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中山公园茶座小吃
台湾省无论大小县市,差不多都有一两所公园绿地。有的石泓春草、古苔夹径,有的曲槛雕栏、疏林掩映,经过若干年的经营布置,大都错落有致。可是逛公园走累了,想在公园里找个茶座,沏壶茶品茗歇腿,那可办不到。据说本省公园管理规则明订,公园以内一律不准经营小吃,设座卖茶,以免影响环境清洁。所以每逢逛公园,遇上走得又渴又累的时候,想起当年在故都中山公园找个茶座,歇歇腿,喝碗水,点点饥的情形,一种莫名的向往,不觉油然而生。
北平中山公园茶座,冬天在平房的雅座,夏天就在松柏树下,阴凉的地方,藤桌藤椅露天茶座,既通风,又凉快。地下既不是砖地,也不是水泥,而是洁净的黄土,碾平洒水,尘土不扬。坐在茶座上南眺北望,一边是古柏高耸,一边是新柳垂阴,藤榻当阶,如坐幽篁。这种情调,似乎只有北平才能享受得到。公园西街,所有茶座都汇集一处。把着路口的春明馆是一些皓首耆宿谈古论今、笑傲烟霞的聚会场所,他们大概都是每天准时必到的常客,熙熙融融,比目前正在各处大力提倡的长春俱乐部还来得火炽。有的精神龙马、步履轻健,有的头秃齿豁、伛偻其行,可以说凡是到春明馆来的茶客,最年轻也在知命以上年龄的。就这些人可能还是追陪杖履随侍左右的晚辈子侄呢。
老人们大多在夕阳下山前后,就陆续驾临了,有画展先看看画,没画展要是正赶上牡丹花开,或芍药初绽,那就漫步徘徊,逐细评赏,然后再入座歇息。天天见面的不外都是些熟识老朋友,品茗、聊天、下棋、论诗,各适其兴,投其所好。最凑趣的是公园里有一种专门在茶座兜圈子的报贩,手里拿着各种新旧画报杂志,平津宁沪各地大小报章,以及平津两地的晚报,他们都熟悉哪位老太爷喜欢看什么报纸杂志,哪位老封翁要看什么晚报画刊。只要茶客一入座,就把报纸杂志递过来,约摸一拨报纸看完,又来给您换几份新的,临走赏个三毛两毛,他们就千恩万谢啦。您要今天没带钱,扬长而去,明天一块儿多赏几文也没关系。
春明馆平常对一般茶客准备龙井、香片、红茶三种茶叶。可是有些长期主顾,都是品茗专家,品位木同,所好各异,有的喜欢沱茶普洱,有的专喝水仙瓜片,有的不分冬夏永远是菊花龙井,说是可以明目清心。更奇怪几位茶客,什么茶叶不喝,专门高末儿(香片碎末,北平茶叶铺叫高末儿),所以春明馆西厢内柜里摆满了瓶晷鳟罐,各有记号,都是一些老太爷们寄存的茶叶。
客人们既然是专门来喝茶的,当然对泡茶的水就特别讲究注意了。靠近社稷坛内圜卫生陈列所旁边有一口甜水井,说是当年皇帝为祭告社稷坛、斋戒净手而凿的,井水及泉,甘洌清醇,是一口绝妙的活泉。公园西街一带的饭馆茶座都用这口井的水来烹茶,至于哪种茶叶要初沸就沏,哪种茶要落开才对,有几位经验老到的茶博士,能把各位长期茶客的习性特嗜摸得一清二楚,甚至于老先生等友未来枯坐无聊,他们工作清闲时候,还能山南海北地跟您聊上老半天呢!茶博士中有位周二膂(biao)当年是周学熙家更夫头,周学熙故后,他就到春明馆半东半伙当起茶博士来。因为他听得多见得广,茶客没事都喜欢找他闲聊。北洋时代京兆尹王铁珊(瑚)、中国画会的会长周养庵每天到公园总要跟周二膂聊上一阵子才舒服,否则好像当天有点儿什么事没办似的。周二膂的“膂”字非常冷僻,好多人不认识这个字更不敢念,久而久之大家就把“智”字免去,叫他周二了,想当年在公园提起周二膂还算一号人物呢!
