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快递失窃案件

正月二十三日，所赏之物竟被驲站偷窃

早饭后清理文件，与尚斋围棋一局。旋与沅弟信一件、胡宫保一件，作片稿一件，清理文件颇多。中饭后，加方子白信一片，复左季高信一件，宋子久来久谈。夜，寄毓中丞信一件，又作摺片一件。夜，睡颇成寐。是日已刻，接奉由内交出年赏福字荷包之类，其南枣、挂面、奶饼之类，驲站竟将包拆开，偷窃十分之七八矣。此向来所未有，亦足见纪纲废驰，下无忌禅，日复一日也。本日阴雨竟日，气象愁惨，念鲍军在牯牛岭，不知无疏失否，为之悬悬。

这一段时间的，李鸿章等人如同逃离沉船的老鼠，纷纷逃之夭夭。曾国藩可怜巴巴的困守于祈门，堪称一日数惊，夜夜险情。太平军好象蝼蚁一样，忽东忽西的不断冒出来，搞得曾国藩不停的惊呼，场面煞是刺激。

节骨眼上，快递公司也跟着添乱，朝廷送来的一些奇怪的东西，荷包食品之类，竟然被驲站的迪递人员，偷偷拆开包裹，偷吃了许多。要知道曾国藩老了，牙口不是太好，就愿意吃口软乎的，挂面奶饼，都是他的最爱。可快递公司偷吃没商量，实在是让人郁闷。

投诉吧，现在大老板咸丰都过着凄惨的日子，不会有人替你解决这个问题的。

最可怕的是，太平军似乎开发出了新的战争资源。

（2）象婴儿那样无辜

四月二十一日，闻忽有洋船济贼，可叹可恨

早饭后，围棋一局。旋清理文件。写官中堂信、胡宫保信、九弟信。因疮痒闷甚，昼睡甚久。中饭后，围棋一局，习字一纸，写竹庄信一件。在船顶亭子上久坐。夜写九弟信、希庵信一，雪琴信一。睡不甚成寐。二更未，大风起，巨浪撼船，声如雷霆。梦孙兰检病重甚危、家人惶恐之状。是日，亲兵营各哨官周良才、曹仁美诉其营官陈玉恒办事不公，又哨官段清和、何映文亦来陈诉。傍夕接九弟公牍，洋船送米盐接济安庆城贼。费尽移山力气，围困安庆城贼，始令粮尽援绝，今忽有洋船代为接济，丸仞功亏，前劳尽弃，可叹可恨！天意茫茫，殊不可知，扼腕久之。

太平军开始的时候很狂妄，对不辞辛苦赶来帮忙的洋人不礼貌，结果让自己陷入了被动。可是现在，由于洪秀全起家时的二弟子洪仁玕，听说师傅现在事业做得很大，就千里迢迢来投奔。这个心眼超多的二弟子，倒不见得有何过人之处，奈何他长年在洋人家里做仆佣，对外部的世界略知一二，不象洪秀全那般的神经，所以洪仁玕的政策更灵活，借用洋人的势力打开一条通道，一下子就拓展了太平天国的战争资源，让曾国藩好不悻悻然。

是夜曾国藩有梦，梦到孙子病危，家人惶恐。

梦中这个病危的孙子，实际上是曾国藩自己。这是曾国藩内心有愧，情知有人在指责自己，而他则在替自己的徒劳的辨解，认为自己象个婴儿一样的纯洁而无辜。

为什么他认为自己受到指摘呢？

这是因为他手握兵权在手，四方都在向他纷纷求救，可他不可能把手中的兵力，象撒胡椒面一样一古脑的撒出去。他必须要咬牙狠下心来，坐看一些人等不到救援，被太平军杀死。比如说去年六月，太平军李世贤狂攻宁国府，绿营提督周天受频频向曾国藩告急：看在朝廷的份上，拉兄弟一把……而且咸丰皇帝两次，以严厉的口气命令曾国藩去营救周天受，曾国藩却是拖啊拖，一直拖到宁国府被打破，周天受战死，曾国藩派出的援兵张运兰部，还在路上不紧不慢的行军中。

为啥曾国藩不肯营救周天受呢？

因为处处有人落水，水面上伸出来的，是无数只求救的手。如果曾国藩一个一个去救，不仅救不出几个人，自己也会累得跌入水中，淹死了事。他要做的事情是把水排干，水干了，所有的人就都得救了。

但在水干之前，那一只只求救的手，那一声声绝望的呼声，都在谴责着他：曾国藩，你这丧尽天良的老东西，你怎么能这么狠的心肠，见死不救啊你？

所以曾国藩有梦，告诉大家说：不要骂我了，求求你们不要骂我了，我老曾，就象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无辜，真的。

（3）人性之觞

四月二十五日，世变难辨其孰是孰非、孰顺孰逆。

早饭后，围棋一局。旋写左季高信、胡润帅信、沅弟信，清理文件。中饭后又围棋一局，清理文件。是日阴寒微雨，气象愁惨，全不似首夏天气。胡中丞信，请自行督队，回上游剿贼，词意忧愤，余以书劝慰之。又见六安州邹牧笥禀，言苗沛霖与绅士孙家泰、练总徐立壮仇杀之案，徐请助于捻匪孙葵心之党黄体元、郭明洞等，苗请助于发逆卢州贼党；又有袁帅营中运米之船，张臬司亲自护送至抹河口，为徐立壮及其邀请之黄体元等所搁置，互相攻斗；又有黄镇台鸣铎所带之炮船，亦从中攻斗云云。苗沛霖本文生员，为练首者也，放川北道加布政使衔，阴怀叛志，遂至围寿州城，攻孙家泰、徐立壮等，而并攻翁中丞，此天下之大变也。孙家泰，本寿州富绅，刑部主事吕鹤田侍郎奏带出京。徐立壮为寿州练总，以善守著名。乃因与苗沛霖仇杀之故，反引捻匪孙葵心之党黄、郭等匪，以为同类，遂至搁阻袁帅营中米船，公然与张臬司开仗，此变中之变也。黄镇台鸣铎所带炮船，本奉袁帅之令，至寿州、正阳一带助孙绅、徐练以攻苗沛霖者，乃孙、徐攻阻米船之时，黄鸣铎之部下亦不免助阵，与张臬司开仗，此变中之又一变也。李世忠本捻匪之最无赖、最殃民者，其罪恶百倍于苗沛霖，二人皆为胜帅所招抚。李世忠于投诚之后，荐升江南提督。苗沛霖于叛迹未露之先，简授川北道，其居心则不可问。闻此次苗沛霖攻围寿州，袁帅奏奉谕旨，令李世忠密函招至，设法歼除，此变中之又一变也。为官兵、为团练、为捻匪、为发逆、为先叛后官之捻、为先捻后官之捻，互相撕杀，竟莫辨其敦是孰非，孰顺孰逆！世变至此，如何收拾？余以遍体疮痒，两手作疼，不能作一事，终日愁闷而已。夜，睡略成寐，邓弁值宿。

