枣泥。)。吃小枣是感觉到一种青涩之味,有点小酸,甜味是淡淡的,游离于味蕾之上,小枣的肉质也结。我摘了许多小枣,做弹弓的子弹。再又吃婆枣,婆枣的颗粒居于大枣与小枣之间,比较圆,它也叫做醉龄枣,它的甜度适中,不是那么绵,也不是那么脆。脆枣是王海村的特产,它脆,从树上落地就摔八瓣,脆枣的肉质坚密甜嫩,感觉它是含有蜜露的生命之芽,回程我还在路上买了它。再又吃了楞枣、紫枣、马铃枣,马铃枣是一种奇长的枣子。到了后来,枣子的味道都在味蕾间混合了,此枣与彼枣,全然的透过味蕾而进入生命的记忆中,只觉得王海枣园的风和阳光,都在一片爽气中浮升而飘逸,它是平原的风与阳光呢。
吃了如许的枣,我儿时特别敬畏的枣树上悬着的枣,它枝条上的刺仍是那么锋利,怒直或微弯的执著护守着孕育新生命的果实,然以我现在的高度可以立地采摘它,心态便平和得多了。王海村种植果树是始于明末清初,是村民们从远方移民至此开始的,许多枣树都有百年岁高龄,王冠宇先生说可以把它做成小提琴的部件,会助小提琴获得非常好的音质。枣树还呈现一种骇人的坚韧,它也要遭受橡胶树那样的切肤之疼,俗称“加枣”。“加枣”的办法是在枣树开花之际,用木锯将枣树临地二尺的地方圆周锯它一圈,使枣树叶子光合作用的营养保留在枝干而不能传输到根系,这样便使枣花有足够的营养支持它座果,枣树就能结满枣子。有些许必须补充的是,枣树的循环系统(常规的树也是一样),它是由根系提供初级营养通过树干的纤维向上输送,一直输送到叶面上,经光合作用,初级营养遂合成为精营养再通过树皮反馈到根系,如此循环维持枣树生长。枣树的生长与结果有冲突,举凡叶密的枣树,皆少结果,“加枣”以圆周锯断了枣树的皮,就阻断了循环系统,只有根系的初级营养向上输,而光合成的精营养不能抵达根系而储蓄枝干上,就为枣花座果提供了充足的营养。“加枣”的方法三五年间要休息一回,便于枣树恢复元气。
今年的枣,看上去是没有“加枣”的,枣树上的枣结的不是那么密集,因此,这样的枣味道是充足的了。吃得肚子都圆了,拍了一些吃枣的照片,又拿弹弓用枣子去射鸟,平原呀平原,这是黄河的冲积区,黄河冲积起来的华北平原,它肥沃而宽广,玉米密集地生长在大地上,它们足有一仗高,结的玉米有二尺长,我是第一次听说,郭小川笔下的秋天的青纱帐,是这里无际的玉米地,我想眼前王海村的一片玉米地,足可以躲进去一个军。多少年了啊,我在南国的童年,激动得很地读过那《平原枪声》和《敌后武工队》呢,我来了,在这儿吃枣,我走在平原的路上。
宁静之秋,隼在透明的空气中滑翔。路边的曼陀罗,开着白色的花,它多刺的浆果如同青茄,间或有绿蚂蚱从缠绕苍耳子的藤科植物上跳起,炸开收折于绿翅下的紫红复翼,风漫起,有枣如秋雨滴答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