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3

21

我们的巷子弯弯曲曲,仿佛在许多世纪以前,她开始寻求她的目标;她左弯右拐,永远地摆脱不了迷惘。

在头上的天空中,在两边的大楼间,悬垂着一条从天空里撕下来的宛如发带的狭窄的间隙:她称之为蓝城妹妹。

只有在日中的短暂片刻,她才能看见太阳,她带着疑问谨慎地问自己:“这是真的吗?”

六月里,阵雨仿佛在用铅笔画出的影线,时常把她的一线天涂成暗色;这小巷变得泥泞滑溜,雨伞互相碰撞;头顶上那水流管的喷口处雨水奔涌而来,溅泼到她的惊愕的路面上,在惊恐之中,她把这一切当作用欢快的戏谑来进行无拘无束的创造。

春天的微风,在小巷弯曲的线圈里走入迷途;它跌跌绊绊地碰撞着一个又一个的角落,宛若一个烂醉的流浪汉;它使得浑浊的空气里飘满了纸屑和破布。“这是愚蠢的发泄!难道上帝疯了吗?”小巷愤怒地叫喊。

然而,从两侧的屋子里倾泻而来的日常污物——夹杂着鱼鳞、烟灰、剥下的菜皮、腐烂的水果以及死老鼠——却从来没有使她产生疑问:“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

她认可自己路面上的每一块石头;但是从石头间的裂缝处,一支青草有时会探出头来,这使得她勃然大怒:“纯真的统一怎么能容忍如此的侵扰?”

一天清晨,当两边的屋子在秋日那光辉的触摸下,变得美丽动人时,她低声细语地对自己说:“在这些大楼的背后,有一种无限的奇迹。”

然而,随着时辰的流逝,这儿的家家户户又骚动起来。女仆溜达着从集市返回,她的右手摆动着,左臂挽着一篮子食物;厨房里飘出的油烟味又渐渐地弥漫于空气之中;

对我们的小巷来说,这一点又显得清清楚楚;实在的正常的一切完全是由她自己、她的那些屋子以及垃圾堆所构成的。

22

这幢房子在它的财富烟消云散之后,依然恋恋不舍地站在路边,宛若一个疯子背上只披下一块补钉缀补钉的烂布。

日复一日,岁月凶残的利爪把这房子抓得疮痍满目;雨季在这赤裸的砖石上留下了它们疯狂的签名。

在楼上的一间凄凉的房间里,两扇对合门中的一扇,由于铰链锈蚀已经脱落,另一扇守了寡的门,日日夜夜乒乒乓乓地迎着疾风响个不停。

一天深夜,从那幢房子里传来女人们恸哭的声音;她们在痛悼这家族的最后一个儿子的死亡,这孩子才十八岁,在一个巡回剧院里靠扮演女主角谋生。

又过了几天,这屋子里已经没有声息,门都上了锁。

只有楼上那个房间的向北的一面,那扇凄凉的房门既不愿意倒下休息,也不愿意关闭不动;它来回地在风里摇摆,宛若一个自我折磨着的灵魂。

过了一些日子,孩子们的声音又一次回荡在这幢房子里;阳台的扶拦上,晒起妇女的衣服;遮盖的笼子里,传来了鸟儿的啭鸣声;还有一个男孩站在平台上放着风筝。

一位房客前来租用了几个房间,他收入微薄,但孩子众多;那劳累的母亲殴打他们,他们便哭喊着在地板上打滚。

一个四十岁的女仆,整天干着单调乏味的工作,和她的女主人拌嘴,并威胁着要辞职,但从未真的辞过。

小修小补每天在进行。没有玻璃的窗棂用纸张贴住;栅栏里的缺口用劈开的竹子修补;一只空空的箱子顶住没有门闩的房门;陈旧的污渍在粉刷一新的墙上依稀可辨。

荣华富贵本来已经在荒凉的颓败中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纪念,但是,这一家新来的人在没有足够的财力下,试图用暧昧的办法来掩藏这儿的凄凉,结果却损害了一片荒芜的面子。

他们没有注意北边的那个凄凉的房间,那扇被遗弃的房门仍然在风中砰砰作响,仿佛绝望之神捶打着她的胸脯。

23

在森林的深处,这位苦行的修士双目紧闭着进行修炼,他希冀开悟成道,进入天国。

可是那位拾柴的姑娘,却用裙子给他兜来水果,又用绿叶编织的杯子从小溪给他舀来清水。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他的修炼日趋艰苦,最后,他甚至不吃一个水果,不喝一滴清水;那拾柴的姑娘悲伤不已。

