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名琴师徐兰沅

跟老一辈的梨园行的朋友提起徐兰沅,大概没有不跷大拇手指头的,因为人家不但知道得多、见得广,肚子里特别宽绰,而且六场通透,所以特别敬仰。

谭鑫培的琴师原来是梅兰芳的伯父梅大琐,梅有时活儿多赶不及,徐兰沅在台上侍候过几次谭老板,不但拉得四平八稳,而且托得严丝合缝。后来梅大琐年老不能登台,梅兰芳的琴师改成徐兰沅,两个人合作乳水,梅终其身没换过琴师。而徐兰沅除了乃弟徐碧云在北平初次组班,帮忙性质拉了几场之外,无论大江南北男女名角,不管如何重金礼聘,始终是矢志靡他,傍了梅兰芳一辈子。

梅兰芳的二胡是王少卿,伶票两界都叫他二片,他除了给乃父凤卿、乃弟幼卿拉胡琴之外,专门给兰芳拉二胡。梅兰芳给高亭公司灌全本《太真外传》、《俊袭人》、《晴雯补裘》唱片的时候,只要王二片认为过门托腔有的地方不满意就得重灌。第三本《太真外传》,一晚上重灌了四次之多,徐、梅两位照拉照唱,脸上都没有丝毫不愉快的颜色,这种涵养功夫在座的没有一位不赞叹称许的。徐兰沅跟穆铁芬都是仪表堂堂,一点没沾梨园行习气的,言谈举止更是雍容大度不愠不火。言菊朋常说,徐兰沅往客厅一坐,不认识的总猜他是位封疆大吏,至不济也是位实缺府道。

徐兰沅人虽方正不苟言笑,可是遇上戏班有为难地方,他秉着救场如救火的梨园行老规矩,毅然以赴,毫不犹豫。梅剧团赴美公演,因为角色计算得过分紧凑,上演《庆顶珠》,他曾经上台串演过丁郎儿、教师爷。他送过笔者一张教师爷剧照,可惜没从大陆带出来,没法让大家一瞻他又哏又趣的风采。

徐常说:“拉胡琴是傍角的,人主我配,一定要让角儿唱得舒坦如意,所以对于尺寸、垫头托腔、气口、过门都要细心琢磨因人而施,才够得上是把胡琴。至于琴师一上场就来个花腔要个满堂彩,或是胡琴过门加上若干零砗,引得台下直喊好胡琴,只顾自己要好儿,把个主角僵在台上几分钟,这都是喧宾夺主溢出范围的举措,不足为训的。”他这番话语重心长,确有至理存乎其间,希望后之学者,能够多多玩味。

徐兰沅除了胡琴之外,他的字也写得古朴苍劲,精审入微。他开始写字是从写碑人手,取法乎上,所以他的字气机通畅,驳骚入古。中年以后他极力模仿樊樊山,不但可以乱真,甚至真假难辨。当年樊增祥(樊山)在琉璃厂各大南纸店都挂有笔单,所以时常有人自己登门或找南纸店的人到樊宅请补上款的。后来樊家一算,所得墨润跟请补上款的情形不成比例,虽然犯疑可也想不出什么道理来。

有一天樊云门忽然想到琉璃厂逛逛。遛来遛去经过徐兰沅所开的竹兰轩胡琴铺,玻璃窗里挂着一副自己写的对联,似曾相识可又模糊,到店里细看,自己也分不出是真是假。过没两月果然有人拿这副对联请补上款,后来经派人查访,才知道是徐的杰作。从此徐的书法在梨园行其名大彰,假的樊云门对联,也就从南纸店里绝迹了。

