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个 不会关电灯的人
有一天,寺里来了几个身体很壮实的施主。
戒尘说:“他们一定不是潜心修佛的,因为看起来不像是吃素的人。”
戒痴说:“那也未必。戒言很胖,它是吃素的,智恒师父也很胖,他也是吃素的。”
几位施主走了以后,戒傲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铅球,说是那几位施主落下的。戒傲和戒嗔在院子里扔铅球玩,几个师兄经过的时候,被突如其来的铅球吓了一跳。
戒痴、戒尘两个小和尚也在一旁凑趣,要扔铅球,可惜铅球没扔出去一米就掉在地上,还险些砸到了脚。
正玩着,突然有人放声大笑,智恒师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后面了。
智恒师父说:“我来试试。”他伸手接过铅球,奋力地扔了出去,铅球被高高地抛起。我们还没来得及喝彩,铅球已经飞上了房顶,旋即传来了瓦片碎裂的声音,然后砰的一声,铅球把房顶砸出一个洞,落在屋子里。
戒嗔和戒傲忍不住大笑。平时我们闯祸师父都要板着脸说上半天,现在他自己闯祸了,不知会做何解释。
智恒师父有点不好意思地对我们说:“不好意思,把你们房间的屋顶砸了一个洞。”
戒嗔和戒傲面面相觑,转头一看,智恒师父已经不见了。
戒嗔和戒傲冲进房间里,发现铅球落在了两张床中间。我们苦着脸看着房顶的破洞。现在已经是下午了,只能等到明天早晨再去请镇上的泥瓦匠来修补了。
戒傲忽然笑了,他说:“其实这样也不错,今天是十五,晚上从破洞处赏月,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戒嗔忍不住拍手相应。
人的一生中会遇到很多困难,这也是成长必经的过程,而能在逆境中保持一颗喜悦的心,更是难能可贵。
智惠师父一直觉得戒傲太浮躁,如果他看到戒傲今天的表现一定会很高兴,说不定还会赞扬他的修为大有进益。
夜,豪雨悄然而至。
戒嗔和戒傲累得半死抬来的大木盆很快就装满了水,戒嗔和戒傲只好把容易受潮的东西全部堆在床上,抱着被褥跑到智缘师父的房间去打地铺。
戒嗔一时睡不着,忽然想起那位穿着破裤子的女施主。
戒嗔忍不住问智缘师父:“那天您是怎么说服那位穿破裤子的女施主的呢?我看她整个下午都紧紧拉着她母亲的手,不愿意放开。”
智缘师父翻个身,侧过头说:“你去把电灯关上,我慢慢告诉你我那天告诉她的故事。”
戒嗔伸手把电灯关上,黑暗中,戒嗔听见智缘师父的轻笑声。
师父说:“戒嗔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不会关电灯的。”
智缘师父十六岁的那个夏天,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个年代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和现在可不一样,那是足够震动整个小山村的大事。师父的父亲拿着录取通知书,带着师父挨个往亲戚家跑,逢人便展示那张纸,告诉他们收到这个等于考上功名,以后有机会当官的。师父跟在他后面,很多次想告诉他,你把通知书拿反了,不过师父最终也没有纠正。
拿的人和看的人都不认识字,正和反又有什么关系呢?
师父去上大学的那天,他小小的行李包里塞满了东西,有吃的,还有用的。师父说:“这些东西哪里能用得着呀?”可有人往外面拿,就有人往里面塞。
师父去城里上学去了,那是师父第一次出远门。在山村崎岖的小道上,师父的父亲跟在后面,不停地叮嘱着,把他能想到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部交代了一遍。
师父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用交代那么清楚了。”
有多少人在十六岁的时候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小孩子?有多少人在六十岁时发现自己曾经如此幼稚过?
师父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学生,可能是因为年龄的差别,师父没有几个知心朋友。
一晃三年过去了。
那年暑假师父没有回家,托人带话回家,说想留在学校看看书。过了些天,师父看见父亲拎着两大包东西站在校园中间,左顾右盼。
师父冲下楼跑到父亲面前。父亲说:“我从来没来过城里,便想来看看。”
师父领着父亲上楼,父亲紧张兮兮地打听师父的身体状况。
忽然不回家的师父让父亲疑心他的身体出了问题,所以从没有出过小山村的父亲特意跑到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来。
宿舍楼有不少房间都空着,师父特意找了个朝向不错的房间让父亲住下,并把自己新买的小台灯放在屋里的桌上。
第二天早晨,灯泡碎了,师父猜可能是父亲无意中打碎的吧。师父没有追问,急忙跑到小卖部买了个新的换上。
第三天早晨,灯泡又碎了。师父怕父亲尴尬,依然没有追问,再次跑到小卖部买了个新的换上。
第四天早晨,灯泡又碎了,师父终于忍不住问父亲原因。父亲说:“我看这个灯怎么也吹不熄,就用木棍敲碎了,省得点一夜,灯油都没了。”
在城里待过三年的师父已经忘记了,生活在小山村的父亲用的一直是煤油灯,还从来没有用过电灯。
也许是拮据的生活费让师父感到压力,师父冲父亲发了火,“你为什么不来问问我?”
可父子俩哪有隔夜仇?很快,这件事情就像不曾发生过一般。
送走父亲的那天,师父不停地往父亲的包里塞东西,依然是有人往外面拿,有人往里面塞。
师父站在长途汽车前,不停地挥着手。父亲忽然把头从缓缓开动的汽车中伸了出来,大声对师父说:“那几天晚上太晚了,你已经睡了,我就没有问你了,结果白天也忘了。”
师父想对父亲说一句对不起,只是车已经开远了。有什么关系呢?还有一辈子的父子要做,还有好多机会说那句话。
后来,师父坐了牢。
再后来,坐了将近六年糊涂牢的师父被放了出来。
六年的时间,长到足够摧毁一个信念,也足够留下很多遗憾。
师父父亲的坟很好认,因为只有那座坟没有人打理,杂草丛生。
风雨声很大,大到无人留心到有人在抽泣。
夜很黑,暗到无人看到有人泪流满面。
我知道你是不介意的,可是那句话我却始终没法亲口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