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同治八年:智慧的极颠

(1)权力的特质

正月十六日,是日廷臣宴

早饭后清理文件。辰正二刻起行趋朝。是日廷臣宴。

午正入乾清门内,由甬道至月台,用布幔帐台之南,即作戏台之出入门。先在阶下东西排立,倭艮峰相国在殿上演礼一回。

午正二刻皇上出,奏乐,升宝座。太监引大臣入左、右门。东边四席,西向。倭相首座,二座文祥,三座宝鋆,四座全庆,五座载龄,六座存诚,七座祟纶,皆满尚书也。西边四席,东向。余列首座,朱相次之,三座单懋谦,四座罗惊衍,五座万青藜,六座董恂,七座谭延襄,皆汉尚书也。

桌高尽许,升垫叩首,旋即盘坐。每桌前有四高装碗,如五供之状。后八碗亦鸡、鸭、鱼、肉、燕菜、海参、方饽、山查糕之类。每人饭一碗,杂脍一碗,内有荷包蛋及粉条等。

唱戏三出,皇上及大臣各吃饭菜。旋将前席撤去。皇上前之菜及高装碗,太监八人轮流撤出,大臣前之菜,两人抬出,一桌抬毕,另进一桌。皇上前之碟不计其数。大臣前,每桌果碟五、菜碟十。重奏乐,倭相起,众皆起立。倭相脱外褂,拿酒送爵于皇上前,退至殿中叩首,众皆叩首,倭相又登御座之右,跪领赐爵,退至殿中跪。太监易爵,另进杯酒,倭相小饮,叩首,众大臣皆叩首。

旋各赐酒一杯。又唱戏三出,各赐奶茶一碗,各赐汤元一碗,各赐山茶饮一碗,每赐,皆就垫上叩首,旋将赏物抬于殿外,各起出,至殿外谢宴、谢赏,一跪三叩。依旧排立,东西阶下。皇上退,奏乐。蒙赏如意一柄、瓷瓶一个,蟒袍一件、鼻烟一瓶、江绸袍褂料二付。各尚书之赏同一例也。归寓已申刻矣。

中饭后,见客二次。写对联十付。剃头一次。坐见之客二次。朱修泊来久坐。二更三点睡。

这是一份珍贵的史料,曾国藩亲自参加的国宴实录。

当时的菜谱吗,马马虎虎。但曾国藩以绝世的智圣与事功,只与他当年求教的老师倭仁坐了个脸对脸,让我们再次触及到权力的实质。

权力不是一种具体的存在,是完全彻底的虚构。权力不象你身边的水杯桌子,能够用手清楚的摸到。所以权力要依托一些具体的实物来承载,譬如巍峨的皇宫,森严的等级,繁琐的礼节,宏大的仪式。除此之外,权力是一种以虚构对存在的否定。譬如用倭仁的空,来压制曾国藩的实,用倭仁的无,来压制曾国藩的有,用倭仁的虚名,来贬斥曾国藩的事功。

如果没有倭仁制衡曾国藩,两宫太后就孤零零的暴露在曾国藩的面前,任由曾国藩摆弄了。可以倭仁为主体的庞大群体依附在两宫太后之前,他们对曾国藩的蔑视,构成了权力存在的本身。

人生的成就,是从脚踏实地干起的。而权力的形成,却纯属一个虚拟的构思,如洪秀全不间断的宣称自己是耶稣的弟弟,这完全是虚的,正因为权力之虚,才会构成实体的簇拥而支持。而虚拟一旦获得实体的支持,就凭空构成了权力。

所以,人类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权力体系,都必须构筑一个宏大的理论支撑框架。古时代的帝王称自己是天子,是天的儿子,洪秀全有样学样,走到了权力的颠峰。但这种追求只是人生的豪赌,帝王的宿命向以后世人福祉为代价,所追求的只不过是赌桌上的一掷豪情。

即使身处一个大赌场,但曾国藩也拒绝下注。

帝王之路,是押上全家及子孙后代的福祉性命,满足自己一掷千金的豪情。而智圣之路,却是以自己的砥砺苦行,为后世人营造一个绵绵流长的福祉。前者以虚构豪赌现实,后者以务实而获虚名。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思维,按理说这两极的思维很难相遇到,但在曾国藩这里,二者汇合交集了。

(2)四见西太后

正月十七日,日是请训,答皇太后

早饭后,辰初二刻趋朝。是日请训,递封奏一件也。在朝房久坐。午初召见。

皇太后问:尔定于何日起身出京?