我们在前面，曾经讲述过江南大营提督张国梁的离奇身世。而这篇日记中，曾国藩又为我们讲述了一个超越了人类想象的古怪事件。此事离奇夸张的程度，害得曾国藩老人家不惜写上一大堆的字，细细交待。可见这种怪事，对曾国藩本人的心理冲击，是何等的强势。

这篇日记里描述的是淮上英雄人物，也就是所谓的淮上捻事。

一是淮上英雄苗沛霖，此人才大而志不可测，本是个读书的秀才，奈何太平军入安徽，导致两淮糜烂，四方豪强势力大起，纷纷竖捻。竖捻的意思就是拉杆子组织私人武装。大家都组建了就你不组建，你就会死得很惨。所以苗沛霖为了保护苗氏宗族，于苗家圩竖捻。虽是竖捻，又不能不接受朝廷领导，否则会被官兵消灭之。于是苗沛霖的捻子在官府中备案，领取了合法营业执照，又被朝廷视为团练。与此同时，苗沛霖还和太平军保持着亲密的关系，就这样，他率苗家圩老幼数百口，周旋于官兵、捻匪与太平军之间，三方都以为他是自己人，实际上他谁的人也不是。谁嬴，他就是谁的人。

淮上英雄，还有一个孙家泰。他本是个旅京士绅，但被李鸿章所害。当时李鸿章借工部侍郎吕贤基之名上疏，要求咸丰皇帝照顾一下安徽人民。咸丰皇帝能怎么照顾法？只能是立即让吕贤基回安徽带团练，保护乡里。吕贤基情知此去必死，心里委屈，就尽可能的把京师的安徽老乡，全都一道拉上。李鸿章是这么拉回来的，旅京士绅孙家泰，也遭受了池鱼之殃，冤乎枉哉的被拉了回来。

苗沛霖，孙家泰，双双于淮上竖捻，时日长久，冲突势在难免。解决冲突的最好法子，莫过于消灭对手。而要消灭对手，单凭自己的力量是很难的，但如果找到强大的外援，则搞死对手，易如反掌耳。

于是苗沛霖拉来庐州的太平军做外援，孙家泰则请了捻军助阵。可苗沛霖身为朝廷任命的布政使，却和太平军合伙。孙家泰是咸丰皇帝派回来的搞团练的，却和捻军结盟，这让曾国藩看得眼直，不停惊呼曰：此天下之大变也。

这就够乱的了，后面又跑出来个镇台黄鸣铎，官府派了他来给孙家泰做帮手，合打苗沛霖。不想双方乱战之中，孙家泰和河中的官府米船发生冲突，立即下令黄鸣铎消灭之。而老黄呢，他居然真的老实不客气，照官府的米船就开炮。而且他还有得说，他是官府派来帮孙家泰的，当然要听孙家泰的话，现在孙家泰让他打官府，他当然要打。

官兵黄鸣铎理直气壮，向官府开炮。曾国藩看得心旌目摇，狂呼曰：此变中又一为也！

太乱了，官府看不下去了，决定派了明白人，来收拾一下乱局。

官府派出来收拾乱局的，叫李昭寿。

这又是个什么人呢？

此人是流氓中的流氓，人渣中的人渣，是淮上群捻之中，人品跌破底线的。此前有个安徽九江知府李孟群，是个厚道老实的读书人。太平军并捻子合闹安徽，李孟群率官兵杀出门来，却因为是个书生，不懂得打仗。幸好他有个妹妹，叫李素姑，生得绝世美貌，能文能武，李素姑替哥哥谋划，让李孟群嬴了许多仗。这些事，朝廷是知道的，因为李孟群在上奏中写得明白。但是朝廷认为，李素姑是李孟群的亲妹妹，所以李素姑的功劳，当然是李孟群的功劳。于是李孟群被授予更重要的任务，派他去摆平太平军最天才的将领陈玉成。

临行之前，李孟群让妹妹秘密回乡，并写信给固始的道台何桂珍，嘱他途中照料。不曾想捻匪李昭寿正秘密的控制着固始，截获了这封信。于是李昭寿派出捻匪，于途中绑架了才女李素姑。

李素姑被绑架之后，她坦然淡静，用木棍于囚室中的墙壁上，写了许多诗句。李昭寿看到这些诗句，被感动了，说：才女啊，真是冰清玉洁的才女……感动过后，李昭寿带领一伙捻匪，将李素姑轮奸，然后又割下她的乳房，炒熟了下酒。

食人魔兽李昭寿干的这桩伤天害理之事，曾国藩并不知道。但是曾国藩心里明白，如李昭寿这种两足兽类，肆意放纵邪恶，必然会干出非常可怕的事情来。所以听说要让他来解决问题，曾国藩惊呼：此变中又一变中也。

李昭寿奸杀了李孟群的妹妹，让李孟群失去臂助，无力对抗陈玉成，结果被陈玉成俘虏，陈玉成要求他投降。李孟群生气的说：陈玉成这是说的什么话？如果我要是捉住他，他会投降吗？陈玉成一听对啊，就问李孟群死前有什么心愿，李孟群说：我家里只剩下一个弟弟了，现在和我一块被俘，请你放他回家吧。陈玉成命人将李孟群的弟弟送回家，然后将李孟群斩首。

战争的可怕，就在于它打开了人性中邪恶的渲泄口，让李昭寿这类食人魔兽，肆虐横行。却淘汰了象李孟群这样有原则的正直之士，淘汰着象李素姑这样的绝世才女。如果曾国藩还知道这些事，他肯定会大声疾呼：不要再变下去了，这种人性横决之变，太惨烈了！

（4）曾国藩如何看人下菜碟

五月二十一日

早饭后清理文件。旋写左季高信一件。移至陆营内新屋居住。见客五、六次，清理文件。中饭后清理文件极多。写沅弟信一，胡润帅一。疮痒异常。天气寒冷，迥不似盛夏光景。习字一纸，习零字数纸。遍身痛痒，几无完肤，意思萧瑟，若有不自得者。彻夜不能成寐。王弁值宿。三更痒甚，思起坐，强忍耐之。

这段日子，曾国藩的生活极是刺激，经常半夜醒来，发现四面八方已被太平军团团围定。一次次的骇极惊呼，就丢失了一个勤洗澡的好习惯，再加上强大的心理压力，导致了他老人家的皮癣再次发作。

这一次皮癣持续时间长，来势猛，好长一段日子里，曾国藩的日记里就这么一句话：竟夕不停手爬……意思是痒痛得他不停的搔啊搔，搔啊搔。这种搔痒势必影响到他老人家的心情。

老板要发威，员工必倒霉，看就看哪位老兄运气不好，正撞他的枪口上：

六月十三日，钦缚黄胜林正法，并将罪状示营

早饭后清理文件，写鲍春霆信一件。吴竹庄信一件、沅弟信一件。中饭后，袁国祥来，其部下千总黄胜林，去年八月在徽州闹饷，张小浦临行开单，请拏黄弁正法，余未遽拿办。昨五月初三日在漳岭不战自退，又纵勇抢掠。袁国祥奏请以黄弁补把总缺，余批令来东流。本日申刻，袁国祥带黄弁来辕，因自数袁国祥之罪而令吉后营缚黄胜林正法，并将罪状榜示营门。见客四次。旋写对联数付，傍夕观各勇夫种菜。夜与少荃鬯谈。睡不甚成寐。黄弁值宿。四更，疮痒殊甚。是日，习字二纸，一摹书谱，乃知艺之精，其致力全在微妙处。若人人共见，共闻之处，必无通微合莫之诒。若一向在浮名时誉上措意，岂有是处。