春明馆除了卖茶之外,还卖几样点心,可就是不卖菜,他们掌柜的说:“一者是忙不过来,二者是不恩跟紧邻长美轩(后改上林春)抢买卖。”春明馆虽然卖甜咸两种包子,不南不北,实在有欠高明,每天卖不了多少份,可是他家的清汤馄饨、煨伊府面,真能叫座。春明馆的馄饨既跟挑担子卖的薄如一片云的馄饨有别,跟温州大馄饨也不一样。汤是整只鸡整块排骨吊的清汤,味正汤纯,不油不腻。皮子是自己擀的,不厚不薄,既能搪饥,又适合老人肠胃好嚼好消化。火腿鸡丝豌豆苗煨伊府面,那就更绝啦。整锅炖鸡汤鸡肉鸡皮自然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至于火腿,当年在北平各大饭馆里也不算稀罕物儿,配料豌豆苗儿,在春夏秋三季虽然菜市随时有售,可是到了冬季,春明馆煨伊府面仍旧配上油绿细嫩的豌豆苗儿,冬季固然卖不了多少,可是经常要准备点儿洞子货的豌豆苗儿,这也是别处办不到的。
春明馆的紧邻是长美轩,他的主顾除了公教人员外,多半是一家男女老幼家庭聚餐。既然到长美轩乘凉,也就点几个菜,在长美轩把晚餐问题解决啦。他家准备的吃食跟春明馆正好相反,不卖点心专供大宴小酌。后来“七七事变”,长美轩东家无意经营,把店盘给周大文、李壮飞,改了字号叫“上林春”。胜利还都,上林春还开了一段时期,他们的白案子是从四如春约过来的。师范大学教务长殷祖英对上林春的灌汤饺极为赞赏,曾约同笔者光顾过几次。南方白案子师傅,对于和面揉面,跟北方师傅不同,尤其蒸饺和面用点糖水除了有点粘牙,就是饺子边皮风一吹就发僵。四如春约来的师傅虽然是上海人,可是他做出来的灌汤蒸饺就没有这个毛病,软而不腻,柔能爽口。至于馅子纯粹肉馅,照说多少总应当有点滞腻,可是人家灌汤饺,滑腴松润,绝无厚滞之感。货高味醇,所以专门来吃灌汤蒸饺大有其人,胜利不久,上林春东伙不合,也就关门大吉啦。
靠近公园漓冰场有一家叫柏斯馨的西点饮冰室,因为当年穿上四个轮子溜冰鞋在水泥场子里滑来溜去,在故都曾经热闹过一阵子。柏斯馨就是配合溜冰场驰骋游乐的红男绿女而开设的,后来双双情侣爱它雅座幽静,藤榻沿街。北里名花喜其当风惹眼,易于招蜂。一般招呼客人的都是一律穿着制服的十六七岁男孩,不但行动洋里洋气,没事时候嘴里哼着“璇宫艳史”,仿效飞来伯几手黑海盗的斗剑姿势,还有板有眼,令人解颐。所以三十岁以下青年男女游客,一进公园准奔柏斯馨。
从前北平有位专门用俏皮话写小说的“耿小的”,他说:“中山公园里来今雨轩是‘国务院’,因为一些政要公余都在来今雨轩碰头,谈点半公半私的事。长美轩叫‘五方元音’,不管哪一省的人,只要是家庭娱乐聚餐小酌,都喜欢长美轩物美价廉,豁亮凉爽,所以长美轩茶座客人最杂,乃被称为五方元音。春明馆是老人堂,柏斯馨是青年会。”那真是形容得恰到好处。闲话越扯越远,还是谈谈柏斯馨有什么好吃的吧!柏斯馨的冰柠檬水是冷饮里一绝,那时候还没电冰箱电冰柜,到了盛暑时节,柏斯馨特备四只木质包铁皮大冰柜,里头都是成方的天然冰,做好的柠檬水一瓶一瓶地往冰柜里放,吃的时候现开瓶,不像别的冷饮店,现卖现对冰水。所以柏斯馨的柠檬水浓淡划一,绝对是开水晾凉做的,准保不会吃坏肚子。除了堂吃,柠檬水还应外卖,隔邻的长美轩、春明馆暑天都是它的好主顾。照最保守的估计,夏季每夭卖个五百瓶,是毫无问题的。
