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共犯江湖的思考——由《剑雨》到《武侠》
看陈可辛的《武侠》,当然很容易可以承接由《十月围城》而延伸下来的香港孤岛隐喻解读,由唐龙化身为刘金喜(甄子丹饰),诸种如脱离母体以及断臂分离的零散片段,委实很方便予人抽离作联想诠释。只是我想,陈可辛这次开宗明义借刘金喜口中直道主题:“人无自性!一人犯罪,众生皆有份,你我都是同谋者!”——我想对共犯社会的殷切思考,大抵也不能回避去加以探讨吧。
其实从切入的出发点而言,陈可辛的《武侠》与2010年苏照彬的《剑雨》有惊人的接近思维,两片的启端均在于一名杀手如何从黑暗组织求脱身,恢复常人生活的起伏历程,而江湖的阴险绵密,人情世事的纠缠瓜葛,也正是导演兴味盎然的摸索对象(连龟息散到封穴佯死都有若干巧合的对照存在)。我觉得有趣的是,在两者貌近的江湖情节中,当中包含由共感江湖(《剑雨》)到共犯江湖(《武侠》)的转化,其实不约而同强化了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孤立存在的人文观察。
一、由《剑雨》到《武侠》
《剑雨》中即使满布腥风血雨,然而讽刺的是一众主要角色,其实争逐达摩遗体的目的,原来均与武功绝学背后所代表的称霸江湖理念无关。由本来拥有半截的京城瘫痪的第一首富开始,到追逐遗体的一众高手,原来也着眼于人性的情欲,而非武学所指涉的权力系统。追逐遗体的转轮王(王学圻饰)是为了自己“还阳”,为太监的身份恢复雄风;连绳(戴立忍饰)也是为了医治早已五劳七伤的躯体而叛变。反过来选择放弃的同样摆脱不了情爱的羁绊,此所以细雨(林熙蕾饰)因被爱而得到救赎,而雷彬(余文乐饰)也因为家室的牵挂而放弃背叛后的权力诱惑(连绳提议合力对付转轮王所提出的条件,就是由雷彬继续转轮王的江山)。正因为大家背后分享大同小异的人情共感,于是一出争逐江湖宝物的电影,弥漫了异常的反江湖气息,每名主角好像均想全身从江湖而退,回去享受一个平凡人应有的日常生活愉悦乐趣。此所以和《武侠》不同,细雨作为背叛者的身份较唐龙清晰得多,唐龙囿于乃教主(王羽饰)儿子,自然处处以招降为务,讽刺的是连转轮王对她也留有余地,似乎洗脱前事阴霾,才是背后彼此心照不宣的同情共感基础。
回到《武侠》的范畴,陈可辛的出发点与苏照彬易位而行,他以压抑人性作为共犯心灵的建构基础——而当中又以能否相互信任作为可否于此存活下去的线索加以探讨。唐龙对村妇(汤唯饰)的感情一直悬而不涉(爱她还是借她来寻觅新身份),反过来入祠宗庙,以及儿子的成人礼式则被仔细铺陈,可见导演眼中强调身份的“易容”才是关键所在。徐百久(金城武饰)曾被孩童欺骗致陷窘境,乃至大义灭亲后令家庭破碎,乃至教主为续民族血脉而父子相残,一切均是以各自所执的价值凌驾于基本的人性之上,才酿成矛盾冲突的悲剧发生。所谓共犯,如果不囿于陈可辛借佛理禅意所作的引导,那即属以侵犯他人乃至自己本性的特质建构而成。若循此思路而发,身处如此这般的共犯社会中,原罪难清,而共犯品性也于迷执中难悟。
二、由“共感”到“共犯”的《剑雨》和《武侠》两片虽同样以团圆结局作结(曾静与江阿生全身而退,金喜与太太亦可回归日常生活),但观众当然都会明白到乃市场考虑的安排。而陈可辛更毫不讳言在共犯社会中,即便佯装鸵鸟,不理原罪的前尘往事,(如何抵偿?怎样填补?为何可以苛活度闲暇余生?)但也处理不来现在式的立足基点。到头来,刘金喜不过成为另一个徐百久:徐百久第一次相信人便落得身怀重疾(被孩童下毒),刘金喜也因为相信徐百久不会再回村落才选择放人,结果令乡里蒙灾自身也断臂残存。更深刻的是,一旦执迷不悟妄想守诺,便会如徐百久般牺牲性命——这便是共犯社会的凶险之处。
如果要说《武侠》有任何隐喻,我想导演其实已表现得颇为呼之欲出——我们身处的切身环境,不啻就是共犯社会的缩影变奏,大家均难以独善其身,而且也难以摆脱步步为营的生存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