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读《内经》

对同时代的希波克拉底,柏拉图虽也表示仰慕,心里却不怎么佩服,因为在他看来,哲学家是一切知识王国的立法者,那些通过经历、观察、反复实验而来的知识,只是雕虫小技;世界上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终极因”问题,零碎的知识体系,只是它的推论。也就是说,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好的起点,和一个好的逻辑,坐在家里,便能建造起可以无限庞大也可以无限精细的结构,世界万物,及其运行的原理,无不包纳,——万一有装不进去的,一定是那事物的错。

古典哲学家,都有这种整体论的气质,先搭一个容器,再来收纳万物,并分配给它们各自的属性。古希腊如此,古中国也如此。比如过去有六脏之说,肝心脾肺肾之外,还有头,但五行说入主医学之后,多出一脏,不好安置,看来看去,还是脑袋最没用,就把它去掉了。这五脏都搭配着各自的属性,为五方,为五色,为五臭,为五味,还有五声,比如您要是笑口常开,可能是心有问题,要是喜欢唱歌,多半脾有毛病。

现在人们讲医经之祖,为《黄帝内经》。需要说明的是,《内经》托名黄帝,但和黄帝没什么关系,——也不能说一点关系没有,黄帝神话,是战国人编出来的,《内经》中最早的篇章,也是战国时人写的。我们见到的《内经》,是一本论文集,定型成书,大概在东汉,收入的文章,有战国人写的,也有汉人写的,还有一部分内容,是后人掺入,成篇就更晚些。中医学理论,这本书是奠基之作,它建立的天人模型,在中医学里面,是无法撼动的。

《内经》分两大部分,一部分是《素问》,一部分是《灵枢》。其实,我们还可以把《内经》用另外的办法,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经验医学,一部分是哲学。

《内经》提到,古人身体好,活到一百岁,其实,上古之人的平均寿命,至多在三四十岁。有了外伤内患,一点办法也没有,晚至殷商,国王武丁得了眼病,无术可治,只好去占卜,普通人则只能忍受痛苦。在成千上万年里,人们一点点积累起些药物知识,是多么的不容易,因为每一种药物的发现,几乎都是在绝望的驱使下,如非走投无路,谁会去尝试那些味道可怕的矿物和草茎呢?

经历了千辛万苦,古代经验医学终于小有规模,刚摆脱了巫师,又吸引来了哲学家。哲学家注意到医学的成就,迫不及待地赋予它一种理论。《内经》在后代的价值,和在汉代是不一样的;在后代,人们更重视它的理论,至于里边那些经验医学的内容,具体的针法和方剂,倒鲜见沿袭。而在当时,一本医书的价值,还在于它提供了多少治病的手段。马王堆出土的《五十二病方》、《十一脉灸经》等,比《内经》是更典型的时代医书。

我读《内经》,读到经验医学的内容,虽然不大懂,却很佩服,因为那是在两千年前呀;读到哲学的部分,特别是《素问》中那些大段的哲学讲义,只好皱眉,因为在这里看到的,是哲学对医学的入侵,先验对实证的干扰,冥想对观察的蔑视。鲁迅批评中医不讲解剖,一针见血,两千年里,中医学有了丰富的药物知识,也发展了诊断术,但解剖学知识的积累,无法恭维,——《内经》医学离人的生理有多远,后世医学就有多远,而实际上,在有些方面,是更远了,比如汉代医生讲的经脉,虽然未必尽合,却意指一种实际的循环系统,后人讲的经脉,其生理意义就大大地淡薄了。

解剖学之所以重要,因为它标志着是否采取实证的方法,是否分析,是否验证,是否对事物的实际面貌有兴趣。古代医学,在全世界的各个地方,包括中国、欧洲、印度,本质上相差不大,在这里面,中医学还是最发达的。而现代医学,实际上并不是从古代医学内部发展出来的,尽管它在解决同样的问题。在古典哲学压迫下的古典医学,早已没有了依靠自身的力量发展为一种实证知识体系的可能。

古时候的读书人,往往也给人治病。叉手谈脏象,并不太难,再背几个方子,便亦儒亦医了,稍下功夫,便可为名医如傅山。但归根到底,一个人有了病,是愿意找柏拉图,还是愿意找希波克拉底呢?是愿意找希波克拉底,还是愿意找盖伦呢?这不是用嘴投票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