柏斯馨厨房做西点的师傅有六七位,夏天固然是忙上加忙,就是冬天刮起西北风,瑞雪纷飞,他们仍旧不能清闲。此时堂吃虽然近乎绝迹,可是外卖一拨又一拨地源源而来。按说做西点师傅是以做西点蛋糕面包为主的,人家柏斯馨的师傅们,除了偶或做几块大蛋糕切着卖,应应门市,所有甜咸面包、各式西点,都是从哈德门里法国面包房、东安市场荣华斋两家趸来供应的。他们厨房里专做咖喱饺就够忙的啦。
提起柏斯馨的咖喱饺,就笔者所说过的来说,柏斯馨的要算第一份。他们的咖喱饺分猪肉牛肉两种,牛肉是三角形的,猪肉是长方形的。不加咖喱是为不吃牛肉跟咖喱的人准备的。刚出炉的热咖喱饺,香腴松脆,人口即酥,无论牛肉猪肉馅儿,都是鲜嫩细润,爽而不糜。不是笔者替他家夸张,凡是吃过柏斯馨咖喱饺的,大家可能都有同感。尤其到了严冬腊月,朔风飒飒,雪压松楸,在柏斯馨当窗一坐,室内是炉火熊熊,远望巍峨宫墙城堞,鸳瓦凝白,崇阁飞絮,喝一杯热气腾腾的柠檬茶,吃几块鹅黄隽燕酥松适口的咖喱饺,远胜啖佳馔饮醇醪,可也当得上是人生一乐。
摩登诗人林庚白、京华美专校长林风眠,两位都是名士派人物,每逢大雪弥漫,天街人静,总相约来园,到柏斯馨赏雪斗诗。有一次两人五古联珠,一共联了一百二十多韵,轰动诗坛,一时传为盛事。梨园行尚小云、富霞兄弟也是最爱大雪纷飞踏雪到柏斯馨吃咖喱饺的,同去的不是梨园公会会长赵砚奎,就是尚富霞的师兄弟高富远,碰巧了坐在一旁,听他们说点儿市井俚闻,谈些梨园往事,那比听连阔如说段评书,高德明来段相声,还要来得痛快过瘾。程砚秋也是最爱欣赏雪景的,冒雪而来必定是和北平戏剧学校校长金晦庐或是须生贯大元,先到唐莅坞看花,然后踏雪到柏斯馨吃早点。某年罗瘿公给程砚秋排了一出新戏《聂隐娘》,里头要练一趟紫云剑,那趟剑就是在柏斯馨旁边溜冰场上,冒着风雪,一位剑术专家王老师在雪地上教的。当时柏斯馨有一位小伙计是程迷,侍候茶水之余,这趟紫云剑,居然被这位小老弟偷学全了,后来新艳秋《聂隐娘》里舞剑就是那位小老弟加以指点排练的。曾二庚、贾多才两个丑角都喜欢在舞台上当场抓哏,谈到新艳秋那趟剑法神满气足无懈可击,贾多才一冒坏可就说啦:“好虽好,可惜带点咖喱味。”知道这段事的人,听了都忍不住相视而笑。
到台湾也吃了不少次咖喱饺,都没法跟柏斯馨的相比。有一次在东门国际面包房,遇见名票李心佛买咖喱饺,他说:“在台湾要吃咖喱饺,国际算是第一份儿啦,肉是上肉没有筋头马脑,也不乱塞洋葱蛋白,烤得也算地道。您要吃像柏斯馨那样的咖喱饺,也要缓口元气,不是马上能吃到嘴的呢!”细细一想,颇有道理存焉。近两年最怕进饭馆吃饭,堂倌也好,女侍也好,招呼客人不是热乎得让人骇怕,就是冷冰如进冰窖。想起北平中山公园茶博士们不愠不火亲切至诚的招待,令人不禁生出无限的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