天国的上帝听说有个凡人竟然希冀成为神灵,虽然上帝曾经一次又一次挫败他的劲敌——泰坦巨神,并且把他们赶出他的疆域,但是他害怕具有承受磨难的力量的人。

然而他谙熟芸芸众生的秉性,于是便设计诱惑这个凡夫俗子放弃他的冒险。

一阵微风自天国吹来,亲吻着拾柴姑娘的四肢;她的青春由于突然沉浸在美丽之中而充满渴望,她纷乱的思绪仿佛巢窝受到侵扰的蜜蜂嗡嗡作响。

时辰已经来到,这位苦行的修士该离开森林,到一个山洞去完成苛刻的修行。

当他睁开双眼刚要动身,那位姑娘出现在他的面前,宛若一首熟悉却又难以忆起的诗歌,由于韵律的增添而显得陌生。苦行的修士缓缓起身,告诉她说他离开森林的时辰已经来临。

“可是你为什么要夺去我侍候你的机会?”她噙着热泪问道。

他再次坐下,沉思良久,便留在了原来的地方。

那天深夜,悔恨之心搅得姑娘难以入眠;她开始惧怕自己的力量,而且痛恨自己的胜利,然而她的内心却在骚动不安的欢乐的波浪上摇荡。

清晨,她前来向苦行的修士行礼,并且说她必须离他远去,希望得到他的祝福。

他默默地注视着她的脸蛋,然后说:“去吧,祝你如愿。”

年复一年,他独自打坐修炼,直到功德圆满。

众神之王从天上降临,告诉他说他已经真得了天国。

“我不再需要了。”他说。

上帝问他希望得到什么更加丰厚的报酬。

“我要那个拾柴的姑娘。”

24

人们说织布工人卡比尔备受上帝的宠爱。

于是,人群聚集在他的身旁,向他讨教医术,请他显现神迹。但是他感到困惑了;

在此之前,他那卑微的出身一直赋予他极其珍贵的湮没无闻,在默默无闻中,他甜美地歌唱,幸福地和上帝同在。他祈求这一切重新归还于他。

僧侣们妒忌这个草民的声誉,他们勾结了,一个娼妓去羞辱他。卡比尔来到集市,出售他自己纺织的布料;这个女人突然抓住他的手,责骂他背信弃义,并且尾随着到了他的家里,口口声声地说她不愿遭到遗弃;这时,卡比尔自言自语:“上帝用他独特的方式回答祈求。”

不一会儿,这个女人感到一阵恐惧的寒颤,并且跪在地上哭喊:“救救我,把我救出罪孽的深渊!”他回答说:“敞开你的生命,迎接上帝的光辉吧!”

卡比尔一边织布一边歌唱,他的歌声洗刷了这个妇女心坎上的污渍;当歌声从这个妇女的心里启程返回的时候,它在她甜美的声音里找到了一个家园。

有一天,国王凭着一阵不可遏止的任性,发出圣旨宣召卡比尔入宫,到他前面献歌;

这个织布工人摇着头拒绝,但是信差没有完成主人的使命,哪敢离开他的门口?

当卡比尔进入大殿时,国王和他的朝臣们都大惊失色,因为卡比尔并非独自一个,那个妇女紧随在他的身后。有人窃笑,有人皱眉;看到这个乞丐的傲气和伤风败俗,国王的脸面阴云密布。

卡比尔屈辱地回到家里,那个妇女倒在他的脚边悲泣:“为什么要为我承受如此的羞辱,主人?就让我回到丑恶的名声中去受苦受难吧!”

卡比尔说:“当上帝带着屈辱的烙印走来时,我不敢把他赶走。”

26

这个人没有任何实在的工作,只有各种各样的异想天开。

因此,在一生都荒废于琐事之后,他发现自己置身于天堂,这使得他大惑不解。

原来这是引路的天使出了差错,把他错领到一个天堂——一个仅仅容纳善良、忙碌的灵魂的天堂。

在这个天堂里,我们的这个人在道路上逍遥闲逛,结果却阻塞了正经事儿的畅通。

他站在路旁的田野里,人家便警告他践踏了播下的种子;

推他一把,他惊跳而起;挤他一下,他向前举步。

一个忙碌不停的女郎来到井边汲水,她的双脚在路上疾行,宛如敏捷的手指划过竖琴的琴弦;她匆促地把头发挽了一个不加任何修饰的发结,而垂挂在她额头的松散的发绺,正窥视着她的乌黑的眸子。

这个人对她说:“能借我一下你的水罐吗?”

