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僧
流浪得太久的阳光匆匆归来,复活了古庙花容月貌般的相思。
古庙像一只蝙蝠的剪影,永远做欲飞未飞状。
古庙唤作金山寺,金山寺脚下那条大江千年不变地流着。
玄奘站在寺外,双手捧着一纸血书,像捧一团火。阳光分外体贴地照耀着他,惨白了他的脸。
玄奘蹲下来,望着蝙蝠似的庙子嚎啕大哭了,他的哭声特具穿透力,金山寺的瓦屋被震得沙沙作响。
酒肉和尚从寺内探出头来,朝着玄奘吐了一口唾沫,同时骂了一句:"嚎丧!"玄奘继续哭,他哭得很认真,很动情,十八年了,他第一次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他出世以来就是金山寺的和尚,金山寺是属于他的。他才是金山寺的全部。
大江将玄奘漂流给了金山寺,金山寺便有了一个江流僧。
玄奘继续哭。
忽然,有人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朗声说:"要哭,你就痛痛快快地哭吧,哭出来会好些!"那语气很像电影里的台词,一句标准的样板话。那声音软绵绵的,有些苍老。
玄奘听出来了,那是法明长老的声音。
玄奘徐徐站起身来,他不哭了,不想痛痛快快地哭,他看着法明。
四目相对。各人的眼里都缓缓流淌着一条沉默的大江。
玄奘伏在法明的肩上:"长老,我的命好苦呀,一出世就成了孤儿!"法明双手合什:"阿弥陀佛,不是命苦,是心苦!"法明的话闪烁出佛的光辉。
玄奘满脸茫然:"心苦?"
法明又说:"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心在海上航行,是苦也!"玄奘问:"长老,我该怎么办?"
法明答曰:"苦即是乐,乐即是苦,无苦无乐,便成正果。"玄奘大声吼叫:"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法明合掌曰:"仇者,罪孽也,罪孽不可有,亦不可无!"法明言毕,飘然而去,将玄奘孤零零地丢在了那里。
天边一片血红,像一首悲壮的诗。有一个声音从遥远处传来:"彼无嗔恚,心中了了分明,彼心无恨,心中了了分明;大慈大悲,心中了了分明。"那声音细若游丝,却又清楚明白。
玄奘抬头望天,声音似乎升腾远去了。
玄奘扭头看寺内,寺内空荡荡的,僧人们似乎远游去了。
玄奘若有所悟,双手合拢,喃喃自语道:"慈悲为何物?"又一个声音跌落下来:"年轻人,慈悲是智慧,是识别他人痛苦的力量,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智慧之种。"玄奘觉得有些头晕,手中的血书跳跃起来,依稀荡出一条波翻浪滚的大河。
大河里飘荡着一个襁褓,襁褓里的婴儿睁大了迷惑的眼睛。
天空蓝湛湛的,蓝得来像要滴落似的。
那浓酽的蓝终于滴落下来,拍打着他的脸庞,一朵浪花将他掀起,掀进了金山寺。
一道金光闪过,照亮了他的印堂,他的智慧之门开启了。
又是那个声音传来:"知因果,讲良心,守道德,立志向,养识见,增才干。"那声音中气很充足,是从丹田里逼出来的,洋溢着青春的力量。
玄奘豁然开朗了,他看见了内心的痛苦正在变成一件奇妙的礼物,痛苦的泉水正在慢慢地往外流。
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清爽与轻松。仇恨和痛苦已远离他而去。
他仰首望苍穹,苍穹沉默得十分庄严。
他沿着一条小路往前走,寻寻觅觅。
小路曲曲折折地向前延伸,故事没有源和流。
碎星铺出一条灿烂的银河,那灿烂照耀着地上的小路。
月光在一旁冷冷地看着。