正搔痒之际，突然接到基层经理黄胜林要求晋级的书面报告，曾国藩大喜，曰：过来，过来我任命你晋升部门经理。

黄胜林兴冲冲的跑了来，就见曾国藩笑咪咪的对他说：去年你被拖欠工资，带头闹过事是不是？前不久太平军突然打了来，你老兄跑得比我还快，吓得我全身疮痒痛甚，你知不知道？

斩了！

正所谓，金风未动蝉先觉，暗算无常死不知。曾国藩这厮他自己皮痒，想杀人泄火，杀就杀吧，还把黄胜林骗到自己送死，实在是有失厚道啊。但曾国藩也解释过的了：乃知艺之精，其致力全在微妙处。若人人共见，共闻之处，必无通微合莫之诣……意思是说，老板做事，一定要和员工的想象扭着劲来，千万不能让员工猜到你在搞他。否则的话，那就不是老板搞员工，是员工搞老板了。

同样是犯错误的员工，黄胜林挑错被杀头，李鸿章危难先逃，现在回来非但不予追究，反而嬴得了和曾国藩闲聊畅谈的特殊待遇。为什么会有这种区别呢？

说到底，还是每个人的价值不同，所以他们在老板眼里的自由度，也大大不同。黄胜林因为实用价值低，连要求支付拖欠工资的权力都没有。而李鸿章志大才大，他越是摆架子，老板就越是上杆子陪笑脸陪小心。

所以，如果你落得个黄胜林的下场，且不可责怪老板办事不公。怪只怪你不是李鸿章，为什么不想办法提升自己的实用价值呢？

（5）僵尸乱世

六月十八日，香口一带竟家家皆有饿殍僵尸

早饭后，作各路军情片稿一件，围棋一局。写胡中丞信一，清理文件。午刻，睡一时许。中饭后，发报一摺二片，围棋一局，清理文件。至戌初方毕。陈舫仙来，言探座至香口一带，经行之处，并未栽种，乱草没人；家家皆在饿殍僵尸，或舌吐数寸，或口含草根而死；经行百里，无贼匪，亦无百姓，一片荒凉之景，积尸自秽之气。盖大乱之世，凋丧如此，真不忍闻也。夜，与申夫鬯谈。二更，阅《文选》杂诗杂拟。睡尚成寐，天气新凉。

没经过乱世的人，不知道乱世是多么的可怖，但凡有点心里不痛快，就拍桌子破口大骂：还不如乱了他娘的痛快，死死死，大家都去死！

我们读史，就要从历史中了解现实，掌握规律。比如说你认为太平时日还不如乱世来得痛快，那就要先看看乱世到底有何吸引人之处。曾国藩这段的记述，把乱世的盛景勾勒得极是鲜明，家家皆有饿殍僵尸，舌吐数寸，口含草根而死，这是何等可怖的战争场面。

古人说，宁为太平犬，不作乱世人。这话听来简单，却是人生最珍贵的大智慧，如果我们没有意识到这句话中的份量，那只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学会思考。

（6）才能是靠不住的

七月初八日，写李芋仙小挂屏四幅。

早饭后清理文件，旋写沅弟信一。倦甚，久睡。午刻，清理文件。中饭后亢热非常，幸后厅有北风，因移案就彼。清理文件，至酉正毕。午刻，写李芋仙小挂屏四幅。渠求写格言，一幅写八本，一幅写五到，皆余上年日记册中语也。一幅言：人不可以才自足，以能自矜，既为小人所忌，亦为君子所薄。一幅言：为诗古文者，工夫全在诗文之外。傍夕至后园小步，因乘凉至二更尽。睡不甚成寐。张弁值日。三更三点后乃酣睡。是日，梅小岩回江西省城，夜写厚庵信一。

僵尸饿殍，曾国藩见得多了，早已是心性淡静。他老人家更多所关注的，还是那些活着的人。

死了的未必全都是小人，活着的也未必全都是君子。更何况君子与小人，全在乎一念之差。刚才你还正气凛然，仗义执言，忽然听说隔壁发了横财，心里的醋意上涌，就霎时间退化为小人了。小人之所以世世代代衍生不息，就因为这东西始终在我们心里，是我们人性中负面组成。

活着的人要珍惜生命，要努力上进，可活着的其它人就有可能退化为小人，人性绝不会因为战争的残酷而稍有改变。战争之前人性的负面因素是如何污染这个世界的，战争之后依然如旧。

所以曾国藩说：人不可以才自足，以能自矜，既为小人所忌，亦为君子所薄。

曾国藩的意思是说，才能是靠不住的，只会恶化你的生存环境。你太有才了，能力太强了，反倒会把你身边的人，因为忌恨而生生的逼成小人。就算还有几个没成为小人，也会因此而鄙视你。所有的这些，都将堵住你的人生事业之路。

才能靠不住，那还能靠什么呢？

修德吧。这世上，唯有德性不会引发别人的忌恨，德品始终是人类社会最稀缺的资源。只要你正直，袒承，无私，让别人挑不出你的毛病来，以后的日子才更好混。

（7）修德者的困惑

七月十五日，思置余当猛省于寸衷而取验于颜

早间，各文武弁贺朔望，约三刻许。饭后清理文件，写沅弟信一，胡中丞信一。在竹床上睡时许。习字一纸，清理文件。中饭后寸心郁闷，天气虽不甚热，而亢燥难堪，遍身癣痒。阅《会典》事例《礼部风教》二卷，又阅《户部钱法》二卷。至菜园闲步。夜，烦燥弥甚，遍身奇痒，因在后院久坐，三更入室。登床后，仍用竹遍身揩摩。五更醒，复揩摩。日来思诚中形外，根心生色，古来有道之士，其淡雅和润，无不达于面貌。余气象未稍进，岂耆欲有未淡耶？机心有未消耶？当猛省于寸衷，而取验于颜面。

话说有一天，曾国藩正心平气和的修着德，忽然之间他猛的坐起来，说：不对啊，情况有些不对头啊。人家都说，修德这东西，诚于内而形于外，修德天长日久，修的心里那一团祥和之气，从五俯六脏慢慢渗透出来，弥漫到脸上，所以古来修德之士，莫不是一个个超有风度，气色和润，让人一望，就知道他硬是德性深不可测。怎么我这边越修越不对劲呢？我越是修德，身上越是痒得厉害，最后竟然修到了，全身奇痒的程度。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其实这个答案，他早在这一年的正月十六，就已经揣摩出来了。只不过太平军随后蜂拥而来，死攻祈门，其间惊险万状，曾国藩不停的骇极狂呼，把自己的研究发现，给忘记了：