对:定二十日起身出京。

问:尔到直隶办何事为急?

对:臣遵旨,以练兵为先,其次整顿吏治。

问:你打算练二万兵?

对:臣拟练二万人。

问:还是兵多些?勇多些?

对:现尚未定。大约勇多于兵。

问:刘铭传之勇,现扎何处?

对:扎在山东境内张秋地方。他那一军有一万一千馀人,此外尚须练一万人,或就直隶之六军增练,或另募北勇练之。俟臣到任后察看,再行奏明办理。

问:直隶地方也不干净,闻尚有些伏莽。

对:直隶山东交界,本有枭匪,又加降捻游匪,处处皆有伏莽,总须练兵乃弹压得住。

问:洋人的事也是要防。

对:天津、海口是要设防的,此外上海、广东各口都甚要紧,不可不防。

问:近来外省督抚也说及防海的事否?

对:近来因长毛、捻子闹了多年,就把洋人的事都看松些。

问:这是一件大事,总搁下未办。

对:这是第一件大事,不定那一天他就翻了。兵是必要练的,那怕一百年不开仗,也须练兵防备他。

问:他多少国连成一气,是一个紧的。

对:我若是与他开衅,他便数十国联成一气。兵虽练得好,却断不可先开衅。讲和也要认真,练兵也要认真。讲和是要件件与他磨。二事不可偏废,都要细心的办。

问:也就靠你们替我办一办。

对:臣尽心尽力去办。凡有所知,随时奏明请示。

问:直隶吏治也疲玩久了。你自然也都晓得。

对:一路打听到京,又问人,也就晓得些。属员全无畏惮,臣到任后,不能不多参几人。

问:百姓也苦得很。

对:百姓也甚苦,年岁也不好。

问:你要带的几个人是跟你久了的?

对:也跟随臣多年。

太后顾带见之意郡王云:叫他就跪安。余起身走数步,复跪奏云:臣曾某跪请圣安。是日太后所问及余所奏,皆初七公摺及本日摺中事也。退朝,拜客数家,沈经笙、黄恕皆处谈颇久,归寓已申初矣。饭后,见客数次。写对联二付。夜与仙屏核别敬单。二更后,张竹汀等来一谈。三点睡。

这是曾国藩离京赴任直隶总督之前,面谒两宫太后,听取领导指示。也是曾国藩第四次与西太后的对话记录。

与前三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对话细致而贴切,西太后的每句话,都问到了点子上,与前三次的肤皮潦草,风格迥异。

正所谓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这才隔了几天,西太后执政水平见长,为什么呢?

在日记中,曾国藩不无得意的披露道:嗯,是这么回事啊,是我事先将这次会谈的主题,写在了摺子里,让西太后这个小丫头看过之后,她按照我的奏摺来提问,当然是字字句句贴切到位,才没有城头上跑马绕不回来。

原来是这样。

由是我们也就体悟到了上司管理学的基本要点:你要想成功的对上司进行管理,那么你必须要比上司更明白事理。

你必须见识比上司广,思想比上司深刻,学问比上司高深,事业比上司更大。这几个条件缺少一个,对上司的管理都无从谈起。前三个条件倒还罢了,唯独第四个:事业比上司更大,那你岂不成了上司的上司了?这还管理个屁啊。

