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一·北方味 台湾没见着的北平小吃
自从台湾光复,就拿冠盖云集的台北来说吧,在民国三十五六年,您走遍大街小巷,甭说来一笼小笼包,就想吃一碗热呼呼的牛肉面都没得买。现在可好啦,黄河两岸,大江南北,珍馐海错,甚至零食小吃,只要是口袋麦克麦克,真可以说随心所欲,要什么有什么。
长日无俚,几位好奇的老饕凑在一块,有位说:“你在《中国吃》那本书里,把当年北平的大小饭馆的拿手菜写得差不多了,你再把北平的零食小吃,现在台湾还买不到的,说几样出来解解馋。”随便想想居然也有一大堆,且听在下慢慢道来。
酸梅糕在北平也不是随时随地可以买得到的,每年夏天什刹海大席棚一卖茶,卖酸梅糕的刘老头才露面呢。刘老头虽然须发苍白,大家都叫他老头,其实他步履健爽,谈吐从容,一点不露老态。穿的衣履整洁,毛蓝布衫儿洗得都褪色泛白啦,可是穿在他身上,永远是平平整整的。据他自己说,当年,在大内饽饽房当差的,要是不干净整洁成吗?他的酸梅糕分大块、小块两种,都用油光纸垫底儿,放在纸板做的盒子里,外面糊着浅黄色暗纹纸,还贴着一小条朱盖白的红纸签儿,远看就像一本书。小块的每盒九块,大块的每盒只能放一块。他的酸梅糕纯粹是二贡(白糖的一种)酸梅桂花三种原料做的。
有的大户人家,小孩生病忌生冷,不能喝酸梅汤,拿几块酸梅糕沏开水喝,或者拿一块在嘴里含含,也能止渴生津,暂时解馋。刘老头说他的手艺是从宫里饽饽房学的,倒不怎么样,可是刻酸梅糕的模子可是造办处名工巧匠雕刻的贵物。飞禽走兽、花鸟虫鱼都是一等一名手雕刻,意态生动,栩栩如生。尤其大块的模子,因为容易凑刀,什么万宝花篮、奇花异卉,纤细靡遗;三星拱照的衣纹,生动飞舞。他说的虽然有点夸大,可是那些模子刻的确风采盎然,外头工匠没有那么工细的手艺倒是事实。
他另外还做一种冰糖子,糖有围棋子大小,鹅黄透明,甘沁凝脂,也是宫中传出来的做法。所以凡是逛荷花市场的人,总要买两盒带回去给小孩甜甜嘴。这一糕一糟,直到现在,台湾还没有人仿制。
“果丹皮”是酸里带甜的一种闲磕牙的零食。主要原料,是河北一带所产的山里红做的。色如渥丹,韧若牛皮,粗如油布,每一张有信笺大小,厚似铜钱。撕下一块含在嘴里,酸中有甜,甜里带酸。尤其是长途跋涉,走在塞北漠野,嘴里嚼块果丹皮,不但解渴生津,如果饭后觉得肠胃不适,膨闷饱胀,吃块果丹皮,准能消食化水。
据说果丹皮是元朝忽必烈远征欧洲,长途远征,给将士们行军的时候消食止渴用的。是真是假,现在已经莫可究诘,不过当年在北平,想买张果丹皮吃,要到专门跑外馆的山西屋子才有得卖呢(北平干果子店,都是山西省人经营的,所以叫山西屋子。有的跑外馆做生意,也有不跑外馆的)。
北平买卖地儿,忌讳非常之多。您抱着小孩儿上街买东西,一进铺子,如果是个男孩,尽管往柜台上一放,铺子里从伙计到掌柜的,都是喜笑开来逗小孩。您抱的要是女孩,不管多大,可千万别往柜台上放,免得招人不高兴。在北平住久了,谁都知道这项规矩,没愣抱女娃儿往人家柜台上放的半吊子。男孩子一坐柜台,尤是干果铺,干果糖豆简直吃之不尽。您就是抱着男孩到药铺抓药,小孩也有得吃,药铺有一种消化痰止咳的药,叫“梅苏丸”,总要抓几粒给小孩吃。
梅苏丸大小跟现在流行润喉的华达丸差不多,只是一是绿的,一是白的。华达丸薄荷的辣味比较重,梅苏丸凉而不辣,冷香绕舌润嗓,甜不腻口,含在嘴里比较舒畅。故都名票蒋君稼、陈小田,两位唱青衣都是铁嗓钢喉,又脆又亮。可是每位身上息揣着一只扁扁银制的槟榔盒,里头既没有槟榔,也没有素砂豆蔻,里头都放的是梅苏丸。富连成喜字辈的张喜海生前说过,在台湾只要一进中药店,就想起梅苏丸。上海式的中药店固然没有,您就是到地地道道的北平同仁堂,也没有梅苏丸供应呢。
台湾南部盛产槟榔,所以从台中往南各县市。大街小巷总能找到一两处卖槟榔摊子。台湾槟榔颗粒不大,都是生吃,将槟榔一剖二或是一剖四,中间夹上甘草蛤粉药料,紫褐褐活像京剧徐彦旭的脸谱。外面再用碧绿的秋叶一卷,就可以大嚼而特嚼了。