抗战胜利笔者回到北平,曾经跟徐老话旧多时,他那稳健的谈吐,亦庄亦谐的梨园往事,还是令人听得不忍离座。记得笔者来台之前,在劝业场的绿香园茶叙,他认为毕生有三大憾事:第一是乃弟徐碧云在俞振庭的斌庆社习武旦,出科之后经瑞蚨祥老东家力捧改为花衫子,青年人习性未定,惹上桃色纠纷,北平不能立足远走武汉,抗战时辗转入川,最后的下场落寞凄凉,这都是疏于管教的结果;第二件是儿子徐振珊送在富连成坐科习武生,跟刘元桐、哈元章同列元字辈师兄弟,因为从小身子骨就弱一点,王连平又对徒弟有恨铁不成钢的心情,管教严了一点,于是三说五说跟叶龙章、荫章弟兄们说岔了,一怒之下,愤而退学,改名徐振珊,仗着自己面子搭班唱戏,最后弄成了不文不武,只好改行;第三件事是冒樊云老大名写对子,虽然人家大庋包容一笑置之,可是自己始终觉得有愧于中。

那天在绿香园只有名票邢君明、果仲禹两位在座,所以聊得时间很长,也聊得非常痛快。从此一别海天遥隔,迄未听到此老消息。上个月从香港传来噩耗,说是徐老已于去年冬天在北京奄逝,海天北望,悠悠苍天,何其有极。

抗战之前在北平,提起赛金花,不但老一辈的人无一人不知,无一人不晓,就是莘莘学子留心史实的,因为看过赛金花本事的,也都知道赛金花是庚子年间,八国联军进占北平时期的一位杰出的传奇人物。

赛金花晚年以魏赵灵飞名义,住在北平天桥一个陋巷,跟随侍她多年的小周妈相依为命,过着艰困的生活。可是据小周妈说,赛二爷还算是有福之人,每到贫病交迫,走投无路的时候,总会有人送点金钱药物来接济她们。究竟是恤老怜贫呀,还是感念旧德呀,那就不得而知了。

北平旧刑部街有一座奉天会馆,屋宇闳敞,而且厅堂置酒瑶台清照,足可迎宾。后来有人一动脑筋,把敞厅舞台部分划出改为哈尔飞戏院。主持者是个大手笔的人,认为既号戏院就要轰轰烈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居然让他出了一着高招,开幕之日请赛金花剪彩,老乡亲孙菊仙唱《朱砂痣》。

当时在北平剪彩还是件新鲜玩意儿,说好请赛金花剪彩,致送上等衣料一套,彩金银圆二十元,当事人都一一照办。赛金花唯一要求是要坐敞篷马车从寓所到哈尔飞戏院。当时北平还有几家马车行,可以雇得到马车,但都是玻璃篷的,要找辆敞篷马车,可就不十分容易啦。幸亏西城甘石桥有一家快利马车行,是借用合肥李瀚章公子经畲的马圈开设的。李经畲每天到清史馆上下班,都是坐自己敞篷马车的。哈尔飞戏院托人情商,李八太爷慨允相借,赛金花总算如愿以偿,坐着敞篷马车到哈尔飞去剪彩。赛金花一代尤物,是善于修饰自己的人,虽然秋娘已老,两鬓花白,不施脂粉,可是气度雍容眉目如画。遥想当年玄霜绛雪,无怪乎能颠倒若干名流雅士。

赛金花是由商鸿逵笔下所谓忠仆小周妈搀扶上台剪彩的。名摄影家张之达、名记者童轩荪分别拍了不少现场照片,在平津各大报画刊发表。赛剪彩后兴趣甚高,并且到池座听老乡亲孙菊仙唱了一出《朱砂痣》才走。当时老乡亲几近九旬高龄,步履雄健,可是两耳重听,找不准工尺。鲍吉祥饰吴惠泉,吴彩霞饰吴氏,孙佐臣操琴,唱者自唱,拉者自拉,各干各的,虽然两不相侔,可是台下依然彩声雷动。因为二孙加上鲍、吴,足足有三百岁之多啦。

啥尔飞戏院开幕,经过这次别开生面的剪彩,在长安、新新两家戏院没建筑完成之前,哈尔飞在西城一带一枝独秀,风光了十多年,到了抗战胜利,才正式收歇。而赛金花出过这次风头之后不久,也就流烟坠雾,黄土埋香,下葬陶然亭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