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可能永远尿那么老高

你不可能永远尿那么老高

冯唐

冯唐 @ 2007-12-18 21:37:19

我过情人节的个人史可以清晰地分成三个阶段。

上大学之前,读过《灯草和尚》、影印版的《三言》、《二拍》,心灵已经不纯洁了,但是身体还算纯洁,除了自摸之外童贞硬硬的还在,根据中医理论,我的晨尿还能勉强算中药,没有男女接触,没过过情人节。

不是对男女之事没有兴趣,而是很有兴趣。首先,当时称得上爱好的东西很少。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基本还是变种的理想国,人都穷,有钱也没什么地方花,都是好人,有坏心眼也没什么地方使。没有电子游戏,没有网吧,没有大卖场,没有健身房,没有书城,没有迪厅,没有水煮鱼,没有各种以洗涤身体为名义的准色情场所,毛笔字基本没人练了,太极拳基本没人会了,组装个矿石收音机或者闹钟基本都在小学和初中玩腻了,小伙子们的爱好趋同于本能,打架,抽烟,男女。其次,这类本能性的兴趣爱好通常都非常简单。比如打架,最好是有家伙,一寸长一寸强。其次是打不过就跑,先保命再保脸面。再其次是被闷在角儿里一定要护住头,腿断了好接,头坏了不好修理。这些,不是傻子都懂。比如抽烟,越贵的烟越好抽,不要在学校周围的楼洞儿里抽,不要在厕所抽,不要烟盒藏在裤兜里,否则很容易被老师发现,这些,傻子都懂。只有男女,挺挺的在心头立着,仔细学了《生理卫生》,还是不懂。为什么只有她是香的,而其他女的都和男的差不多?为什么她随便笑了笑,风就从我的脚底板下吹起来了,而其他女的还和草木鱼虫一样一动不动?钻被窝之前,偶尔,看看自己的身体,瘦瘦长长,冰冰凉凉,空空荡荡,恍惚间陌生,仿佛看着五米之外的一匹马,我天天骑着它,但是不知道它的脾气秉性,不知道它要干嘛。偶尔,我想,长大的一个巨大动力就是长大之后,抽烟合法了,男女合法了,除夕不流着鼻涕放闪光雷了,过完春节没几天,就可以挑个姑娘过情人节了。

在讨老婆之前,我上了长达十年的大学。青春期被人为地过度延长,东单、王府井街上来来往往的人越穿越洋气,食堂里的青菜总是以白菜为主,肉总不够吃,我差点儿成了诗人。当时我以为,写诗仿佛点穴和骑自行车,会了之后一点都不难,一辈子忘不掉。比如,我的一个师姐,她弟弟除了挣钱,什么都喜欢做,尤其热爱艺术,用各种办法花他姐本来就很少的生活费。情人节的时候,他给他姐姐一张卡,上面一句诗:“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选自海子诗《日记》)我这个师姐说,为了这句诗,一切都是值得的。我说,虽然我骗了一辈子人,今夜,我只对你讲实话。虽然所有人都夸奖你的美丽,但是你在我眼里的美丽,是其他所有人从来没见过的。我说,这种套路你都吃啊,傻啊?

这十年里,我按照《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大致翻了翻我们的国粹,有自己观点的,不以抄袭为主的,对汉语有贡献的,总之,写得不像《管锥编》的,加起来不过百种。这十年里,学大体解剖的时候分给我的是半扇女尸,三年自然灾害,饿死在某大城市街头的,没病没灾,非常干净。从骨骼开始到神经系统,都扒开来看了。从大体解剖到组织学到生理生化,也都学了,考试也都及格了。这十年里,人的各种毛病都见识了一下,从病毒感染到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自身免疫疾病。学泌尿系统的时候,长得像大妈的男教授把他收集的卵袋模型在教室前挂了一排,后来他得了脑癌,四个月之后就死了。妈妈的,过了这十年,男女之事还是没明白。

这十年大学由于生活过分规律,时间仿佛不是线性的。回想起来,经常前后错乱,上下颠倒,仿佛一个四维的迷宫。每次回忆,情人节是个挺好的线索,如果记得某年的情人节是和谁过的,情人节前后的杂事就慢慢泛起,像池塘里,鱼群吐出的水泡一样,带着淡淡的腥味儿。