正月十六日：古来史传不足凭信，同是局中人亦不足凭信。

早，出外巡墙子。饭后围棋一局，清理文件。见客三次，伴山及隋龙渊、江良臣畅谈颇久。余身体不安，竟日禁荤油，并不吃茶，以水饮停滞胃膈之间，时时作呕吐也。小睡时许。中饭后习字一纸，温《易经》《颐》、《大过》、《坎》、《离》四卦。傍夕剃头一次。闻渔亭官军是日进攻上溪口，心为悬悬。夜清理公文百馀件。与申夫、尚斋谈军中战状，虽同见同闻，同在局中之人而言人人殊，不足凭信。古来史传之不足凭信，亦如是矣。睡，不甚成寐。潘弁值日。三更后，北风大雨并作。

到了这一步，曾国藩就已经把话说明白了。

你亲身经历的事情，都是人言言殊，说出来的跟实际情况有着老远的距离，你没经历过的修德，又凭什么敢断言自己了解呢？

所以呢，诚于中而形于外，只是个瞎掰的说法，人的德品或才能，与容貌丝毫也没有关系，有的人心怀奸诈，却硬是长了张憨厚老实的脸。有的人憨厚一生，偏偏有一张阴险狡诈的表情。你说让他们找谁说理去？

修德就是修德，跟皮癣没得丝毫关系。不修德的人，说不定反倒皮肤光滑，帅呆酷毙，走到哪里都是一副有德有能的模样，让世人钦服景仰。真正修德的曾国藩，硬是满身皮癣，搔得鲜血淋漓，这才是真实的现实，不管你喜欢与否。

（8）不要说自己的私事

七月十八日，劝李芋仙居官以勤补拙等话。

早饭后围棋一局。旋清理文件，写姚秋浦信一，见客三次，习字一纸。阅《书传补商顾命》。写纨扇二柄。与李芋仙久谈，劝其不可开口叹贫叹卑，不可开口能诗能文，居官以勤补拙，以俭养廉等语。是日，请高碧湄、周志甫等中饭。饭后，观莫子偲作大篆，有笔力，有法度。旋清理文件，至酉初毕。读《顾命》，《康王之诰》毕。戴氏治经，与余所见多同，惜其生前未与鬯谈。夜温古文二首，天气新凉，睡颇成寐。罗弁值宿。

李芋仙，时号钝榜进士，晚清有名的大诗人。曾国藩提醒他四不说：一不要说自己好穷好穷，越穷越不能说。二不要说自己没地位，不受重视，越不被重视，越是不能说这话。三不要说自己诗才有多么好，越好越不能说。四不要说自己有学识，坚决闭嘴不要说。

前两个不要说，不说自己穷，不说自己没地位，是不能对领导这样说。后两个不要说，不说自己诗写得好，不说自己有才，是不能对群众这样说。但最理想不过的，还是不管对领导还是对群众，这四件事都不要说。

为啥不能说呢？因为领导不爱听，群众不喜欢。

不管是领导还是群众，都是以自我为主的，心目中根本懒得理会你。你不管对任何人说自己的事，烦就一个字，大家不爱听。

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要对人说自己的私事，大家真的不关心你。要说就说公众关注的社会问题，要说群众有多么爱戴他拥护领导等这些不可能存在的事情。但人如果老是这么个胡扯法，难免会人格分裂，沦为口不由心的伪君子。所以曾国藩指点说：不要做伪君子，要做真君子。伪君子说出来的话都是假的，都是为了骗人捞取政治资本的。真君子不说假话，但也不能说真话，说过了，真话大家不爱听，干脆闭嘴吧，勤奋做自己的事，过自己的苦日子。当伪君子的面具一个个被戮穿之后，迟早有一天，大家会认可你的价值的。

（9）用土匪的标准要求自己

八月十七日，本日接无名人奏何有保一案

早饭后清理文件。旋围棋一局。阅《管子》《霸言篇》、《问篇》。清理文件。中饭后阅《管子戒篇》，未毕。沅弟来，久谈，教以胸襟宜淡远，游心虚静之域，独立万物之表。又每日宜读书少许，以扩识见。弟围安庆，前后皆有强寇，人数甚单，地段甚广，昼夜辛勤，事事躬亲，虽酷暑大雨而每日奔驰往返，常五、六十里。余怜其太劳，故欲其以虚静养心也。清理文件甚多，至更初止。近日因风大，未接公文，本日接百馀件，眼蒙尚未看毕。温《古文序跋类》。三更睡，疮痒殊甚，不能成寐。罗弁值日。午间习字一纸，夜写零字一纸。傍夕，思州县之道，以四者为最要：一曰整躬以治署内，二曰明刑以清狱讼，一曰课农以尽地力，一曰祟俭以兴廉让。将领之道，以四者为要：一曰戒骚扰以安民，一曰禁烟赌以儆惰，一曰勤训练以御寇，一曰尚廉俭以率下。是日接无名人一奏，云本年三月二十日，新授陕西巡抚邓尔恒，在曲靖府行辕被带练保至协镇之何有保杀毙。先是，邓被何有保劫抢一空，今又勒索银二万，胆敢持刀凶杀，掳抢罄净，并将曲靖知府拏去，以致邓三日未殓，身受二十八伤。何有保与其养子何自清久有叛谋，云南巡抚徐之铭亦主谋，令其擅杀，现在转行捏禀系邓抚自带之练丁戕杀云云。世变至此，诚不堪问！而滇抚徐之铭前有唆使练丁抢劫张石卿制军之名，兹又有唆使练丁劫杀邓子久中丞之名，不必问其虚实而已决其为败类矣。

这个月的初十日，曾国藩接到巨大的消息，说是咸丰皇帝在热河，已经隆重辞世了。惊骇之下，曾国藩下围棋若干盘，表示自己很悲痛。按理来说，皇帝死了，大家应该停止娱乐才对，但曾国藩没这个意思。

连曾国藩，都拿皇上的死不当回事，就更不要说别人了。

这里的别人，说的是云南巡抚徐之铭，这厮端的是个怪物，他明明是个朝廷命官，却视自己为黑社会老大，用土匪的标准，严格来要求自己。当时有个翰林学士邓尔恒，被吏部分配到云南做道员，后来升任贵州巡抚，赴任途中，不幸被被徐之铭的马仔，练保何有保强收保护费，身上的财物掠尽一空，还嫌不够，又强迫邓尔恒写下欠债二万的欠条。

云南的黑社会闹得太凶了，邓尔恒对此非常了解，也没敢吭声，只想快点离开云南这可怕的地方，去贵州上任算了。可悲摧的是，朝廷却又突然改邓尔恒为陕西巡抚，赴陕西上任，还得经过云南。而黑帮大佬徐之铭知道了这事，怕邓尔悟日后出了头，对自己不利，就吩咐马仔何有保下手。