前三个条件是基础,第四个条件是结果。只要你达到了前三个条件,就必然会出现第四个结果。如果没有,那显然是你弄错了。

所以,在前三个条件尚不具备的情况下,就尽量不要闹事了,踏下心来把三个条件充足完备了。只有这样做,才能避免人生的失误。

(3)曾国藩吃瘪

正月二十四日,勘视旗民贪占淤河处

早饭后,至南六工十七号,该处无工可查,但旗民贪占淤河沃饶之地,纷纷至户部呈报升科,据为已业,亦勘视。旋至南七工四号,该处为上年决口之处。内外坑塘甚深,河身中有一大洲隆起,其高过于南堤。土胶而坚,洲之南堤之北,仅十丈馀,不足以容河身,又曲折,迎溜顶冲,极可危也。再下二三里,看六、七号新开之引河。于河身坚土中生开一河,底宽仅四丈五尺,面宽仅十二丈,深仅一丈四尺,断不能容永定河之全溜。闻此下十六里并无河影,纯仗生开新河。十六里以下虽有河影,而节节高仰。计永定一河非处处开挖河身,别无良法。甚可忧也。看至此止。旋回小惠家庄打茶尖。行二十五里,至永清县城外打尖。尖后行三十里,至牛垞住宿,系固安境。是日共行七十五里。在车上温《左传·僖公》毕,计八十五叶。接澄弟十二月二十一日信,知平安到家,沅弟饮食大进,叶亭甥亦到家,大慰,大慰!小睡颇久。见客二次,谈甚久。夜写澄、沅二弟信,未毕。二更三点睡。

曾国藩出任直隶总督,出京时首先看到的就是旗人贪占淤河处。他不是第一个发现这个问题的人,也不是能够解决这个问题的人。事实上,旗人在河滩里跑马占地,是晚清至民国的一大风景,在《曹汝霖一生之回忆》中,也有一个章节专门谈论此事。

从晚清曾国藩,直到民国曹汝霖,大家都在说旗人的事,为什么呢?

因为这些旗人,以其贪婪与自私,把北京城的人民坑惨了。当然,也让曾国藩大大的吃了一个瘪:

五月二十六日,闻永定河决口,忧愤愧悚

早饭后清理文件。旋见客,坐见者二次,立见者一次。小睡片刻。起,将钞《盐法志》而闻永定河北下四漫口,二十一日甫经奏报合龙,二十二日即已决口,忧愤愧悚,不能自释。旁皇绕室,不能治事。旋将张文端公《聪训斋语》温一过。中饭后阅本日文件。小睡片刻。申正核批稿各簿。酉刻写对联五付,见客一次。傍夕小睡。夜改陈右铭信稿。二更后,课儿背书。四点睡。前因久不下雨,孙儿女多病,心绪恶劣。近闻蝗蝻间起,永定河决口,尤为焦闷。为疆吏者,全仗年丰民乐,此心乃可自怡,若事事棘手,则竟日如在桎梏中矣。

看到了没有?曾国藩出任直隶总督,首要的工作是治河,疏通永定河道,以免其泛滥成灾,鱼鳖北京人民。可这个河道的疏通不易,旗人就在河道里占据了肥沃的淤泥地,盖楼房炒地皮兼经营农作物,这些建筑是北京城安全最大的隐患,但却没有人敢惹这些旗人。这些旗人都是清帝国开国宿臣名将的后人,甚至皇室宗亲、金枝玉叶。只要你不想活了,尽管去惹他们好了。

曾国藩虽然五十有九,但对生命仍然是充满了恋栈与乐观。所以他尽量不去惹旗人,而只是想办法把河堤修筑得高一些。

但汛期一到,旗人修筑在河道中的违法建筑,就立即起到了有效的作用,水道不畅,洪水只能奔两岸重力冲击。冲击的结果,是永定河轻易决口,曾国藩只能是哭丧着脸,具表请罪。

当然也不会有人追究他,谁都知道问题的症结出在哪里,可没人能够解决问题。即使是两宫太后,她们能够四平八稳的坐在凤辇上吃水果,也有赖于这些旗民的支持。即使是她们,也只敢整治具体个别的旗人,却不敢招惹旗人整体。

