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鲇鱼堪脍

三月的江南,又是一年菜花泛金时,立于层楼之上,眺望视野,醇浓的熏风习习吹来,弥眼是一片连天的金黄。我知道故乡的友人竹君又会驰书邀约了。

果然,昨日上班,于桌上捡拆了一封笔迹熟稔的简函,狼毫小楷,寥寥数语,乃是:“鲇鱼堪脍,季鹰归未?假道双休,篷门自为君开。”

会意一笑,折起简函。晋时的京官张季鹰我不敢当,但鲇鱼的美味不逊鲈鱼自是深知,何况明后两日双休,我岂有不赴挚友邀约之理。且是心里等不及,下午稍稍睡了一下,即登上了一辆大巴。一个多小时车程,再加十来分钟步行,赶在太阳落山前踏入了竹君的“篷门”。

竹君,乡下挂牌行医经年,尤精庖厨之术,医德与美食齐名,肚子里装的南北名菜风味时鲜,丝毫不亚于那些抗生素、阿托品和“汤头歌”、“药性赋”。他的拿手好戏是搜肠刮肚、绘声绘味给病人讲那闻所未闻、穷极想象的美食佳肴,常能将病人勾引得满口馋涎,清水乱冒,故时有“药未到而病已除”的佳效。

向晚入门,形清影瘦的竹君早已伫候有时,一番洗漱,端上野茶一杯,未及啜饮而早已是齿颊生香、神清气爽了。稍事寒暄,话入正题,我问竹君:“何以待客?”主人浅浅一笑,慢声缓语报上:“主菜只备两道:雪菜火腿鲇鱼丝、啤酒笋片砂锅焖鲇鱼……还有一道菜也备好,须待饭后再上。”

说话间,竹君后续的在镇上中学当语文老师的少夫人步履盈盈走上来,撤去桌上什物,摆上一瓶低度竹叶青,两只宜兴红泥酒杯,接着菜也上来了,一碟是墨黑与葱青相杂的螺蛳肉炒新韭,一碟嫩黄轻红的鸡蛋爆炒鲜虾仁,一碟臭干子和脱衣花生米素拌马兰头,青白黄绿俱现,再一碟便是有黑有白的火腿雪菜炒鲇鱼丝。碟子皆正宗景德镇青花盘,摆出的形状是梅花形,唯留中间空缺。只见主妇又垫一大青花圆碟,双手托一暗褐紫红的砂钵放其上,揭开顶盖,热气夹着特有的香味顿时四溢开来。

美酒斟上,主人端起酒杯朝我一示意,吱一口先干了,筷子一点沙锅,道:“来,来,吃!别说话,品味道。”我挑了一块鱼肉,吹去热气,放入嘴中,一口咬下去,舌头一卷,那感觉细、滑、嫩、清,加上残存的啤酒特有的芳醇和笋片的清香,哎呀,果然是一道未曾领略过的佳肴美味!

“来,喝一杯,换一个菜。”杯红酒碧,竹君那边又是吱一声响,筷子已点向那盘雪菜火腿鲇鱼丝:“这道菜,姑名之‘个中三味’,乃是取雪菜之味厚、火腿片之味鲜、鲇鱼丝之味美,三味相交,互衬互携,以辣表形,引而不发,妙处嘛,君当细品。”

品我自是细品了,但我却迎着竹君的目光摇了摇头,由衷感叹道:“难怪老圣人要一再告诫‘远庖厨’,说实在话,人世要抗拒的诱惑实在太多了,功名利禄自不待说,美人娇娃也遑论,单是这鱼和熊掌的二难推理,就难煞了好多志士仁人。你看,你弄的这两道鲇鱼菜,端的要让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了,这世上已经有了这么多让人丧志的诱惑,你还要再来制造,岂不罪过?”

竹君闻言,哈哈一笑,筷子一点我:“这就是你糊涂了,岂不闻佛言:不出魔界,而入佛界。浮云如梦,云破山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而色、食相通,皆为人之本性,何况佛界本来就有不拘形态的酒肉高僧,即心即佛,是无须佛尘的。来,来,干了这杯,有静心,有美食,如何不好。”

我笑曰:“好是好,你干脆做个‘了空和尚’岂不更好?你看你,从酒具到酒的名字到菜的形式、菜的装盘无不体现了一种刻意追求,求精,求美,求雅,求至完善,这岂又符合‘不离烦恼,而证涅槃’的佛理?你分明是要向世人示意:在这浮躁嚣尘之外,还有你这位不入俗流的大雅士。哈哈,我这可是直指人心,见性说佛了!”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竹君一摆筷子头道,“不过,菜以味论,确实存有清浊之分。比喻这鲇鱼,生流水者青白色,生止水者青黄色;青白色者味清宜蒸、宜汤,青黄色者味厚宜爆、宜焖炒。我这砂锅鲇鱼,即是选青白者所脍,无姜葱蒜之先味,无酱醋之后味,唯先投入热油中略炸定型,再装沙锅淹入啤酒中隔水清蒸,在上桌前方将沙锅直接置木炭火上投以笋片、豆瓣酱、精盐、细糖,略具片姜,高温收汁即成,大味而具滑嫩,清雅而不腻厚……不过,有一点,你是知道的,所用鲇鱼必须是这时节的菜花鲇鱼,风吹花落,花瓣逐水流入沟塘河汊,鲇鱼终日饱食花瓣而醺醉,体内腥浊之气尽去,方可入至味。先后皆不及。故美食的一个前提,必须为‘时而食’……食前还得调动‘六识’,即眼识色,鼻识香,耳识声,舌识味,身能了触,意能把以上五识综合起来形成知觉,造成印象,构成记忆,反复评品,找准感觉,形成思想。而俗人只有一个‘舌识味’,略好者也至多得‘鼻识香’、‘眼识色’,余者了无所识,再加庖厨不得法,食而不得时,或为利使,品之而无境,更有那酒肉场中猜拳喝令乌烟瘴气唾沫横飞拉拉扯扯杯盘狼藉……你说这除了暴殄天物外还有什么美食可言!故曰:美食必先美境。这就是大学士同时也为大美食家的苏东坡所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我截住他的话头:“所以你居竹舍,取竹名,并无多高深的意旨,只在于为了完善你那个美食的思想体系。今晚我算真正领教了……”

“没有。”竹君微笑止住我,道,“我说过了,还有最后一道菜,这顿饭吃完了才能上。”

“我已知道了,但我不说。”

“以心传心,那是你有慧眼,有朝一日也可皈佛依禅。”

“我知道你这最后一道菜,是今晚我俩一道出去钓鲇鱼,以体现你美食思想中的那个‘食趣’。但我不愿以‘钓’行世,我不钓鱼,故人亦无从钓我。”

“哈哈,何必曰‘钓’呢?以禅观世,此岸彼岸,皆在一念之间……我们晚上只去岸上站站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