“我的水罐,”她问:“去汲水?”

“不,给它画上一些图案。”

“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她蔑视地拒绝。

现在,一个忙碌的灵魂,无法抗拒一个无所事事的人。

她每天在井栏边遇见他,他每天向她重复那个请求;最后,她终于让步。

我们的这个人在水罐上画下了神秘而错综的线条,涂抹了各种奇异的色彩。

女郎接过水罐,左看右看,并且问:“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他回答。

女郎把水罐带回家里。在各种不同的光线下,她擎着水罐试图找出其中的奥秘。

深夜,她离开睡榻,点亮灯盏,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凝神地审视这个水罐。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遇见没有意义的东西。

第二天,这个人又在井栏边徘徊。

女郎问:“你想要什么?”

“再为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她问。

“让我把这缕缕彩线编成一根发带,绾住你的头发。”

“有什么必要吗?”她问。

“没有任何必要。”他承认。

发带编好了。从此以后,她在头发上浪费许多时间。

这天堂里,那充分利用的舒展的时间之流,开始显现出不规则的断裂。

长老们感到困惑,他们在枢密院商议。

引路的天使承认自己的渎职,他说他把一个错误的人带错了一个地方。

这误入天堂的人被传唤来了;他的头巾色彩耀眼夺目,这明明白白地昭示出祸闯得有多大。

长老的首领说:“你必须回到人间去。”

这个人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我已经准备好了。”

那位头发上束着发带的女郎插话说:“我也准备好了!”

长老的首领第一次遇见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场面。

27

据说在森林里,在河流与湖泊汇合的地方,生活着几个乔装改扮的仙女;只有在她们飞去以后,她们的真相才能被清楚地看到。

有位王子来到这片森林,当他走近河流与湖泊的交汇处时,他看见一个村姑坐在堤岸上,正拨弄清水,把水仙花激荡得翩翩起舞。

他悄声问她:“告诉我,你是什么仙女?”

听到这个问题,姑娘放声大笑,笑声响彻整个山坡。

王子心想她是个爱笑的瀑布仙女。

王子娶了仙女的消息传到国王那里,国王便派出人马把他们带回宫里。

王后看见新娘厌恶地转过脸去,公主气得满脸通红,侍女们则询问,难道仙女就是这种打扮?

王子低声地说:“嘘!我的仙女是乔装改扮来到我们家的。”

一年一度的节日来临了,王后对她的儿子说:“王亲国戚要来看看仙女,告诉你的新娘,不要在亲戚面前丢我们的脸。”

于是王子对他的新娘说:“看在我对你的爱情份上,请你显露真相让我的王亲们看一看吧。”

她默默地坐了很久,然而点头允诺,但眼泪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满月皓洁,王子身着结婚的礼服,走近新娘的房间。

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缕月光射进窗户,斜照在床上。

王亲们随着国王和王后一涌而进,公主站立在门口。

众人问:“仙女新娘在哪里?”

王子回答说:“为了把真相显露给你们看,她已经永远地消逝了。

29

当山涧的小溪宛若一把光芒闪耀的弯刀,插入暮色那昏沉的刀鞘时,一群鸟儿突然从头上飞过,它们高声欢笑的翅膀迅疾地向前飞行,仿佛群星之中穿过一支利箭。

这一切惊扰了所有静止不动的事物的内心,使得它们对速度充满激情;大山的胸膛里仿佛感觉到暴风云的楚痛,绿树渴望挣脱那根深蒂固的脚镣。

这一群鸟儿的奋飞,为我撕破了死寂的面纱,展示出一阵巨大的颤栗,正振翅在深邃的静谧里。

我看见这些群山和森林穿过时间朝未知世界飞翔:当繁星扑闪着翅膀飞过,暮色便振颤出片片火花。

我感到我的身躯奔涌起一股越海飞翔的鸟儿的激情,开辟一条道路,飞出生和死的极限。此时此刻,这漂泊的世界响起一阵纷乱的声音:“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别的地方,在遥远的胸怀里。”