所以呢,曾国藩工作不力,这个评语已经没跑了。

(4)全家一怒为红颜

四月二十日,内人病后失明

早饭后清理文件。坐见之客三次,立见者一次。辰正后,送眷属来者陆续进署,已正,全眷俱到。内人病后失明,孙儿元七、孙女宝秀俱有小疾,既喜室家之团聚,亦因此增郁损也。与妻子等久谈。午初,阅《祈谷门》十七页。中饭后阅本日文件。至幕府刑、钱两处一坐,又至挚甫处一坐。小睡片刻。申正三刻,将核批稿而王霞轩到,久坐,傍夕去。夜核批稿簿。二更后,核十三日呈状词批六件。三点睡,三更后成寐。

这是永定河决口之前的日记,前后只差一个月。日记中说,欧阳夫人患了重病,两眼失明了。

咦,此次曾国藩北上,是奉旨进京面圣,按说他不应该带家属啊,欧阳夫人和孩子们,一直是留在南京的。怎么这么快欧阳夫人就来了,而且病成这般模样,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呢?

答案,在曾国藩三月初三写给大儿子曾纪泽的一封信里。我们把这封信从头抄到尾,看看到底出了啥子事体:

字谕纪泽儿:

接尔十六日禀,知二月一日去函已到,施占琦赉去之函尚未接到,尔母旧病全愈,决计暂不归湘,北来从官。若三月中旬起行,则四月可抵济宁,余日内派人沿途察看。济宁至临清三百余里(由济宁至张秋百余里水路,由张秋至临清二百余里旱路),可请铭军代统刘子务照料。自临秋以下,笨重之物可由舟载至天津(下水),再由津雇舟送至保定(距省三十里登岸,余现开挖省河,则可径抵南门),眷口及随身要物则由济宁登陆。此间地气高燥,上房宽敞,或可却病。惟车行比之舟行,则难易悬殊耳。

余近日所治之事,刑名居其大半。竟日披阅公牍,无复读书之暇,三月初一二日始稍翻《五礼通考》。昔年每思军事粗毕即当解组还山,略作古文,以了在京之素志。今进退不克自由,而精力日衰,自度此生断不能偿岚愿。日困簿书之中,萧然寡欢。思在此买一妾服侍起居,而闻京城及天津女子性情多半乖戾,尔可备银三百两交黄军门,请渠为我买一妾。或在金陵,或在扬州、苏州购买皆可。事若速成,则眷口北上即可带来。若缓缓买成,则请昌歧派一武弁用可靠之老妈附轮舟送至天津。言明系六十老人买妾,余死即行遣嫁。观东坡朝云诗序,言家有数妾,四五年相继辞去,则未死而遣妾,亦古来老年人之常事。尔对昌歧言,但取性情和柔,心窍不甚蠢者,他无所择也。

直隶养廉银壹万五千两,盐院入款银近二万两,其名目尚不如两江缉私经费之正大。而刘印渠号为清正,亦曾取用。余计每年出款须用二万二三千金,除养廉外,只须用盐院所入七八千金,尚可剩出万余金,将来亦不必携去,则后路粮台所剩缉私一款断不必携来矣。尔可告之作梅、雨亭两君,余亦当函告耳。嘱此。

涤生手示。

事情就是这样,曾国藩赴任后,接家信知道欧阳夫人的病情已经好了。就给大宝纪泽写信,让曾纪泽拿三百两银子,交给长江水师提督黄翼升,托老黄在南京或苏州,买一个性情和柔,不要太蠢的小女生,以侍妾的名目来照料曾老伯的晚年生活。

曾老伯孤身一人,打拼一生,临到老来,就这点愿望了。

可你猜曾纪泽那孩子是怎么做事的?

这孩子接信之后,不说快点拿银子去替父亲买侍妾,而是立即将南京的家当打包,率领母亲欧阳夫人,妹妹纪芬、妻子和两个小女儿,弟弟纪鸿的妻子及两个儿子,一共九人,浩浩荡荡的踏上了北上寻父征途。当时曾纪鸿的小儿子正在出水痘,不能抱出来见风的,可是这伙人竟然全都不顾,就这样抱着孩子上了路,结果孩子在途中夭亡。连孩子的性命都不顾了,可知这家人对曾国藩的做法,是何等的愤怒。

也不能怪曾家人如此之悲情,为了成就曾国藩的事业,全家人砥砺刻苦,欧阳夫人带头纺线,儿女们个个过着苦寒的清贫生活,最惨的是大女儿曾纪静,她为了成就父亲的事业,沦落到了花花公子袁秉桢之手,竟尔悒郁身死。就这样,家里的女眷还要每年做女红,让曾国藩验看治家的效果。眼看全家人都要苦修成为圣人了,曾国藩这时候却突发奇想,想要享受晚年的幸福。你开什么玩笑你?为你一个人,曾氏满门等于都牺牲了自己,你却突然来这么一手?这简直是岂有此理!