那时候,我一般不买巧克力,国产的太难吃,进口的太贵,一盒基本是我一星期的生活费。我一般不买花,情人节那天,一只玫瑰花比一个猪蹄都贵,一打儿玫瑰花够买一只金华火腿了。只有两次买了花。第一次,想用染料把玫瑰染成蓝色的,举着在情人节那天的街上行走,和周围的红玫瑰比起来,仿佛傻屄中的邪屄。结果没成,手被染蓝了,半个月才褪色。第二次是给初恋,从第一次见她算起,忍了丫好多年了。当时我有预感,看她隐隐中斗志昂扬的样子,那年的情人节应该是最后一个和她过的情人节了。我和她约了一个点儿,买了枝玫瑰去她家接她吃饭。玫瑰据说是进口的,刺又大又硬,我挑了一段没刺的地方举着,在她家对面的一个楼洞里等她。天气非常冷,我套了两双袜子,还是觉得慢慢失去了对脚趾头的感觉。吹出的气都是白色的,在半空凝结成细碎的冰碴儿,落到脚面上。楼洞口左前方有个老大妈一边看着一台公用电话一边卖报纸,左手厚棉手套,右手薄毛线手套,左手给人拿报纸,右手点钱。我初恋从她楼洞里跑出来的时候,远远地看去又黑又小,在一瞬间,在我吐出的一口白气之间,来到我脚面。我初恋包裹得很严,狗熊一样,粽子一样,饺子一样。头发刚洗,人造柠檬味的,半湿着,显得特别黑,远离她脸蛋儿的发梢上冻出来一粒粒的冰碴儿,在路灯下一闪一闪的。“怎么头发没干就跑出来了?”我问。“怕你冻死。”她说。她看见玫瑰花的时候,忍不住地乐,看见傻子的那种乐。“怎么不写诗充数了?”她问。“诗人下场太惨了。顾城疯了,海子卧轨了,骆一禾大面积脑出血死了。”我说。抱她的时候,觉得人造柠檬味儿真好闻,她发梢上的冰碴儿夹在两张脸之间,很快融化了。我摸不到她的骨头,我看不见她的眼睛,我感觉她的身体向我倾斜,我看见她背在后面的右手上,没戴手套,攥着那一枝进口的玫瑰花,花的大头朝下。

后来,她告诉我,她在那个情人节之后多年,第一次结婚,结婚之前一直保持童贞。“留它干嘛啊,又不是红酒?”我说。“你说我是不是有病啊?”她问。“我是学内科的,外科不懂。”我说。

有了老婆之后,情人节变得非常暧昧。按照定义,这个节不能和老婆过。按照人性,这个节也不能和老婆过。设定节日的基本目的就是为了和日常生活区别开。学动物学的时候,看过一个录像,外国的,不是赵老师配音,一种转角羚羊,一年只有在一天里性交,一天里性交十二次,每次都尽可能和不同的雌性。在那一天里,如果已经干过它的雌性转角羚羊再凑过来,它就使尽力气踢走她。按照社会道德,这个节也不能和非老婆过,否则容易吵架,不和谐。不是没有来自非老婆的感动。胯下的唐僧胖胖地还在,极其罕见地还能遇见白骨精,穿着小鸡黄的毛衣,笑的时候鼻子上的皮肉层层皱起。贪嗔痴,戒定慧,拿起,放下,放下,拿起。唐僧最后说的是“你不会不知道我是个坏人吧?尽管那坏人决定这辈子,且放你一生。”(选自叶三诗《坏人十四行》)

我的一个朋友,常住北京。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最后一个春夏之交,去了不该去的地方,说了不该说的话。从那之后,每年春夏之交的那几天,都有人护送他免费坐飞机回四川乐山老家,等过了那几天再护送他免费坐飞机回北京,保证他不再去那些不该去的地方。习惯了之后,他每年二月十四号,也把手机关机,交给他老婆,在他老婆的护送下去她娘家。所以,有老婆之后,最好这样,情人节基本不过。

总之,像所有的事情一样,像所有的时代一样,像所有的人类一样,你尿得老高的时候,你没有容器,你有容器的时候,你已经尿不了老高了。摸着今天,将就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