邓尔恒为了安全，住进了曲靖知府的宅中。但曲靖知府才多点儿官，根本不放在黑帮人士眼里。何有保率手下史荣、戴玉堂，夜入曲靖知府府邸，当场杀死邓尔恒，弃尸荒郊。又因为曲靖知府也成为了知情者，结果曲靖知府也被黑帮人士绑走，瞧这意思是打算灭口。

但曲靖知府最终平安脱险，这倒不是有人营救他。而是绑走了他之后，小马仔史荣、戴玉堂向大马仔何有保要求加奖金。何有保拒绝支付，史荣和戴玉堂勃然大怒，当场又杀掉了何有保。

而后，黑社会大佬兼云南巡抚徐之铭，写报告上报此事，说有小偷夜入曲靖知府府邸，偷走了邓尔恒的财物，邓尔恒与小偷展开了激烈搏斗，不幸牺牲。

徐之铭编瞎话不打草稿，也不说想想，邓尔恒好歹也是陕西巡抚了，至于为点财物跟小偷玩命吗？但那徐之铭独霸云南，黑白两道通吃，两家的大佬都是他，按说这种案子是很难有真相大白的可能。可是知情的当事人不忿啊，就到处上访。朝廷于是派了个叫潘铎的，来调查此案。

从案情经过来看，潘铎一入云南，就被黑老大徐之铭控制了。因为潘铎帮着徐之铭弄了份假结案报告，把事情推到了死去的何有保身上，这起案子，就不了了之了。而这个潘铎伪造了假报告，就替代邓尔恒去云贵做巡抚，到了地方，手下人却突然发动叛乱，不由分说把潘铎杀了。

明摆着，云贵叛乱之事，又是徐之铭幕后操纵，但你就是抓不到把柄。于是，徐之铭继续坐在主席台上，领导云南各族人民迈向美好的未来。曾国藩看了这事，除了抓狂，真的没办法可想。

（10）圣人的奶母

九月初三日，痛悉胡宫保去世

早饭后清理文件。旋见客一次，写对联三付。已正接信，知胡宫保于八月二十六日亥时去世，哀痛不已。赤心以忧国家，小心以事友生，苦心以护诸将，天下宁复有似斯人者哉！写左季高信一，沅弟信一，午刻小睡。旋习字一纸。中饭请刘馨室、陈心泉、魏柳南诸君便饭，申初散。接李少荃、辅堂办江西减丁漕一案，甚为详晰。清理文件，围棋一局。疮痒殊甚，手不停爬。夜改札稿，告示稿，清理文件，二更后温《古文·传志类》。睡后，不甚成寐，彻夜疮痒。

中兴四杰之首胡林翼去世了。

曾国藩对胡林翼的评价：赤心以忧国家，小心以事友生，苦心以护诸将。完全是贴切到位的。如果说曾国藩是圣人的话，那么胡林翼就是伟人。曾国藩这个圣人，完全是吃胡林翼的奶长大的。

这些年以来，数不清的人跟曾国藩扯皮捣蛋，虽然知道他是在拯救自己，可看着他事业越做越大，越做越风光，到底还是忍不住妒嫉之心。宁不惜豁出去全家落在洪秀全的手中，被活活蹂躏死，那也要想办法给曾国藩添添堵。这种强烈的自毁情节困扰着曾国藩，让他一路行来，背后是无数骂声，以及刺得他积泪如江的无数冷枪暗箭。

只有胡林翼，任何时候他也没有放弃过对曾国藩的支持。这一点曾国藩的父亲曾麟书看得最明白，所以当曾国藩被困于乱军中时，曾麟书让四儿子曾国华携书信求救于胡林翼，而且也确实是胡林翼救出了曾国藩。

还有就是，这些年来曾国藩能够与太平军无休无止的周旋，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胡林翼担当起维护后方，替曾国藩收银子养军队的麻烦差使。只有一次，胡林翼因父亲去世请假回家，他前脚刚走，后脚湘军就惨遭三河大败，最能打的战神李续宾，被陈玉成、李秀成联合十万捻军，生生搞死。迫得胡林翼连守灵都顾不上，又返回替曾国藩擦屁股。

不唯是曾国藩，湘军所有人的战绩，都是建立在胡林翼的默默扶持与奉献上。他的死，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同样也标志着，这一场浩大的民族性劫难，快到了落幕时节。

（11）伤害了领导的感情

十月初三日，闻昨夜英国所来之兵船头目为署提督

早饭后，将亲兵营点名一次，前哨病假者，至十七人之多，殊不成事。旋九弟来鬯谈，昨夜英国所来之兵船，其头目为署提督，名葛肋西。又有一通事，名李华达，即李泰国之弟也，欲进城来求一见，余许之，派巡捕去与之说明。已刻来见，葛肋西坐见，李华达立侍，渠以免冠为礼，以握手为亲。余拱手答之。已正去。旋九弟与李少荃、梅小岩三人至洋船上回拜，未初归。中饭后围棋一局。旋清理文件、至傍夕毕。写官制军信，至二更毕。与季弟鬯谈。二更温《古文·诏令类》，四点睡，颇能成寐，四更三点醒，五更复成寐。王弁值日。

突然跑出来一个洋人李华达，强烈要求见曾国藩，而且曾国藩立即安排会见，此人是何来头呢？

早先的时候，有个英国传教士李太郭，在中国传教。后来鸦片战争爆发，李太郭充当了翻译，从此跻身外交界，出任了英国驻广州的首任领事，生下了六个儿子之后，于40岁生日的那一年，两腿一蹬，幸福的与世长辞。

李太郭说走就走，撇下六个儿子让老婆养活，可他老婆真没这么大的本事。就把其中的两个儿子又送回中国，拜托德国传教士郭士立抚养。送回来的二儿子却是英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外交童工，这孩子16岁的时候，就被英国驻华使团聘为翻译，22岁就出任了英国驻上海副领事。此时恰巧太平天国运动兴起，洪秀全入主南京，征天下美女以幸御，上海江海关全面失控，这时候外交童工大显身手，包揽了上海江海关的税务工作。此人便是担任了大清帝国9年总税务司的李泰国，一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洋干部。

说李泰国拯救了大清国，丝毫也不夸张，这厮丝毫也不顾及中国的基本国情，对海关大刀阔斧，全面整顿，硬是消除了腐败现象。他的出现，导致了帝国出现了一桩离奇的怪事。中国人进入由洋人控制的海关，都会清正廉洁，受人敬仰，洋人进入由中国领导控制的本土海关，都会立即狂贪狠捞，成为即让人切齿痛恨，又让人羡慕得要死的贪官。

李泰国的存在，证明了贪污并非是中国的基本国情，中国的领导干部，才是贪污的根本原因。

正是这个想法，害惨了李泰国。

话说李泰国自打主持江海关以来，雪中送炭，给垂危的大清帝国送去大笔大笔的税银，让朝廷大喜，总算是有精神头跟太平天国顶牛了。而后，李泰国主持办理英中联合舰队。这厮悍然伤害了帝国各级领导干部的感情，他竟授权未来的舰队司令阿思本，只接受由李泰国转达的中国皇帝的命令，而不理会其它各级领导，理由是领导干部们捞得太狠，必须杜绝这种情况发生。领导如何能够容忍？愤怒的恭亲王当即将李泰国开除了，以后的中国总税务长，就换成了28岁的赫德，而这老兄比李泰国老道，所以他在位坚持了48年之久。

