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读李白
“大跃进”诗云:“李白斗酒诗百篇,农民只需半袋烟。”话说李白的诗才,比起当代农民,自然是有所不如的了,但在唐代的诗人中间,他是头一名。其实,整个古代的才人中,论起语感之好,文或是司马迁,诗一定是李白;那些精确而有色彩的词,在旁人或凭运气,或反复推敲而致的,在他只需一招手之力,好像那都是他的奴仆,一直服侍在旁边。
不过,这里要议论的,不是李白的诗才,而是他的性格。不妨想像,我们在宴席中初识到这样一个人,气派很大,嗓门也很大,一发言便说自己如何如何不得了,论家世是大姓望族,和帝王沾亲带故,又娶过宰相的孙女;论游历则南穷苍梧,东涉溟海,天下值得一看的事物,没有没见过的;论轻财好施,曾在一年之中,散金三十余万;论存交重义,则有削骨葬友的故事;论养高望机,则巢居山中,养奇鸟千只,一呼唤便来他手中取食;论起文学才能,更有某大人,曾拍着肩膀对他说,这小子真是了不起呀,又有某大人,对别人议论说,那小子真是了不起呀。他说的这一大篇,除一两件外,或是夸大其辞,或是自己瞎编的,那么,我们是打算喜欢这个牛皮大王,还是讨厌他呢?
李白,第一是个理想主义者,第二,他的理想,又很肤浅。虚荣心是他全部想法的中心,他给自己描绘过的人生目标,除了做神仙,就是做一个被荣耀和奉承者团团围住的救世者。他最喜欢想像的,就是自己倏忽而来,救人或救国于危患之中,又飘然而去,身后留下一大群痛哭流涕的感恩者。这种幻想,常把他自己感动得掉眼泪。
庸俗的宋人,时常批评李白的另一种庸俗,如苏辙说他“好事喜名,不知义理之所在”。苏辙说这番话,大概想到了李白应永王征召的事,其实李白当年应玄宗征,也未必很合他对自己的描述,但诗人一接诏书,恨不得连夜收拾行李,他当时写的一首诗,后几句是:
“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我们都知道小人得志的样子;敢情大人得志,样子也不很好看。李白上长安,“当年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好不扬眉吐气;虽然未得重用,但在他自己的描述中,却不是如此。这番际遇,以后他一有机会必要提到,看来是视为人生的高峰了。另外,说起前引诗中的“愚妇”,他还另有一首诗,颇见心志:“出门妻子强牵衣,问我西行几日归。来时倘佩黄金印,莫见苏秦不下机。”说起“蓬蒿”,李白一直瞧不起不立事功的人,羞与夷齐原宪这些人为侪,更不用说默默无闻的微贱之辈。
尽管如此,大多数读者,包括我,还是打心眼儿里喜欢李白。李白固有庸俗肤浅的一面,但谁不呢?只要庸俗得诚恳,肤浅得天真,一样能招人待见。李白不能为人下,在我看来,这是可贵的品质,另一种可贵的品质,不欲为人上,李白这方面的成色如何,不是完全清楚,但看起来,他不像那种硬心肠、不择手段的人,他的一些猛志,时不时地要让位给自己的同情心呢,那么,就几乎没有什么,让我们不觉得这个人虽然有点讨厌,毕竟颇可亲近的了。
要紧的是,李白是世俗幻想的代言人。咱们这些世俗之辈,平民百姓,自古以来一些零零碎碎的幻想,白日梦,一直在殿堂外面流浪,羞羞答答,找不到体面的描述,遇到李白,等于有了收容所。他的诗才,解救了他自己,也使无数普通人,用不着在形容自己的志向时张嘴结舌。
李白尽管爱吹牛,抒写自己柔软的感情时,是诚恳而不掩饰的,带来了他最好的一批诗句,也给他带来了女性读者,——一个没有女性读者的诗人,简直就算不上诗人。我曾经向四个人询问,最喜欢李白的哪一首诗,只有一个人答了一首豪言诗,两个人喜欢他感性地描写自然的诗句,一个人喜欢他写愁绪的诗。我想像中的接受比例,也恰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