30

这群人惊讶地倾听着青年歌手卡希的歌唱,他的嗓音宛若一把怀有绝技的利剑,在无望的紊乱纠缠中摇晃翻动,把它们劈成碎片而欢呼。

在听众席上,老普拉塔普王耐着性子倦乏地坐着,因为他的生命曾经为巴拉杰拉的歌唱所围绕和哺育,宛如一块幸福的土地被河流的花边美丽地缀饰着;他那绵绵的雨夜,那秋日静谧的时辰,都通过巴拉杰拉的歌唱,向他的心灵诉说;他那欢乐的夜晚在这些歌唱的伴随下,装点起各色的灯盏,回响起丁当的银铃。

当卡希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普拉塔普微笑着向他眨眨眼睛,并低声地对他说:“大师,现在让我们听点儿音乐,可不是这种模仿蹦蹦跳跳的小猫,追逐惊惶失措的老鼠的时新歌曲。”

那位戴着洁白头巾的老歌手,向听众深深地鞠上一躬,便坐了下来。他双目紧闭,纤细的手指弹拨起乐器的琴弦,在怯怯的犹豫中他开始歌唱。大厅宽敞,而他的歌声微弱,于是普拉塔普故意喝彩“好极了!”但是,在他的耳边却低语着说“大声一点,朋友!”

听众躁动不安。有的打哈欠,有的打瞌睡,有的抱怨天热。大厅里心不在焉的纷乱的嗡嗡声响成一片,而歌声像一只随时都会倾覆的小船,徒劳地在上面颠簸;最后,淹没在这片喧哗之中。

突然,这老人因为心灵遭到创伤,忘记了一段歌词。他的声音痛楚地探索着,仿佛一个在集市里的盲人,摸索着找寻他的失散的引路人;他试图用想到的任何曲调来充实这个裂口,但这个裂口仍然张着嘴巴;受尽折磨的曲调拒绝效劳,它们突然改变旋律,爆发出一阵呜咽。大师的头垂靠在乐器上,他情不自禁地迸发出婴儿降生时的第一声哭喊。

普拉塔普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便说:“走吧,我们的聚会在别处。我知道,我的朋友,没有爱的真理是孤独的;美不和众人同在,也不和片刻同在。”

31

在世界年轻的时候,喜马拉雅,你从大地那崩裂的胸怀里升起;你重峦叠嶂,向着太阳猛烈地发起燃烧的挑战。接着成熟的时刻来临,你对自己说:“够了,不再向高处伸展!”你那颗神望着云的自由的火热的心,发现了自己的极限范围,便默默地耸立,向无限致以敬礼。在你的激情经过这番抑制之后,美丽自由地在你的胸脯上嬉戏,信任用鲜花和鸟儿的欢乐簇拥在你的四周。

你像一个伟岸的学者,端坐在孤独里;你的膝盖上摊放着一本由无数石头页码编成的古书,我想知道那儿写着什么故事——是不是神圣的苦行修士湿婆和爱神婆瓦妮的永恒的婚礼?——是不是恐惧之神希冀占有脆弱之神的力量的剧本?

33

我的双眸感受着蓝天深邃的宁静,阵阵颤栗传遍我的全身,宛如一棵树儿伸出绿叶的杯子期待着斟满阳光时的激动万分。

一阵思绪从我的心里涌现,像温馨的气息从阳光下的青草上飘起;这一阵思绪与水波拍岸的汩汩声,与小巷里倦风的叹息声交织在一起——我想起我一直和这个世界的全部生命生活在一起,我已经把自己的爱恋和悲愁都献给了世界。

37

请赐予我爱的崇高的勇气,这是我的祈求——那种敢说敢行,敢于为了你的意愿而承受苦难,敢于抛弃万物,敢于寂寞的勇气。请给我力量去完成危险的使命,请用痛苦给我荣耀,请帮助我征服那每天都向你奉献的艰难的心情。

请赐予我爱的崇高的信念,这是我的祈求——那种生命蛰伏于死亡之中,胜利存在于失败之中,力量掩藏于娇美之中,尊严寓寄于承受伤害而不屑以怨报怨的痛苦之中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