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读水浒

清人禁《水浒》,说它诲盗。今天的人批评《水浒》,说它宣扬“暴力美学”,——这个词我不懂,但写下来有自我提升的感觉。

中间还有一段,《水浒》在市面上见不到,那是受“封资修”的牵连,和别的毒草一起,封存在温室里了,免得欣赏水平在地师级之下的我辈不小心看坏了肚子。实际上,在“封”字号的毒草里,《水浒》是第一个解禁的,时间是在一九七五年,我那时还在上小学,如获至宝,批判地看了两三遍,也没有觉得怎么暴力。比如,那时的小孩子玩“打仗”,根本就没有模仿梁山人物的,他们连枪都没有,太狗熊;我们玩起来,至少得有杨育才、小炉匠的装备。

说起来,要禁一本书,或任何什么,只要你怀着以天下为己任之心,关心别人的脑子甚于关心自己的,没有找不到理由的,——如果一本书,没有一点把柄,可以让我们想像有人读了之后,会有坏的想法,结果把自己吓得跳起来,恨不得连夜上书,请禁流布,这样一本书,用不着禁,一本也卖不掉。当然,有的书,给我这样有想像力的简单头脑,提供恐怖材料,是比别的书多一些,——我今天本来是想写《不读〈小雅〉》的,因为我发现,雅诗里的怪话特别多,比如“君子信盗,乱是用暴”,这叫什么话,怎么可以不删?还有一批,是容易误解的,如“民之讹言,宁莫之惩”,原意勉强过得去,但在新解层出不穷的今天,谁能保证不会有人说是对讹言可以宽容?所以它也是当删的,至少改成“民之讹言,判他十年”之类。

但最后还是写《水浒》,不写《小雅》了,因为《诗经》的读者,得罪不起,——可见《水浒》的读者,未必暴力。《水浒》是本童话,爱看童话的人,在我的印象中,性格总要好一些,脸上的微笑也多于晦气。什么李逵李达,就是逗个乐子,明代有个人评论说李逵不该杀罗真人,另一个说,“此言真如放屁”,“天下文章以趣为第一,既是趣了,何必实有其事”。我记得小时候听的童话,结局不外乎是谁把谁吃了,或谁把谁打死了,但那时的幼儿园,也没有因此成为战场,——战场是有的,是在早把童话忘得干净的成年人中间。

我并不是说《水浒》不暴力,《水浒》里有很多暴力,不同的暴力,有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也有石秀大闹翠屏山,都是不应该的。石秀纯粹是多管闲事,特别是在今天看来。这样的人不去做领导,拿把刀子在街上横行,难怪古人评论《水浒》之所作,是遗贤在野,因为不遇而愤激。至于林冲,功亏一篑,自毁功德。我们可以想像,再多忍一口气——好吧,也许两口——没准儿就峰回路转,别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嘛,再说你也没给烧死,用得着丧失对程序正义的信心?人常说暴力是最后手段,其实忍耐才是,毕竟八十万禁军教头,天下没有几个。

《水浒》的问题,是把暴力写成漫画了。一句“杀出条血路”,掩藏了多少细节,其间多少人伤了,如何之痛,多少人死了,如何之不知道痛,全都没写。哪天我想杀个鸡什么的,《水浒》并不能提供神经的训练;它提供的是另一种,使我可以轻易地说出“把它灭了”之类的话,只要去“灭”的不是我,被灭的更不是。说话不走脑子,是人生四大境界之一,多看点《水浒》,还是有用的。

但我今天说的是“不读《水浒》”,为什么呢?因为它把武松写得甚高,而我极不喜欢这个人。看他做的事!第一是打死个野生动物,以后逢人就吹,然后在县里管治安,然后干涉婚姻,然后给人做打手,然后披着宗教的外衣,然后到处杀人,还抽烟喝酒。有一件是好事吗?而且他在书中关涉甚广,删也难删,改也难改,还一直活到最后。他最多,也只好算个雇佣打手,而这样的人,在城郊的某个市场上成群结队,晃来晃去的,有的是呢,一百块钱,再发根棒子,就雇他一天,哪里用得着什么武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