而现在，日记中要求见曾国藩的李华达，就是洋干部李泰国的弟弟。

情况大致就是这样。

对了，这则日记开头，提到曾国藩亲自点名亲兵营，此事关乎重大，是曾国藩人生大事的一桩伏笔，很快我们就知道他为何要这样做。

（12）对皇帝有意见

十月初六日，知寿州为苗沛霖所陷

早饭后，至寓内北边所设皇殿内迎接遗诏，跪迎于门外。安诏后，行九叩礼，宣读毕，复行九叩礼。礼毕，与学使及司道等叙谈。旋围棋一局，清理文件。出门到河下送九弟回湘，已正归。习字一纸，见客二次，中饭后围棋一局，清理文件颇多。夜又清理文件。二更后，温古赋数篇。睡不能成寐，遍身奇痒异常，实为苦境。是日，九弟临别，深言驭下宜严，治军宜速。余亦深知驭军、驭吏皆莫先于严，特恐明不傍烛，则严不中礼耳。是日接多都护信，知寿州为苗沛霖所陷。

曾国藩的日记，越来越有点冷幽默了。

看看这段记载，这是一个非常隆重的日子，是要接受死皇帝咸丰的遗诏，无论如何也得严肃一点是不是？可是曾国藩，他拿着遗诏回来，立即就开始下围棋。还有，九月初三接胡林翼死讯时，曾国藩也是适度的表示了悲伤，然后投入到了下围棋之中。

再想想曾国藩以前发的毒誓，如再下棋，永绝书香……唉。

说到底，曾国藩还是对咸丰皇帝心里有怨气。他今天的这个地位，完全是自己提着脑壳打出来的。远的不说，单说驻守祈门那惊险的日子，一夕数惊，夜夜惊恐，曾国藩居然能顶下来而没有心理崩溃，说来让人难以置信。

而咸丰皇帝呢？生恐曾国藩真的干出名堂来，闹个尾大不掉，功高震主，死活不肯授予曾国藩督抚实权。那么他把督抚实权授给什么人了呢？还记得云南黑社会大佬徐之铭吧？连黑社会大佬都可以从咸丰这里，获得个巡抚干干的，偏偏非要挤兑曾国藩，你说曾国藩心里，对咸丰皇帝能有好印象吗？

再说咸丰皇帝的死，他拿潜规则去对付英国人，让僧格林沁假冒爱国群众对英国兵舰突然袭击，又将信使从谈判桌上绑走，弄进监狱里虐杀。这种下作的手段，惹毛了英法联军，把他撵到了热河，活活憋屈死。曾国藩是儒家学者，讲究的堂堂正正，最憎恨这种下三滥手段，对咸丰皇帝，只会厌恶，非要逼着曾国藩爱戴这个咸丰皇帝，真的有点难为曾国藩了。

还是那句话，虽然曾国藩对咸丰皇帝有意见，但他最多不过是下下围棋，表现得够好了。淮上还有一个乱世魔王苗沛霖，此人更狠，听说咸丰皇帝死跷跷，他竟然于蒙城设坛，大临三日，为咸丰皇帝缟素发丧，称：天下已无主，我等当各求自全。

于是苗沛霖割疆而立，建立天顺王国，自号河北天顺王。

当然，临到最有心智的西太后出世，苗沛霖又取消了国号，承认了错误，这是很快要发生的事情。

但苗沛霖当时的做法，也是可以理解的，不信来看看当时曾国藩的想法。曾国藩也是认为，世之祸变愈大，责任愈重。总之大家都认为，这个时候轮到自己承担更多的社会责任了，这应该不是坏事。

十月十六日，世之祸变愈大，我之虚誉愈隆，责任愈重。

早饭后围棋一局。旋送仙屏归去，习字一纸，清理文件，见客三次。午刻，江苏上海庞宝生派户部主来钱鼎铭来请兵，携有书函，系庞宝生钟璐、殷谱经兆镛、潘季玉曾玮、顾子山文彬暨杨庆麟潘馥公函。书辞深婉切至，大略谓吴中有可乘之机，而不能持久者三：曰乡团，曰枪船，曰内应是也；有仅完之地，而不能持久者三；曰镇江，曰湖州，曰上海是也。问之，系冯桂芬敬亭手笔。钱君在坐次哭泣，真不异包胥奏庭之请矣。薛中丞亦派厉委员来，皆与久谈。中饭后，围棋一一局，见客四次，吴竹庄谈最久。写信，希庵一件，季弟一件，黄兰坡一件。写对联五付。与少荃久谈。夜清理文件颇多。日内公事压阁不少。因十一、二日作奏稿未尝治事也。二更，温《古文·词赋类》。睡稍能成寐。是日闻浙江萧山、诸暨、绍兴皆已失定，为之愤惋，杭州殆亦可危。世之祸变愈大，我之虚誉愈隆，责任愈重，实深忧愧。

（13）彭玉麟大闹中军帐

十月二十四日，韩正国为余订一女为妾。

早饭后清理文件。写家信，澄元一件，夫人一件。前季弟买一詹姓女子，初十日在船一见，未有成议。旋韩正国在外访一陈姓女子，湖北人，订纳为余妾，约本日接入公馆。申刻接入。貌尚庄重。习字一纸。中饭后，陈妾入室行礼。旋清理文件甚多。酉刻，与弢甫鬯谈。弢甫颇习夷务，所言亦晓鬯事理。核改信稿数件，夜清理文件，写零字颇多，写扇一柄。

这则日记，记载的是湘军中最有名的公案，称：韩正国阿谀媚上，彭玉麟一怒拨刀。说的是有一天湘军水师大帅彭玉麟，突然手提长剑，冲入了曾国藩的大帐，口口声声只叫：无耻小人韩正国，速速出来受死！

韩正国是带领曾国藩亲兵卫队的，前面的日记有记载，有一天曾国藩突然找他的麻烦，对亲兵卫队亲自点名，发现有十七名士兵请假在外。当时曾国藩老大不高兴，韩治国心情很紧张，为避免老板修理自己，就自动自发替老板分忧，帮曾国藩物色了一名姓陈的女孩子，给曾国藩送了来。

曾国藩大喜，收入帐中。

彭玉麟闻知此事，如何能容忍？当即手提三尺剑，前来兴师问罪。他表面上叫着韩正国的名字，实则是冲着曾国藩来的。

曾国藩只好上前，问：雪琴，好端端的，你这是闹哪样？

彭玉麟怒道：朝廷规定，地方官不得娶辖区民女为妾，这个规定有没有？此外，军营中有纪律，严禁将弁掳掠民女，这个纪律有没有？现在有人公然强娶辖区民女为妾，连犯军纪与违背朝廷规定，这个事，有没有人出来作个交待？

