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韦家辉的自杀装置札记
在香港导演的系谱中,我相信韦家辉及刘镇伟均属执着于自我修正主题的创作人。他们的作品中,一次又一次通过角色所经历的人生旅程,从而去为过去的自己加以补完不足,以成就浴火中的重生。对后者而言,修正术乃通过发掘自己的阴影部分去自我更新完成,无论是《超时空要爱》的刘一路(梁朝伟饰)又或是《无限复活》的阿仁(郑伊健饰),均要启动潜藏的阿尼玛(Anima)装置去进行人格修复工程。
一、自我修正术变奏
相对于刘镇伟的内转式自我修正术,韦家辉最初着眼的往往反属外向的启廸——他塑造的主角常常属于与世相违的孤独分子,与外在环境乃至世人均格格不入。在处女作《和平饭店》(1995)中,杀人王阿平(周润发饰)乃典型的自我修正角色,即使开设了和平饭店金盆洗手,却从来没有认真直视个人的历史包袱,甚至连面对动了情的阿曼(叶童饰),也难以摆脱美化过去的窠臼。韦家辉笔下的主人翁,时刻封闭在个人世界,而他们的死穴正好显现在对身外一切的不理解(接近艺术家的偏执取态)。阿平固然料想不到设局来陷害他作报复的黑帮头目,正是他当年在大屠杀中放过的小孩——一方面因果命题早已露出端倪,也一直成为导演往后的核心关注焦点。韦家辉在访问中早已用命定及无常来分别形容《暗花》及《非常突然》的世界观。当然,演化至后来的《大只佬》更提升至为对“业”的探讨。;另一方面也突出了对他人心理一无所知的盲点,和平饭店仅属外在的赎罪庇护所,却对内在心灵救赎起不了丁点帮助。韦家辉的自我修正术,正好锁定在与外界连接且代入对方世界的埠接点上,阿平的失常抓狂,固然因接受不来手下乃至妻子的逆己,但他的完成蜕变,恰好也正在于经历阿曼一次又一次的逆己而行后(先杀出饭店被打至半死,再冲回饭店共度生死,均叛平意而为),才明白到世界的他律。所有自己定下的法则规条均属沧海桑田(由为和平饭店定下保护来者的一刻,早已说明他和以往的杀人王根本并无异致,一切仍要求其他人去依据他设立的律法行事),不代入他人以同理心作解,根本就不可能有任何人格补完的可能性。和刘镇伟不同之处,韦家辉重视外向的学习程式,阿平从阿曼身上体会到逆己的深意,于是才体现挥刀护店的意义(一众住客在大难临头时早已背叛了阿平,情况就如当年背叛了他的手足,只不过今次由屠杀灭绝改为牺牲护众),完成“自杀”的原始程式。
这种自我修正精神,在2001年合导的贺岁片《钟无艳》中,可谓有更进一步的展示。杜琪峰表示性别倒错的设计很厉害,而韦家辉则判定《钟无艳》的主题是“没有”单志民访问,我认为线索正好在性别倒错上,那是以游戏始而真情终的戏剧建构观念(后来更精准的发挥演绎,当属2002年合导的《我左眼见到鬼》)。性别倒错在《钟无艳》的文本中,绝非仅属戏谑喧哗的喜剧工具,反而正是齐宣王(梅艳芳饰)自我修正的依据立足点所在。齐宣王一次又一次令身边所有人彻底失望,生活在自我封闭的樊篱中,尽现昏君本色所为,但临界点正好在于被叛将吴起(黄浩然饰)误以为他是北宫娘娘,终于被他男扮女装逃离皇宫去找钟无艳(郑秀文饰)求救。过去身边人无论为齐宣王付出多少,他都仍然执迷不悟,直至被吴起痴恋,才体会到与钟无艳的相同处境(她被可男可女的狐精恋上,不断迫她离开齐宣王与之长相厮守),正是利用性别倒错的装置,通过代入钟无艳的遭受,去启动一次“自杀”历程,最后更安排由齐宣王穿上北宫娘娘的衣饰向吴起剖白来作终极的“自杀”,真正完成人格修复的旅程。