激愤之下,曾氏满门北征,去找老头兴师问罪。

曾国藩这次买妾的心愿,为全家人惹下了天大的乱子。一个小孩子搭进性命,以至于曾国藩反思道:亦由余久作大官,不无损阴德之处也。

曾国藩的这个反省,明显有点不到位。而从日记中我们知道,欧阳夫人气火攻心,病情再次发作,双目竟尔失明。

她为了这个男人,为了这个家,彻底牺牲了自己。

而最后曾国藩竟这样对待她,要再买一个小妾,她的心里,该是多么的怨愤啊。

(5)大家一起做圣人

五月初九日,是日,家人生病,满室呻吟

早饭后清理文件。闻孙儿昨夜冷汗甚多,焦虑之至。占卦一次。陈心泉出京过此,久谈。小睡。已初写《无慢室日记》。午初阅《五礼》、《风师雨师门》、《方泽祭地门》。中饭后阅本日文件。小睡数刻。申正,坐见之客一次。核批稿各簿。酉初二刻剃头一次。孙儿女之病未愈,是日内人又病,纪泽亦病,满室呻吟,殊觉愁闷。夜核初三日呈词各批。二更后阅《江北大营纪事本末》。温《项羽本纪》。三点睡。

曾氏满门书香,都是知书达礼之人。面对曾老头买妾的行为,他们不会吵,也不会闹,只能是悒郁于心,生生的把自己憋出病来。看看,欧阳夫人气病了,曾纪泽为母亲抱打不平,也气病了,孙儿孙女们旅途劳累,又不知为何家里气氛阴沉恐怖,也全都吓病了。此时满屋病人,一片痛苦的呻吟声,急得曾老头团团乱转:你看看,你看看,我不就是想找个漂亮小姑娘……唉。

欧阳夫人病情加重:

十月初六日,内人病重,头上肿一大包

早饭后清理文件。坐见之客五次,客散已午初矣。作碑文仅一二行。中饭后阅本日文件。旋写澄、沅两弟信,因摺差过此也。见客一次。申正核批稿各簿。傍夕,作碑文二三行。夜作碑文数行。是日共作三百馀字。夜添澄、沅两弟信一叶。二更后,课儿背书。四点睡。内人病重,本日头上肿一大包,医云风火也。

欧阳夫人这次受到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双目失明不说,头上又肿了一个大包,医生说是风火症,意思是急火攻心导致。

总之,都怪曾老头忽发奇想。你说你六十年的苦日子,都熬过来了,怎么到这时候突然忍受不了孤凄了呢?非要买什么妾呢?有全家人陪你一起苦修,大家一起做圣人,不是蛮好的吗?

唉,曾国藩只有郁闷,说不清楚了。

其实曾国藩的意思,就是想请个温柔点的,心思灵秀点的女护士,服侍照料他。他都六十岁的老头了,还能干什么啊?

可这个心愿,别的老人可以有,唯独他曾国藩,不能有。

因为他是曾国藩,他必须要付出比他预期的多更多。

(6)圣人难逃的陷阱

七月十八日,日后当乐天知命

早饭后清理文件。旋坐见之客三次。小睡片刻。已初将《洪志》与《方图》一对。已正阅《汉书·严朱吾丘严徐等传》三十四叶。中饭后阅本日文件。陈作梅来久谈。申正核科房批稿簿毕。吴挚甫来一谈。写扁一方、对联五付。傍夕至幕府一谈。夜温《古文·碑志类》上十四叶。二更三点睡。近日见纪泽牙疼,孙儿小疾,每以家中人口为虑。又惦念南中诸弟各家,竟日营营扰扰。偶思咸丰八年四月葛睾山扶乩,即已预知有是年十月三河之败、温甫之变。天下万事皆有前定,丝毫不能以人力强求。纷纷思虑,亦何补耶?以后每日当从乐天知命四字上用功,治事则日有恒课,治心则纯任天命。两者兼图,终吾之身而已。