曾国藩跺脚摇头：雪琴你听我说，老师我……这个这个，我娶陈氏为妾，嗯，并非是为了她的美色，嗯，那么我为啥要娶她呢？嗯，那是因为……因为老师我身上痒痒啊，老师我每天都快要痒痒得疯了，老师想找个人，替我抓抓痒啊。

这个故事，笑料突暴，构成了湘军文化中的特有一景。但事情并非到此为止。事实上，曾国藩想找个女生替他搔痒的，这事可能是真的。但娶陈氏女来干这活，却绝非是这个考虑。

而且，曾氏娶陈氏女为妾，恰恰构成了他根本不具丝毫识人相人能力的，最重要证据。

有关曾国藩娶陈氏女并非为了搔痒痒，以及他根本不具识人相人的眼力之事，后面的日记会一点点的爆出来。现在，我们先来看看他在迎娶陈氏女两周前的一篇日记：

（14）曾国藩不爱肥妹

十月初十日，思作字之道，刚健、婀娜缺一不可

早饭后围棋一局，见客三次，清理文件。闻雪琴昨夜宿黄石矶，本日将到安庆，余出城迎接，至盐河座船等候，数刻不到。前委弟代余买一婢，在座船之傍，因往一看视，体貌颇重厚，特近痴肥。戈什哈杨龙章回言，雪琴尚须下半日乃可到。余仍进城回公馆，习字一纸。探马报雪琴将至矣，余再出城迎接。至中途，则雪琴已登岸，轻装徒步入城，城外迎候者皆不知也。余回公馆，雪琴已在座久矣，与之鬯谈。旋同中饭，邀鲍春霆、李申夫、隋龙渊等便饭。饭后，鬯谈片刻，围棋一局。写季弟信一件，清理文件，写挂屏三幅、对联一首。夜与雪琴鬯谈，又观渠画梅兰二幅。二更尽睡，不成寐，因本日说话太多也。疮痒异常。日内思作字之道，以为刚健婀娜二者缺一不可。余既奉欧阳率更、李北海、黄山谷三家。以为刚健之宗，又当参以褚河南、董思白婀娜之致，庶为成体之书。是夜接六安州牧邹笥禀，言苗沛霖破寿州后，不杀翁中丞，且请翁奏明朝廷，表苗党并非叛逆云云，天下事真愈出愈奇矣。

需要说明的是，这篇日记写在他在由韩正国带领的亲兵营中点名之后的一周后。我们来看看这个时间顺序：

十月初三：曾国藩去韩正国带领的亲兵营点名，发现有十七名士兵请假缺席，曾国藩表示强烈不满，亲兵统领韩正国提心吊胆。

十月初十：曾家老五曾国葆，替曾国藩物色了一名年轻女子，请曾国藩去看货。曾国藩看后，大为不满，因为老五竟然替他找来肥妹一名。是日，曾国藩大讲书法之道，言称肥妹不好，要婀娜，要刚健。日记中没有提到韩正国在一边旁听，但他肯定是听到了。

十月二十四日：韩正国替曾国藩找来陈氏女，因其非肥妹，曾国藩一见大喜，当日就拜堂成亲。为避免旁人说三道四，韩正国放出风声，称陈氏女虽然是从安徽找来的，但却是湖北人氏，而曾国藩总督两江，娶安徽女子当然是违背朝廷规定，但娶个湖北美女，这事你朝廷管不着。

这个顺序排下来，事情就一清二楚了。曾国藩就是想找个漂亮女生陪在身边。可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把他当圣人，认为他铁定不重女色，就随随便便的找来个嫁不出去的肥妹，想应付差事。曾国藩为此悲愤莫名，一再暗示提醒，众人却硬是懵懂，只有急于表现的韩正国，听明白了曾老板的真正需求，并替曾国藩办妥了这件事。

最让彭玉麟窝火的是，这些事情的发生发展，正在彭玉麟来见曾国藩的过程中，这一天彭玉麟来了却无人接迎，是因为老师曾国藩看肥妹去了。

而来年，曾国藩与美貌陈氏女的幸福生活，将颠覆他在我们心目中识人相人的印象。

在来年五月的日记里，曾国藩将供认出此事。

（15）最卑劣的政治

十一月十七日，服皇太后英断，为自古帝王所仅见

早饭后围棋一局。旋清理文件，习字一纸，至方子白、张廉卿处鬯谈。写官制军信一件，甚长，中饭后毕。又围棋一局，写季高信一件。是日，雨竟日不止，天不甚寒冷，而气象愁惨。念浙江群贼丛集，为之忧灼。清理文件，至酉正毕，少荃来，与之鬯谈，因本日见阎丹初与李申夫书，有云赞襄政务王大臣八人中，载垣、端华、肃顺并拿问，馀五人逐出枢垣，服皇太后之英断，为自古帝王所仅见，相与钦悚久之。夜写零字甚多，温刘向奏议数篇。二更三点睡，不甚成寐。疮癣奇痒，不可耐，几于身无完肤，良以为苦。

这篇日记，说的是中国历史的重大事件：北京政变，又称祥祺政变。

追究北京政变的内因，根子还在帝国政治的暗恶之上。专制皇权时代，最重要的不是国家安宁，不是百姓民生，而是权力是否在自己的手上。若然是权力有可能受到威胁，哪怕是国富民安，也要闹个天塌地陷，才不管你百姓死活。而只要权力在手，纵然是洪水滔滔，也不管朕的事儿。

这种皇权思维，沿习近两千年之久，形成的结果是不管哪个皇帝蹲在龙椅上，都不理会天下百姓，只管瞪圆了眼珠子看谁最有影响力，会不会威胁到自己的权力，如果有这样的人，那就立即坑你没商量，这就是帝王政治，简单之极，而又卑劣之致。

帝王政治最要命的，是权力移交。皇帝死时若然是小皇帝年幼，那就必须要防范臣属中出现权力转移的现象，所以采用牵制策术，让你下面的臣子谁也甭想干成事，谁也甭想出头，就是成为帝王政治的全部考虑。

在咸丰皇帝这里，他身死之前，将帝位传给儿子小同治，由于同治年龄太小，就需要老成的大臣辅佐。咸丰皇帝找了载垣、端华、肃顺等八个老臣子，让他们成立一个顾问班子，辅佐同治。可如果这八个辅政老臣，形成自己的势力后靠成权力转移，颠覆了自家皇朝，这可咋个办？