当年陈冠灵局长在世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大家在斗六逛夜市,看见一个槟榔摊子,他为好奇心驱使,买了一粒,放在嘴里猛嚼,走没几步,情形不对啦,立刻头晕脑涨,脸上发红,手出冷汗,好像酒醉一样。敢情没吃过这种鲜槟榔的人,吃得太猛,也能醉人的。有了这次经验,在下对于这种生槟榔虽有一试之心,可是始终提不起雄心勇气啦。可是每当醉饱之余,就不禁想起当年在内地吃槟榔的滋味了。
当年在内地以士大夫自居者,以及烟酒不沾的理门朋友,都带有一只槟榔豆蔻的荷包。饭后掏出来,吃块槟榔,嚼几粒豆蔻,消食化水,祛除恶味,其效果真不输于“强胃散”一类健胃整肠的药类呢。
在北平买槟榔豆蔻要到烟儿铺去买,可是跟台湾不一样,都是晒干的。不过槟榔分大口、小口两种,味道分咸淡两样,性质又有焦硬不同。所谓大口是用小铡刀一切四,小日是一切八;咸的是用盐水泡过,上面有一层盐霜,淡的就是未经加工的干槟榔。上了年纪的老人,牙口已差,嚼不动一般槟榔,那您可以买经过火焙过焦炒槟榔,酥中带脆,牙口好的那就买点硬头货来磨磨牙吧。
有一种叫枣儿槟榔的,又叫马牙槟榔,体型比一般槟榔细长,听说这种槟榔产在两广一带,物稀为贵,在北平只有南北裕丰一类大烟儿铺才有得买,价钱也比一般槟榔贵得多。枣儿槟榔不是买回来就能吃,必须自己加工,把槟榔放在带盖的小瓷盅里,用上等花蜜跟冰糖煨上,用文火慢慢来蒸,蒸上三五小时,糖蜜都渗透了本质,槟榔变成软中带韧,颜色是柔曼殷红。饭后拿一块含在嘴里咀嚼,甜中有涩,微透甘香,那跟西洋人饭后进点甜食,有异衄同工之妙,甚或尤有过之。
牙齿掉光了的老人家,就连焦槟榔也没法吃了,可是也有办法,您可以到烟儿铺买几两槟榔面儿吃。槟榔面儿也分咸淡两种,可是差不多都买淡的。有钱的人家买回去羼鹿茸末儿,有人兑人参粉,也有人把甘草枸杞都磨成粉加到槟榔面儿里吃的。所以豪门巨族,炕桌上搁满了各式各样瓶瓶罐罐的,不是砂仁豆蔻,就是各种各样的槟榔。台湾也出产槟榔,大家也有吃槟榔的习惯,可是性质情调两者不大相同啦。
早年大家虽然知道给小孩早点种牛痘,可以免出天花。可是小孩出水痘,还是免不了的。水痘虽然危险性小,可也能出得满身都是,鼓浆、定痂、脱痂,弄不好一样会留下一两个浅白麻子。小孩到掉痂的时候,照例姥姥家要来给起病,按老规矩要先到点心铺买一匣“鼓瘸儿”带去。
点心叫“鼓痫儿”已经很稀寄,它的作用就更古怪,鼓痫儿有元宵大小,九个连在一起,上锐下丰,像座金字塔,人口之后松脆不靡,酥融欲化。因为是吊炉烘烤,又是给病后虚弱小孩吃的,所以油分小,爽而不腻,形状象征水痘的痂疤,据说小孩吃了,痂儿不但掉得顺利,而且不留疤痕,不掉头发,不迎风流泪。因此姥姥总要买匣鼓痫儿来点缀点缀。
在下有一年在台北南海路一家烧饼店喝豆浆,恰巧遇见了齐如老,一边吃喝一边就聊上啦。他说一喝豆浆,就想起平津买的糖皮锅鼻儿来了。我说我只想来碗不放糖的清浆,掰上两个鼓瘸儿浆在浆里吃。如老说:“你不提,我把鼓痫儿这个名词早就忘在脖子后头啦,大概自从‘七七事变’起,饽饽铺就停炉不做了。”现在甭说吃,就连鼓痼儿是什么样,知道的恐怕也不多啦。
有一次在“真北平”吃炒肝,因为是个刮西北风的中午,座儿上的人也不多,跑堂儿的老尤闲着没事,可就吹上啦。他说当年北平饭馆所有的菜码,“真北平”是一应俱全,客人点菜绝要不短。在下觉得他的话,说得太敞了(夸大过分)。我说那么你给我份格炸吧,清炸撒椒盐也可,焦溜加里肌丝也成。这下老尤可傻了眼啦。现在,内地各省的吃食,像不像三分样,大概都有人学着做了,只是格炸一项,直到如今,还没有哪一家北方馆儿有卖格炸的呢。北平吃食,台湾吃不着的越想越多,真是一时说之不尽,写之不完。等有工夫,再写点出来,大家一同解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