玄奘继续往前走,他不明白要走向哪里,但他明白这小路没有尽头。
玄奘继续往前走,他不明白要走向哪里,但他明白这小路没有尽头,他知道有一个人在路上等他。
他知道有一个人在路上等他。
小路吮吸着天地精华,梦一般地向前延伸。
重重叠叠的山峦挤压着小路,将小路挤压成一条白色的带子。
玄奘的身子佝偻着,像一只直立着的虾子。他的眼里闪着狼一样的贪婪的光。
忽然,前面有了一片开阔地。开阔地很平坦,崎岖和崖巍都躲开了,只有那不息的江水涛声。
开阔地上有一个蹲着的人影,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姿。
玄奘知道:她是在等一个人。
他向她走去,他是在寻找一个人。
她慢慢站起来,向他投以一个张望。她以为她等待的人已经来了。
走拢了,两人对视着,目光是陌生的。
她摇摇头,很失望,他不是她等待的那个人。
他也摇摇头,心里很明白,她也不是她要寻找的那个人。
她重新蹲下去,继续等待,只要那个人没来,她就得永远等待下去。
他重新朝前走,继续寻找,只要没找到那个人,他就得永远寻找下去。
开阔地消失了,银河不见了,小路上一线黑暗。
玄奘的脑海里闪过一道亮光:等待和寻找是人类永恒的主题,人只要活着,总要寻找,总有等待。
玄奘放声大笑了,笑声划破了黑暗,笑声照亮了他的前程。小路上又生动着无比灿烂的光辉。
冥冥中有一个人在前引路,引着他走向那无远弗届的国境。
一团红光升起,红得像火,红得像枫叶,红得像天边燃烧的云。
红光中冉冉升起一个美女,她握着一根杨柳枝。
玄奘看了她一眼,顿时有了似曾相识的感动。
美女将手中的柳枝轻拂,用浏亮的声音说:"师弟,你可来了,我就是你要寻找的那个人!"玄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怎么会叫他师弟呢,叫得如此亲切,莫非他和她曾在同一个师父门下修行?
美女自报家门姓氏:"我是观音,和你有同门之谊,你应该叫我师姐!"玄奘呢喃着:"我父被贼人所杀,我母被贼人霸占,我生下地就成了孤儿,生下地就成了金山寺的和尚,我只有师兄师弟,我没有师姐!"观音点化说:"你前世与我同门修行,你叫金蝉子,同为如来的徒弟。"玄奘依然疑惑不解,脱口念出一首诗:
未生之时谁是我
出生之后我是谁
长大成人方是我
合眼朦胧又是谁
观音鼓掌道:"师弟,你好悟性,终于回到佛殿中了。阿弥陀佛!"玄奘摇头:"我还是不明白,既然与师姐同门修行,我又是什么时候丢失的?一丢就是十八年!"观音合掌曰:"师弟,你我同门修行,可知修行要义?"玄奘摇头曰:"吾不知也,还望师姐多多指点迷津!"不知不觉间,他已和观音认了同门。
观音曰:"这修行中友说不清道不明的秘密和奥妙!"玄奘追问:"何为秘密?何为奥妙?"
观音微微闭目曰:"念佛法门以一念代万念,念佛时粗念起时及时转念,应及时放舍,转化,如以舍转贪,以恕转嗔,以慧转痴;起恶念时应转善念给他人,起淫念时应转净念给对方及他人;细念起时只不理它,一心念佛,以佛性容摄。"玄奘茫然曰:"师姐,我还是没有明白得透彻!"观音睁开双目曰:"此乃真正的打坐转化功夫也!"玄奘茫然依旧:"何为法,何为性,师姐还是未曾说得明白。"言语中,玄奘已有几分不悦。
观音开导曰:"法是与性、心相关的,法依本性建立,法为自心而设。法乃联结、贯通心胜的桥梁也!"玄奘执拗地说:"师姐,我还是不懂,法何为自心而设?"观音叹息说:"阿弥陀佛,念咒法门,念佛法门,咒即真言,本是自信之音,了解念佛念咒及法与本性的关系,须发挥转化自心的作用。"玄奘还要问什么,观音却将杨柳枝一拂,柔声说:"知恩报恩,人生须报四重恩。"玄奘慌了,急问:"哪四重恩?"
