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出了一条三文鱼

看电视连续剧《林海雪原》,杨子荣伪装成奶头山惯匪胡彪上威虎山投奔座山雕,献出秘密联络图之后,座山雕大喜,封杨子荣为威虎山“九爷”,还特地命八大金刚陪同九爷到威虎山自办的花寨耍乐。关于这“花寨”,长篇小说《林海雪原》惜墨如金:“这花寨是安置抢上山的良家妇女的几间木头房子,专供匪徒们蹂躏糟蹋。目前还有二十七个民间妇女,被押在花寨里,她们已受了一年多的痛苦了。”

一为文字,便无足观,一为电视剧,这“花寨”就有点看头了。问题是,面对受苦受难的阶级姐妹,身为工农子弟兵的杨子荣,此刻既不能有所为,又不能因无所为而暴露了自己的“共军”身份,急中生智,只见那杨子荣点上一袋烟,再次不紧不慢地施展了独门的“忽悠”功夫,从“花寨”日常所用的香粉、胭脂等化妆品谈起,一路忽悠到山西刀削面,再从刀削面忽悠到大马哈鱼。老杨问八大金刚,大马哈鱼,知道不?八大金刚答,知道啊。老杨又问,那黑龙江、牡丹江一带的大马哈鱼,是从日本海游过来地,你们知道不?忽悠至此,虽渐有时尚杂志的味道,但基本靠谱。杨子荣的扮演者王洛勇在访谈中曾表示,对新版杨子荣的变化不以为意,而且“剧本给我什幺我就往外掏什幺。”于是掏着掏着,不经意就从剧本里掏出一条三文鱼来——杨子荣接着说:“在日本,大马哈鱼它不叫大马哈鱼,小鬼子管他叫三文鱼。吃起来,小鬼子们一手托鱼,一手持刀,削成极薄极薄的蝴蝶形状薄片,生生的就飞进了小鬼子的嘴里。”若不是蝴蝶迷突然闯入花寨,杨子荣其实还可以继续往下忽悠:“弟兄们,小鬼子还有一好,就是把三文鱼做的生鱼片摆在一个光(月+定)娘们身上吃,那叫‘女体盛’,知道不?听说昆明那疙瘩就有。我看,今年咱威虎山的‘百鸡宴’,干脆改‘女体盛’得了。”

虽然蝴蝶迷在《林海雪原》的小说原作中并没有在那个节骨眼上闯入花寨,不过小说里的的杨子荣的确是经常用“忽悠”来化险为夷的。当座山雕突然问起许大马棒知不知道“蝴蝶迷和郑三炮不大干净”之事时,对土匪的“下流生活”不是很了解的杨子荣先是机智地尿遁,“在往返百余步的厕所道上作了紧张的思考”,然后“果断地想定了自己的对策:‘我给他个借题发挥,大拉蝴蝶迷…………凭我这两片嘴给他个一岔十万八千里。”就这样,从厕所重返威虎厅之后,他“添枝加叶,渲染逗趣,一会儿联上猪八戒,一会儿又联上武则天,幷且联系得非常奇妙,一孔不漏,一绽不露。”

既然“一孔不漏,一绽不露”,那么我还是想说说电视剧的那条“三文鱼”。据我所知,“三文鱼”是英语Salmon的译音,而且是粤语的译音。这个词是香港人的发明,历史不会超过20年。日本人称此鱼为“鲑”,发音如Sake,跟“三文”浑身不搭界。此外,据我个人在日本的不完全观察,日本人非但不知“三文鱼”为何物,而且幷不如中国想象的那么爱吃。又据蔡澜先生揭发:“(香港)假东洋鬼子店中,本地大师傅头上绑巾条,大力介绍:‘三文鱼鱼生,日本人最爱吃!’到日本,你会发现传统的日本寿司铺里,根本没有三文鱼刺身卖,觉得它有一种怪味。”

事实上,目前全球市场上百分之五十以上的“三文鱼”都是来自挪威。挪威贸易委员会曾公开表示,挪威每年的“三文鱼”渔获量多到吓死人,如果不努力向国外推销,每个挪威人每年得吃掉650公斤以上才吃得完。挪威人可能打死也不会想到,Salmon在中国市场上的开拓,一直都得到了大众文化“日本想象共同体”的暗中相助。身为此共同体的一员,我个人意想不到的,是“三文鱼”竟然在电视剧的“红色经典”之中进一步完成了它的“日本化”进程。全球化的叙事,不仅超文本、超时空,某些必要的时候,甚至还不得不超越了常识。

电视版《林海雪原》因在情节上与小说有些出入(比样板戏的出入更大),听说原作者曲波同志的家属有些看法。做为曲波的读者、江青的听众以及王洛勇的观众,我本人对任何出入都绝无任何意见,前面拿“三文鱼”说了些事儿,更无“挑硬伤”之意。相反,这正是我向“三文鱼”的作者和表演者致敬的一种方式。“忽悠”,东北话,京白又名掰赤,难听的说,又叫扯蛋或扯淡。本来我一直以为,论扯淡,我认第二,中国便无人敢认第一。看过“三文鱼”之后,我知道我错了,真的忽悠或真的扯淡,总是建立在强劲的逻辑基础之上的——如果说威虎山是用“智取”的,那么这“智取”的“智”字里就有不可忽视的“忽悠”成份。也就是说,反正杨子荣当时是在“忽悠”敌人,在这种情况下,“忽悠”与其在常识的基础上进行,就实际效果而言,倒实在不如脱离常识来搞的好——唯一担心的是,八大金刚中某匪会不会从“三文鱼”看出了破绽:“三爷,他不是胡彪,也不是共军,他真是从百老汇来的王洛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