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章九 芒康:这就是善妙地域 绵羊声坝的舞者

早晨,起床收拾完之后,我一直坐在床边发呆。窗外的景色依旧,不同的,只不过是旅客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直到唐立在门外大喊大叫,我才磨磨蹭蹭,极其不情愿地背上行李,跟随他离开。

罗兵已经帮我们准备好了早餐。在亚丁的最后一餐饭,我和唐立都有些食之无味,只见罗兵在埋头苦干,说是没力气开不好车,太危险。

驱车前往理塘的路,看起来那么苍凉。

云层压得很低,不多时就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路边的乱石像是来自古老的蛮荒年代,一条大路在天地间延伸至远方。

何处才是远方?

我轻轻地哼起指南针的《我没有远方》:“迷失在高楼大厦钢筋围墙,找一点遗漏下来的阳光。没有天空我恍恍惚惚,眼中闪过一片一片都市的疯狂。那么多彼此缠绕相同欲望,都急急忙忙把我来阻挡。追逐着我所有恐惧目光,冷冷嘲笑我那些无助的惊慌。看看感觉一天天在苍老,看看城市不能不流浪。只想去到梦中停留的地方,看看我的模样。我要远方,我要远方,还我翅膀,脚下就是远方……”

唐立和罗兵也与我一起,三人反复唱着这一首歌,转过一个山头之后,天空已经放晴。

山的这边,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连绵起伏的山峦时远时近,天空的云朵时而连成一片,时而分散成小小一朵。

在路上,我们看见孙皓和梅子他们的骑行车队,摇开车窗冲他们挥了挥手,表示告别。

到达理塘,已经是中午。只能到这里,我们必须分道扬镳了。

罗兵说:“一块儿吃顿午饭吧。”

于是,我们决定再去索朗木措的姑妈那家店,再吃一次牛肉面,顺道还可以帮我打听一下去巴塘的班车时间。

在理塘县城,我们遇到了浩浩荡荡的军车车队,大概是运送进藏的物资。

到小饭馆之后,里面已经有两桌等着吃饭的游客,但却没有见到索朗木措的身影。

我们依然点了牛肉面,然后安静地等待着。

唐立摘下他的羊毛围巾,说要送给我,作为告别的礼物。我寻遍全身,却没有找到可以送给他们做纪念的东西,只好说:“这顿饭我来请,别跟我争。我要谢谢你们一路上的照顾!”

大概我的表情很严肃,唐立和罗兵都没有反对。

待牛肉面端上来的时候,我向索朗木措的姑妈询问了开往巴塘的班车一般是几点。她告诉我,有时候隔天才有,一般是下午三点左右,都是过路车。

快吃完饭时,索朗木措才从门口走进来。我们冲他挥手打招呼,他还是那样腼腆地微笑。

吃完饭已经是下午一点。唐立和罗兵要走了。唐立开玩笑说:

“回程的路上,没有修给我们唱歌了,该有多难熬啊!”我嘿嘿笑着,挑了挑眉。

萍水相逢的人们终须一别。送他们到门口,我分别与他们拥抱。然后,目送着那辆吉普消失在道路尽头。

转身回到店里的时候,我发现索朗木措正瞪着大眼珠子看我。

离别的忧伤情绪顿时烟消云散,我招招手,示意他来桌旁坐下。

索朗木措走到身边,没有坐,疑惑地看着我。我说:“班车还有两个小时才到,你来陪我聊会儿天!”

他的大眼睛表示出不理解,我于是手舞足蹈地边比划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词。他好像是明白了,操着夹生的普通话说道:

“班车,今天没有。你去巴塘,我送你。”

说完之后,还不等我回过神,他就走到姑妈身边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话,他的姑妈也叽里咕噜回应了一堆话。

然后,索朗木措冲我招招手,示意我跟他走。

我就这样,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得到了天赐的好运。

早在出发之前,就听说理塘到巴塘的路段治安很不理想,经常会有持刀的藏民,故意拦截过往游客的车辆。更惨的是,运气不好还会遇上土匪,都是骑马的蒙面人。只是听听,就已经够吓人了。

可是,现在有这个康巴汉子带领我,这段路途的危险似乎就跟我无关了一般,从内心感到非常安全。

可悲的是,这份安全感只持续了几分钟。当我看到索朗木措的坐骑之后,心里寒了半截。

他站在破旧的黑色摩托车旁,拍了拍后座,笑眯眯邀请我过去。

他的神情之中,分明有几丝得意的成分,我搞不懂,他究竟在得意什么?因为这个小摩托,还是因为他是摩托的主人?