当然,以上自我修正术的通俗版说明,理应以2003年合导的《大只佬》为著,了因(刘德华)一而再,再而三去尝试扭转李凤仪(张柏芝饰)的宿命,却同时反映出他仍然以自己的世界观去揣度他人(不欲见到关心的人离开,与忘不了过去女性友人被杀全无异致),直至他见到李凤仪自求我道完成人生历程,才发现要代入对方不介怀于宿业,更无妨生死的达观精神,自己的放浪历程始会有终止的契机。那么,自然就是一次更着痕说明如何借外力来“自杀”的装置设定示范作。
二、“自杀”装置模式
这种借外力来推动“自杀”装置启动的设定模式,韦家辉很善于使之形象化及视觉化,从而希望可以平衡到娱乐观众及个人言志的两端鸿沟。刚才提及《钟无艳》的性别倒错固然属个中伎俩,至于瑜伽术的应用更成为乐此不疲的法术代表。正如荣格(C.G.Jung)分析西洋人对瑜伽的误解,把一切视之为技术处理荣格:《瑜伽与西洋》(“Yoga and the West”),收在《心理学与宗教:西方与东方》;韦家辉同样在《大只佬》中,以从俗的角度切入,把印度同门师兄弟的瑜伽术,刻画成武学上的异能功夫,好让观众从“技术化”的既定观影习惯,来追求官能视觉上的刺激满足。然而韦家辉心思细密高瞻远瞩,《大只佬》中的异能者其实也无法突破环境的制约,即使了因制服了师兄,同样和两人并无异致,执着于业力的牵连(师兄弟的执业vs了因的解业)。反过来导演冷静地安排了一场小片段,重案组头目(张兆辉)命令李凤仪钻入师兄曾藏身的铁罐内——任何人都知道如没有师兄的超凡瑜伽术,根本不可能成功,但她却煞有介事认真尝试把自己委身进去。这种同位感通术是韦家辉爱玩的把戏,但表面上能够运用自如的只有异能者(《大只佬》中的了因及《神探》中的陈桂彬,而借何家安示范了一次庸人生硬的模仿会何等一败涂地),但实际上他们所掌握的只是异能的法术,而非形式背后的实相。荣格点明瑜伽的意义,在于使意识从各种主客体的枷锁中游离出来,从而获得最终的解脱。而李凤仪从屈身入罐开始,其实已暗示出她直视因果的勇气,往后绝不止息去探寻了因及个人的来龙去脉,正是渴望摆脱主客体枷锁的显现。韦家辉借此提醒观众,异能愈大,魔障更大,要破执惊悟的难度显然亦会相应提升。
当然,韦家辉的瑜伽术,来到《喜马拉亚星》(2005)可谓肆无忌惮尽情展示。亚星(郑中基饰)虽然早已是超凡的瑜伽高手,但同样要下山追求人生的历练,而且更必须为“学坏”的体验(电影中以黄赌毒作象征);而被催眠的舅父(刘青云饰)及失忆的叔叔(吴镇宇饰),则相反机缘巧合地得双头蛇神之助而拥有瑜伽的异能——导演固然提醒观众修行中形式与内涵的不容分离,但更重要的乃背后宏大的人生寻索隐喻:如何从自我执着中释放出来,始终是永恒的难题(解答我是谁的挑战)。或许如荣格所描述的长存困惑,他指出即使印度圣者喇嘛也承认“我执”(Ahamkara)极难毁灭,今天砍掉枝干,明天又可见到新芽成长。但追求破执的“自杀”志愿,便成为一生的无尽尝试,无论最终有没有梵天一梦的约制,现实上也不可停下脚步。追寻的过程可以迂回曲折,甚至步进他人不能认同又或是难以言诠的阴暗幽谷,但要点是不要停下来,因为此乃生命力歇息的象征。以上的“自杀”追求,当然不囿于文本上的建构探索,使之套用在导演的影像生涯乃至作为业界命运的隐喻,其实也不无互通的声息,也从而流露出导演对艺术生命的严谨态度及宏大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