好办！不是说过的实行牵制策术的吗。辅政的虽然是八老臣，但发布旨谕的印玺，却拿在两宫太后手里。没有东太后、西太后给你盖印，你八老臣发布的只是废纸，没有效用的。

可如果两宫太后自己偷写了圣旨，再盖上印，那可咋个办？

这个事……这个事，咸丰皇帝最担心的是西太后慈禧，倒是非常信任东太后慈安，所以他密授慈安一纸谕令，如果西太后慈禧乱来的话，那就搞死她。

可如果两宫太后合起伙来，发布诏旨夺权，这又怎么办？

这就超出了咸丰的智能范畴了，不管怎么说，两宫太后好歹也是皇帝的妈妈，就是她们夺了自己儿子的权，就算是……别管就算什么了，历史，恰恰是走上了这么一条路线，两宫太后联手，偷写谕旨乱盖章，密招胜保入热河。胜保临走前想叫上淮上巨捻苗沛霖，大家一起来玩，可是苗沛霖明显心眼不够用，错过了这个天赐良机。

结果是胜保单独行动，入热河，护送两宫太后返京，然后两宫太后自己再写谕旨，将辅政的领导班子一古脑的端掉，杀三人，逐五人，从此彻底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走向。

这件事，也把曾国藩吓得够呛。他自己说是钦悚久之，总之是吓得目瞪口呆的模样。但曾国藩是不是真的服皇太后英断，这个问题可有点让人害怕。

怕什么呢？

怕的是这篇日记是后来补写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曾国藩有可能和左宗棠一样，都有个热衷于日记造假的不良嗜好，徜情况真是这样，那我们这些研究日记的人，岂不是被忽悠惨了？

被忽悠，是难免的。但好歹，日记中忽悠的成份与比重，终究是比不过当时历史细节的真实记录更多。单只是当时人的笔录，这就有充足的价值，让我们花费心思，仔细揣摩。

（16）本章事件补

本章所涉曾国藩年谱纪事：

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曾国藩51岁。

正月初七日（2月16日），李续宜补授安徽巡抚（未赴任）。

正月二十二日（3月3日），陈玉成自安徽桐城出发，开始第二次西征。

正月二十九日（3月10日），陈玉成大败湖北余际昌军，占霍山。

正月：太平军分两路进逼祁门，均以作战失利退兵。

二月初六日（3月16日），李续宜自青草塥出发，回援湖北。

二月初八日（3月18日），陈玉成大军攻克黄州，武昌逃徙一空。

二月十一日（3月21日），胡林翼由英山移驻太湖，谋以长期围困安庆。

二月十四日（3月24日），彭玉麟由安庆出发，率军回援湖北。

二月二十五日（4月4日），北路太平军入岭进攻历口湘军营盘，距祁门二十里。曾国藩急调兵赴援，太平军闻讯退走。

二月三十日（4月9日），李世贤大军攻克景德镇，皖南镇总兵陈大富死。祁门大营粮运中断，文报不通，陷于困境。

三月初二日（4月11日），曾国藩由祁门赴休宁，调集山内各军进攻徽州，以打开通往浙江之路。

三月初九日（4月18日），陈玉成闻安庆事急，率二万大军自湖北随州东返，驰援安庆。

三月十一日（4月20日），李秀成攻克吉安府，挥军北上，直趋端州，临江。

三月十二日（4月21日），徽州太平军乘夜出城偷袭敌营，湘军大败奔溃。太平军乘胜追击，围困休宁。

三月十四日（4月23日），李世贤在江西乐平与左宗棠大战失利，撤兵走浙江，湘军粮道复通，祁门大营解围。

三月十八日（4月27日），曾国藩自休宁启行，返回祁门。

三月十八日（4月27日），陈玉成大军入集贤关，猛攻曾国荃湘军外壕。

三月二十一日（4月30日），曾国藩闻太平军退走，景德镇收复，决计乘机出山，移驻东流。

三月二十二日（5月1日），洪仁玕、林绍璋率军抵练潭一带，援救安庆。

三月二十三日（5月2日），李秀成大军围攻临江府。

三月二十六日（5月5日），曾国藩留张运兰守祁门，自率大营人员出岭赴东流。

四月初一日（5月10日）曾国藩抵东流，立刻下令催鲍超驰援安庆，胡林翼调成大吉赴安庆助攻。

四月初六日（5月15日），李秀成攻陷瑞州府。

四月初十日（5月19日），陈玉成闻鲍超、成大吉军将至，留刘苍琳，李仕福等四千人守集贤关外赤冈岭四垒，另留八千人守关内及菱湖两岸各垒，自率兵六千由马踏石连夜退走桐城。

五月初一（6月8日），湘军攻毁赤冈岭第二、三、四垒，李仕福等三千人死。

五月初二（6月9日），刘苍琳第一垒太平军突围走桐城，至马踏石遇水被俘，八百人死。

五月初八日（6月15日），李秀成大军经兴国、大冶进克武昌县，与黄州赖文光部隔江相望。

五月初八日前后：成大吉奉命率军回援湖北。

五月十二日（6月19日），胡林翼由太湖动身返回武昌。

六月初一日（7月8日），安庆城外太平军各垒全部被曾国荃攻破，八千人死。

六月初二日（7月9日），李秀成闻湘军将至，迅速从湖北退兵，经江西东走浙江。

七月上旬，陈玉成以久攻挂车河湘军营盘不下，率军自桐城西走英山，绕道湖北境内折回安徽。

七月十六日（8月21日），咸丰皇帝病死热河避暑山庄。

七月十九日（8月24日），太平军各路援军再入集贤关，日夜猛攻曾国荃湘军外壕。

八月初一日（9月5日），湘军攻克安庆，叶芸来以下太平军一万六千人死。

八月初二日（9月6日），陈玉成率军退出集贤关，经石牌、宿松、黄梅、英山、六安退至庐州。多隆阿随后克舒城，进围庐州。

八月初七日（9月11日），曾国藩自东流抵安庆城外，巡视诸军。

八月十二日（9月16日），胡林翼病危请假，李续宜署理湖北巡抚。

八月二十一日（9月25日），由东流移驻安庆，设公馆于原英王府中。

八月二十六日（9月30日），胡林翼病死武昌。

九月初二日（10月5日），曾国荃率军自安庆出发，沿江而下，一路攻向太平天国的首都天京。

九月十七日（10月20日），李续宜补授湖北巡抚，彭玉麟补授安徽巡抚。

九月二十日（10月23日），曾国荃克无为。

九月二十九日（11月1日），曾国荃率军克巢县附近的东关，与太平军隔河对峙，因兵力不足，攻势暂缓。

十月初一日（11月3日），曾国荃回安庆，商讨进兵大计。

十月初六日（11月8日），曾国荃回湘招募新勇。

十月十六日（11月18日），上海官绅所派代表钱鼎铭抵安庆求援。

十月十八日（11月20日），奉旨督办江皖赣浙四省军事，巡抚、提、镇以下文武官员皆归其节制。

十一月十六日（12月17日），奏派左宗棠统兵援浙，广信、徽州、饶州诸军皆归其节制。

十一月二十八日（12月29日），太平军陷杭州，杭州将军瑞昌、浙江巡抚王有龄皆死。

十二月二十四日（1862年1月23日），左宗棠补授浙江巡抚。

十二月：沈葆桢补授江西巡抚，李桓补授江西布政使，李续宜调任安徽巡抚，严树森调任湖北巡抚，彭玉麟免安徽巡抚，改为候补兵部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