生活真是充满戏剧,令我悲喜交加。上路之后,我终于理解了索朗木措的笑容。他绝对算得上一个飙车的好手!

从理塘出发,是非常好的水泥路。两边的山坡都是广阔的草原,秋季的草地呈现出灿烂的黄色,山坡下,有一些红屋顶的藏民居所。

起初,都是缓缓的上坡路。索朗木措开得不是很快,但足以让我迎着风偷偷倒抽冷气。大约一小时后,进入了美丽的毛垭大草原。

大草原被群山环抱,一直绵延至海子山脚下。索朗木措吃力地告诉我,夏季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季节,葱郁的草海可以喂饱所有的牛羊,遍地的野花让你走过之后就留下一身余香。他不喜欢冬季,因为世间所有的美丽都被一成不变的白雪所掩盖。

海子山的无量河从草原中流过,河岸四处可见沼泽湿地。数十公里的草地上,可以看到一些毡房和帐篷,除了在藏区时常可以看到牛羊,这里还有水獭和羚羊,有时候甚至能看到丹顶鹤。

在草原的尽头,是伴随着公路连绵起伏的群山,山顶可见细盐似的白雪。小摩托一路疾驰,我从后腰搂住索朗木措,感觉到他身体僵硬了两秒,随即加足马力冲向路的前方。

一段路程之后,我看见黄色的草原之间有一座醒目的白塔,四周的天空都被云朵遮掩,唯有塔尖上方是一片湛蓝,像通往天国的道路。

绕过白塔,就到了海子山。

远处的雅拉雪山与近处的海子山交相辉映,下山之后,可以看到两汪相连的姊妹湖。与游客旺盛的牛奶湖相比,这里更显得静谧和美好。

姊妹湖又叫喀拉库勒湖。相传,在很早之前,帕米尔高原是平坦的大牧场,牧场上住着柯尔克孜夫妇,妻子生下一对美丽的小女儿后就离开了人世,老牧人含辛茹苦养大了这对姐妹,姐妹俩虽然聪明伶俐却体弱多病。一天夜里,老牧人梦见神仙告诉他,日出的地方有一座日月仙山,山上有块日月宝镜,只要拿宝镜照一照,女儿就会健健康康。为了治好女儿的病,老牧人次日就向日出的地方走去。

两个女儿每天放牧,眺望着东方的小路,直到头发白了,眼泪干了,变成了两座大山。这就是姊妹峰,山顶的皑皑白雪是她们的白发,山腰的冰川是她们的泪水,一座座小雪峰是她们的绵羊。

待老牧人回来,发现女儿变成了雪山,手中的宝镜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变成了相连的湖水,这就是姊妹湖。老人静静站在女儿面前,也变成了一座雪山,就是被称为“冰山之父”的慕士塔格峰。

关于喀拉库勒湖的传说还有很多。这汪湖水与它的名字一样神秘,每逢天气变化,湖水也随之变换颜色。当地的老乡说:“喀拉库勒湖是姊妹峰梳妆的镜子。清晨,姊妹峰在用不同颜色的服装打扮自己,她们的身影映在湖里,湖水自然就随着改变颜色。”

索朗木措在这里停了车,拉着我站在桥上,要帮我拍照。他腼腆地笑着说:“这里,很美!你也很美!”

从海子山继续往前,我们路过了一个叫义墩的小镇。

由于海拔降低,山坡上多了许多绿色的雪松。有些红色的藏民房屋建在山坡,颇有点“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意境。

过了义墩,索朗木措一路狂飙,我却也没有感到害怕。在路上,我们看到很多去朝拜的藏民,每次遇见骑行的人,我都会用目光搜索孙皓和梅子。

我们就这样颠簸着接近了四川境内的最后一个县城——巴塘。

拐过一个弯道之后,巴塘县城已经出现在了山脚。这是坐落在草原之上的县城,远处的山峦依旧带着淡淡的蓝色。

进入巴塘县之后,路上遇见的行人都跟索朗木措打招呼。

我看到路边的旅社之后,请他停车,然后去订下房间。从我拿了钥匙,上楼,放下行李,坐下,索朗木措一直跟在身后转悠。

我说:“谢谢你送我来巴塘!”