这则日记中,曾国藩再次提到了葛睾山扶乩,乩仙预知三河之败的事情。具体的细节我们在前面说过了,不再赘述。

眼见得因为自己买妾的愿望,引发了全家人的病情发作,夫人失明,曾纪泽上火牙疼,孙儿辈的也全都病倒。曾国藩仰天长叹:罢罢罢,我认命了不行吗我?我日后乐天知命了还不行吗我?

但是他真的老了,真的需要个体贴的人,侍候照料了:

八月二十日,作铭辞不如人意

早饭后清理文件。坐见之客三次。略阅《理学宗传》。小睡片刻。午初作墓志数行。中饭后阅本日文件,又作墓志数行,核科房批稿各簿。傍夕小睡。夜作铭辞,二更三点作毕,复视无一是处,乃知吾昔年自诡为知文而曾不一动笔为之,全不可恃也。天下事知得十分,不如行得七分,非阅历何由大明哉。四点睡。是日家中寄到《罗罗山集》,略一翻阅。

看看,曾国藩当天写的文字,过一会儿再看,竟然发现大失水准,全然不是自己平时的水平。

曾国藩反省说:天下事,知得十分,不如行得七分。

唉,怪都怪自己走得太高了,高到了连自己的家人,都不再视自己为人,不再承认自己有人性正常的需求和愿望。

人类社会,硬是这般的残忍,你想成功,想成就人生的事业,就得按照人类社会的认知规律来,按照别人对你的预期、对你的要求来。不按群体的预期而扭劲,人生事业必然得不到承认,也就一无所成。可当你按照公众的预期走到最后,却发现你已经失去了自己,即使是圣人,也难逃此劫。

唉!无奈之下,圣人曾国藩以韵语而自箴:

十一月十三日,作韵语以自箴

早饭后清理文件。坐见之客二次。乐亭县举人史梦兰学问淹博,来谈甚久。旋考验武职弓马一员。写《无慢室日记》。午初阅《汉书·刑法志》毕,阅《食货志》数叶。中饭后阅本日文件。坐见之客一次。倦甚,眼蒙,小睡片刻。剃头一次。天气奇短,已将黑矣。傍夕小睡。夜核本日批稿各簿,作摺稿一件,约三百字,改信稿一件。二更后阅杜、韩五言古诗。五点睡。偶作韵语以自箴,云:

心术之罪,上与天通。

补救无术,日暮道穷。

省躬痛改,顺命勇从。

成汤之祷,申生之恭。

资质之陋,众所指视。

翘然自异,胡不知耻。

记篡遗忘,歌泣文史。

且愤且乐,死而后已。

(7)人生智慧指南

十二月二十二日,唯尽心养性保全天赋

早饭后清理文件。旋坐见之客二次。偶阅孙退谷《庚子销夏记》。已正核科房批稿各簿,午初三刻毕。黄静轩启愚来久坐。中饭后,史绳来一座,又坐见之客一次。阅本日文件,阅《康子销夏记》及《四库简明目录》。傍夕至幕府一谈。夜,眼蒙殊甚。阅《四库书目》,温古文,气势之盛者,莫盛于李杜韩苏之七古,因温诵七古良久。二更五更(点)睡。日内,思古来圣哲名儒之所以彪炳宇宙者,无非由于文学、事功。然文学则资质居其七分,人力不过三分;事功则运气居其七分,人力不过三分。唯是尽心养性,保全天之所以赋于我者。若五事则完其肃、义、哲、谋、圣之量,五伦则尽其亲、义、序、别、信之分;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足,充无穿窬之心而义足,此则人力主持,可以自占七分。人生着力之处当于自占七分者,黾勉求之,而于仅占三分之文学、事功,则姑置为缓图焉。庶好名争胜之念可以少息,徇外为人之私可以日消乎?老年衰髦,百无一成,书此聊以自警。

