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桂治洪的泄愤历程
相信没有人看桂治洪的电影,会感受不到他的怨气。事实上,联结起现实中的他对照而言,就更加容易看到整全的面貌,此所以在访问中他会对不看电影的记者直斥其非嗤之以鼻(《南国电影》266期,1980年5月号),但又不无处处流露对现实环境制约的自觉性,不时抒发电影不卖座便什么都不是的商业至上言论。我认为这正是桂治洪的核心精神所依,心底里明知难以摆脱身处环境的宿命桎梏,但又不甘当场撒手投降,于是便在电影中建构塑造一个又一个与命运对抗的悲剧人物——是的,那都是悲剧人物而非英雄角色,因为桂治洪很清楚世上没有公义存在,一旦勉力为之就只会违心而发。他以歌谣乃至以不死蝙蝠侠包装颂赞大哥成,甚至露骨地以“卧底”来涂脂抹粉,正是利用《大哥成》(1975)来谋杀《成记茶楼》(1974)的最佳示范。
于是在他镜头下,只会出现一众不同面貌的任性角色,各自为私情或孤忿来作无声抗战——他要激起的正是一种民粹的认同快感。《大哥成》的例子说明他不可接受由上而下的创作掣肘,故此不若把成功人物抹黑至死!反过来尽管对观众未能领略个人创作深意而扼腕(1980年的《万人斩》当数他最用心的传世力作,却被人形容为挂羊头卖狗肉之作),他仍然乐于尽情通过制造官能刺激来迎合观众的需要,希望在由下而上的市场约制中,保留盲冲瞎撞的火气迫人,来满足个人无政府的浪漫想像——至少,在一切早已注定的宿命电影工业中,仍然容纳多少建构被主宰影像的能动性,算是聊以自慰的经营策略。
一、没有正邪,只有暴力比对
明乎此,便不难理解为何桂治洪对“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处境情有独钟。桂治洪关心的是权力的角力形式,反正终局难免受宿命的摆弄,能够制造悬疑跌宕的肯定就是过程的变化。能力高低与正邪本位无涉,对桂治洪来说,邪不能胜正不过是安抚观众心理的情节包装,反正权力压得人抬不起头来才是定理,无论力量的由来属人属魔,翻墙互搏本身已符合无政府的自设虚想。所以在桂治洪的电影,我们不时再三看到他对力量代言人(无论是警方、巫师或和尚等)或明或暗的戏谑。
在《邪斗邪》(1980)这出充满噱头的灵异喜剧中,伊雷饰演的余腩与亡魂阿翠冥婚,前者甚至借助后者上荷官身,赢取不少金钱,结果老板找来援手八妹施法,上演一幕以邪斗邪的高潮戏。八妹最终不敌,不过已经披露了只有力量大小没有正邪之分的理念。而在降头片代表作《蛊》(1981)中,降头师及解降师更拼得你死我活,面对事不关己的依赖委托竟然豁出性命去帮忙,充分点明为斗法而斗法的本末倒置推展,最后完场前的字幕告解“邪不胜正,以‘巫术’为害者终归要受到正义之神的击毁”,俨然就是一场讽刺。而去到续集《魔》(1983),就更加令人不寒而栗,尽管电影仍保留“邪不胜正”的结局安排,但高飞饰演的陈雄在对抗魔道的过程中,魔道力量的无远弗届显然才是正色。事实上,早在《鬼眼》(1974)中已充斥无政府主义色彩,当中他既对科技表示不信任态度(陈思佳饰演的美容师因配隐形眼镜才被鬼魂附身操控),而对凭所谓的法师驱魔之说更嗤之以鼻(法师出手反而遭鬼灵夺命),结果一切只有自求多福。而在他的名作之一《邪》(1980),陈立品为全裸的绮华(陈思佳饰)写上神符固然是经典片段,但结果展现的却是无鬼的世界,一切以秀英的孖生姊妹(恬妮分饰两角)装鬼吓人来完事,先前煞有介事的神婆驱鬼也顿时成为空洞的指涉,沦为导演自我戏谑的装置设计。
二、无政府主义宿命论
即使脱离灵异世界回到人间领域,桂治洪同样贯彻对权力的不信任态度。《成记茶楼》(1974)中的探长(佟林饰)固然阴险狡诈,但《愤怒青年》(1973)中的阿昌(王钟饰)宁愿舍命去浴血报仇,也不把重任交付警方,可说更加决绝。如果《成记茶楼》中的无政府主义太过明显,茶楼中的“治外法权”容易惹人嫉妒,令各方势力无法视而不见纵容苟活,那么就算在把警方塑造成正面形象的作品中,导演都难以隐藏背后若即若离的怀疑态度。在《香港奇案3——老爷车纵火案》(1977)中光头神探虽然可以破案,但关键仍系于自动献身举报化成污点证人的线人,一众警员不过遵循线报行事;而在《尸妖》(1981)里破案的张处长(王戎饰)其实对案情的来龙去脉也一无所知,始终被表面的疑团牵着鼻子走,直至凶手因财失义动杀机斩下兰姑(恬妮饰)的头后,还是要靠他自剖逐一解破迷雾因由。
而最完整地呈现导演世界观,莫过于代表作《万人斩》。过去通过不同类型的作品,桂治洪早已明示从草根视角出发,无论如何只会成为权力舞弄下的牺牲品,甚至在色情片范畴下的《女集中营》(1973)也莫不如是。小人物既遭灵异魔道播弄,即若于现实领域中强化自己异化反抗(可以《愤怒青年》的阿昌或《蛇杀手》中由甘国亮饰的流浪青年为代表),最终也只会徒劳虚空收场。而作为强者的正邪斗争,事实上也早已编写于宿命程式中——《万人斩》中冷天鹰(陈观泰饰)及范金鹏(谷峰饰)的黑白对立,恰好说明个人力量根本无法动摇或挑战背后整个暗黑秩序,就算前者把真正的劫金人皇城总管刺杀亦无补于事,能够成全的就只有雨夜血战的浪漫悲剧美感。那是在宿命约制下的咆哮啸叫,也可看成为导演看待自己身处电影工业中的隐喻投射。然而也正如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在《男性统治》(Masculine Domination,2001)所指出,对男性价值的颂扬背后,往往很容易发现存在一种巨大的脆弱性,担心被集团所认可的常规排挤出去,说到底就是源生于对自身的恐惧而发。桂治洪于现实中的怀才不遇情意结,乃至反映于作品中尽皆过火尽是癫狂的无政府激情风格,恰好折射出在电影业界中可以怎样存活下去的忧虑。事实上,在访问中他也明言曾往多米尼加共和国探索移民之路(《南国电影》262期,1980年1月号),可碍于除了拍戏别无所长才作罢。此所以狂气横溢的背后,正好承载了桂治洪对电影宿命的寄托,也选择了用凌厉偏激的影像,来掩饰自身的脆弱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