他摇了摇头,还是站在原处不动,也不说话。

我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他想了半天,说道:“我想邀请你跳舞。”说完,就拉起我朝门外走。

我来不及收拾,抓起随身小包,跟着他跑出门外。

索朗木措带我去了他的家,晚饭是与他的家人一起吃的。

他的老母亲非常慈祥,脸上的道道沟壑,向我诉说着经年的风吹雨打。她替我端来酥油茶和糌粑。我一边喝,她一边在旁边打茶。先是煮好砖茶,然后把茶水倒入酥油茶桶,再加入花生、核桃、酥油和食盐,有些家庭还买了洗衣机,专门用做酥油茶。(洗衣机当搅拌机使用,洗衣服依然到河边,用双手或木棒捶洗。)他的家中非常简单,没有什么物品,古老的柜子上描绘有各种彩色的图案。

我原本是很不喜欢喝酥油茶的,但是在高原之上,据说要吃当地人的食物,才会有足够的抵抗力。我于是把手中的糌粑和碗里的酥油茶都吃了个干净。索朗木措很高兴我喜欢他们的食物,问我还要不要添,我摆摆手,摸着肚子说:“饱啦。”

吃完饭,索朗木措与母亲说了几句什么,就招呼我跟他一起出门。

老母亲站在门口对我们挥手,口里还说着什么。

我坐在他的摩托车后,大声问道:“现在我们去哪里?”

索朗木措也高声回答我:“跳舞!”

我早就听说巴塘是弦子之乡,那是一种藏民很喜欢的歌舞,跟锅庄一样,也是大家围成一个圆圈。据说,巴塘弦子藏语叫“嘎谐”,意思是“康巴人跳的舞”,这种舞蹈已经有1000多年的历史了。

从索朗木措的家里出来,七拐八弯就到了一块草坪。草坪中间升起了熊熊篝火,舞会已经开始了!弦胡手领舞,其他的男男女女围成一个圈,人多的时候,还围成好几个圈,跟着弦胡手的节奏边舞边唱,如此循环反复。

索朗木措脸上泛起明亮的光,在听到弦子之后,他就热血沸腾般,等不及要加入舞蹈者的队伍。他拉着我冲向那个大大的圆圈,人们自觉地给我们让开两个人的空位。他很快就融入了舞蹈之中,我不会,只好一边跟着乱走,一边偷偷瞄旁边的帅哥。

弦子舞气氛浓厚,每个人都像在庆祝什么节日,脸上挂着愉悦的笑意。女子们身柔如水,长长的袖子摇曳生姿,男子则柔中带刚,潇洒豪放。

我还未看清他们的手脚如何摆动,节奏已经越来越快。所有的人都像注射了兴奋剂,越跳越HIGH。我跌跌撞撞,只能勉强跟上他们的节奏。

一曲结束的时候,所有人齐声喊道:“谐亚!”

在火光的映照下,眼前的场景像是梦境一般。所有的笑脸,衣裙,手势,一举一动,都那么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给人不真实的感觉。

第二曲开始的时候,索朗木措又要拉我进去,这次,我坚持要在一旁观看。直到舞曲开始,他才飞奔到人群之中。

我看见彩色的衣袖在半空中飞舞,几十双脚整齐地踏步、擦步、跨腿,人们越来越欢快,舞姿轻盈优美,舞步无比流畅。

人群中,索朗木措不时地回过头来,我看见了,就回以微笑。

每一次,他只要看见我的笑容,就继续快乐地跳舞,似乎只有这样,他才可以安心享受舞蹈的快乐。

巴塘弦子舞中积淀着厚重的民族文化,折射着浓郁的民族风情,被誉为藏族音乐的“活化石”。藏族同胞千百年来舞动着那古朴、典雅、悠扬、欢快的旋律,自娱自乐,不拘一格又浑然为一体。这就是藏文化的魅力吧,外人眼中的神秘之地,其实是一片“歌舞的海洋”。虽然也有生活的艰难、物质的匮乏,但天性达观,信仰纯净,能歌善舞的藏民,在与草原、雪山的对视中,用歌喉、舞蹈感谢生活,感激呵护着他们生命的“神灵”。快乐,是他们的原动力,所以每到藏地的人,都会被快乐感染,即使你的名字叫忧愁。

这个夜晚,我感受到了已经很久没有出现的单纯的快乐。

直到在旅馆沉沉睡去,嘴角还挂着甜蜜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