终于终于,曾国藩买妾的愿望遭到家人的顽强殂击,最终鸡飞蛋打之后,曾老夫子郁闷的坐在书房里,向我们披露了他人生智慧的极致。

这个人生智慧,是真切而实用的,它源自于曾国藩那宏大博深的儒学思想,任何时候,对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着不可估量的价值:

在这里,曾国藩将人的事业,分成两种,并以一个三七开的比例,衡量你的努力程度与成功之间的函数关系。这个分类恰恰是现代管理科学的分类,印合了智慧在终点相逢的老话。

人的事业分两种,一种是个体的,一种是群体的。

在管理学上,个体的事业又称独立的,群体的事业又称互动的。

独立的、个体的事业,是指不需要与别人搭伙合作,你一个人就能够完成的事情。比如说文学,比如说绘画,比如说书法,比如说歌舞,这一类活动完全取决于你自己,你水平高,自然成就就高,你水平差,成就想高也难。

曾国藩指导说:独立的、个体的社会活动,是否能够取成人生成就,七分取决于你的天赋,另有三分依靠你的努力。譬如一个没有天资的小说家,写一辈子也写不明白,只能是惨淡经营。而一个有天资的人,随便一写,就比没天资的人努力多年的效果更好。所以你想从事这一类事业,就先要看自己有没有天资,没有天资单只靠刻苦,最多不过是给成功者垫底,还是改行易辙吧。

改什么行呢?

世上还有群体的、互动的事业供你选择。

群体的、互动的事业,是指不需要你个人具备什么特殊的天赋,而是与一个团队合作,能够灵活而娴熟的运用团队的智慧与思想,才能够完成的事业。这一类事业主要是指社会组织,譬如成立一家公司,建立一个事业团体,诸如此类。

群体的、互动的事业,有七成完全是靠了运气,只有三成才依赖于你自己的努力。这是因为群体的社会活动之中,你成功与否完全取决于别人的意愿。在这类活动中又有一个专有名词,叫贵人相助,意思是说你遇到欣赏你的人,他愿意为了你的成功而让渡足够的成功资源。但这世上贵人极少,贱人极多,如果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人生失败是必然的。

看看曾国藩老头,他一辈子是这样做的。他在武人堆里讲文化,在文人堆里谈练兵,他对门生弟子讲笑话,他对同僚讲官场规则,他钻研西洋技术思想去搞洪秀全,再用儒家经典来摆平不读书的蠢人,任何时候他都有宝货拿出来,就是因为他将个人努力的方向,牢牢锁定在自己最擅长的读书之上。

所以,抛开未买到手的小妾不算,他成为了最后的嬴家。

(8)本章事件补

本章所涉曾国藩年谱纪事:

同治八年,公元1869年,曾国藩59岁。

正月初一日(2月11日),参加元旦朝贺。

正月初五日(2月15日),访倭仁宅。

正月十五日(2月25日),陪保和殿藩王宴。

正月十六日(2月26日),赴乾清军廷臣宴,曾国藩班列汉官之首,与满大学士倭仁东西对坐于同治皇帝座前,是其生前享受的最高荣誉。

正月十七日(2月27日),谒恭亲王宅邸。

正月二十二日(3月4日),出都赴保定。

正月二十七日(3月9日),抵保定。

二月初二日(3月14日),接直隶总督部防及长芦盐政印信。

二月十六日(3月28日),检阅直隶六镇练军。

五月二十一日(6月30日),奏请以湘军制改造直隶练军。

七月初七日(8月14日),作《劝学篇示直隶士子》,提出儒学有义理、考据、经济、辞章四科,惟义理为治学根本。

八月:奏请调湘、淮军将领训练直隶六镇新兵。

九月:核定直隶练军章程,以湘军军制全面取代绿营军制。

十月:自保定出发,沿途查勘河工,在天津校阅洋枪队后返回保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