观音严肃地说:"国家恩、众生恩、父母恩、三宝恩。"玄奘唏嘘不已:"人生竟有这么多的恩需要回报?"观音庄严地说:"吾们每时每刻都生活在四恩之中,即使有一天我们死了,把骨头烧成了灰,也没有离开四恩,因为你还占一块地方安放骨灰盒!"玄奘心中一动:"如此说来,我的凡心仍未泯灭?"观音嘻嘻一笑:"师弟说得是,正因为如此,师姐为你带来了两件礼物!"玄奘有些慌了:"师姐,你该不会送我一枚戒指吧?"有意无意之间,他却想到了男女的定情之物。
观音闭眼合掌曰:"阿弥陀佛,师弟,你的凡心仍在激烈地跳动,师姐只得让你的心上一把锁!"玄奘大惊:"师姐,你为我的心上了锁,我则如何思考问题呢?人总得有思想呀!"观音安慰说:"师弟放心,这锁只锁你的凡心俗念,让你在朝圣路上毕直往前走,到修成正果为止。"玄奘脸上一片沧桑:"师姐,我曾听人说过:朝圣者永远成不了正果。"观音摇首道:"非也,非也,你的正果是与生俱来的挥之不去的。"玄奘心里又涌起一阵感动,竟痴痴地望着观音,不知该说什么好。
观音眼里游移出一丝暖意,她读出了玄奘脸上的感动,便将杨柳枝轻轻一抖,就抖出一件什物来。
玄奘认真观那什物:黄澄澄、金灿灿、光闪闪,原来是一件袈裟!
袈裟上的万道金线竖立起来,像一根根挺拔的刺。
玄奘惊恐地喊道:"不要呀,不要!"
观音朝他招手:"乖,来,穿上,这是好东西!"玄奘往后退了半步:"我怕,我怕,那上面有刺!"观音笑了,诳哄说:"别怕,别怕,这上面不是刺,是如意珠、摩尼珠、辟尘珠、定风珠、红玛瑙、紫珊瑚、夜明珠、舍利子、偷月沁白,与日争红……"玄奘打断了观音的话:"这些东西该不是人工培养的吧!"观音正色说:"师弟休得胡言乱说,此乃西天来的正宗货,绝非伪劣产品!"玄奘无言以对。
说时迟,那时快,观音轻拂杨柳枝,那袈裟便披到了玄奘的身上。
玄奘的身子颤抖了一下,通身便有了透明的感觉。
观音说:"师弟,你可以看自己了,你看到了什么?"玄奘低头看自己的肚子,惊呼道:"我的心不见了。"观音点点头:"这就对了,你的心已经被锁上了!"玄奘不由得悲哀起来:"师姐,我的心被锁了怎么办?"观音拍着玄奘的肩膀说:"师弟放心,你凡心已锁,而佛心犹存!"玄奘伸直了身子,却感到有些摇晃:"师姐,我有点立场不稳了!"观音递给他一根拐杖:"师弟,有了这九环锡杖,你就站得稳立场了!"玄奘接过九环杖,果然觉得身上有了力量,不禁诧异地问:"师姐,这九环锡杖有何用处?"观音说:"这九环锡杖乃金木水火土混和做成,拄着它,即便走遍天涯海角,也不染红尘。"玄奘环顾四周,皆空无一物,红尘已杳然而去。
观音双手合在胸前,和风细语般说道:"师弟,你有了这两件东西,只顾朝西方去,走到一个叫雷音寺的地方,取回一样东西,你就找到自我了。"玄奘有些迷惑地问:"那路有多远?等我走拢时,岂不到了退休年龄?"观音鼓励说:"不远,不远,只要心诚,金石为开。"观音说话时,双脚一抬,便升上了天空,朝玄奘挥挥手:"拜拜,西天见!"玄奘朝着天上打了个躬:"拜拜,师姐一路珍重!"一个游丝般的声音从天上飘下来:"师弟且莫乐观,前面尚有九九八十一难在等着你呢!"玄奘身上顿时豪情倍增,宣誓般喊道:"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个肉球滚了过来,越滚越近,在玄奘面前停住了。
玄奘用九环锡杖将那肉球剔开,肉球里跳出一只猴子来。
玄奘双手合什:"阿弥陀佛,孽缘!"
我独自去赴幽会,
是谁在暗寂中跟着我呢?
我走开躲他,
但是我逃不掉。
他昂首阔步,
使地上尘土飞扬;
我说出的每一个字里,
都渗杂着他的喊叫。
他就是我的小我,
我的主,
他恬不知耻;
但和他一同到你窗前,
我却感到羞愧。
--泰戈尔《吉檀迦利·30》
天空中有一个声音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从今以后,你的名字就叫唐僧,大唐为姓,众僧为名。"唐僧牢记自己的身份和使命,带了两个随从前往西天取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