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除 夕
春节,在我们中国人心里,是个多么重大的节日呀黄河滩上的人家虽然贫寒,家家户户也都忙着办年。几天来,妈妈的精神很好,姐姐虽然是偷着回家来的,能来到家也是这个风雨飘摇家庭的一件大喜事。妈妈移动着盛弱的身体,一刻不停,她锁了长久的眉头,这时展开了。早晨起来,她还对着镜子把蓬乱的长发剪削剪削,又换了一件深蓝卡其的旧上衣。妈妈对亚丽说;丽呀!今年咱家算是双喜临门。爸爸的棉衣送去了,姐姐也回家来了。要好好地过个年亚丽说:妈妈,是不是把帕盼储蓄瓶动一下?你看姐姐身上穿的......
妈妈坚定地摇摇头;馏不那是为去北京上访准备的钱。现在挪用了,你姐姐也不会同意的。你没看见,昨天晚上蛆姐述把省吃俭用攒的几块钱放进瓶里。
讼那过年怎么办呢?
螂过年?妈妈坦然地笑了,拓我准备好了,姐姐一定会亚丽不再作声,低下了头一亚丽心里很清楚:妈妈准备了什么呢?前天,妈妈叫她去磨面,磨的是山芋干加上少量的玉米和红高粱。这种五花粉比起灰溜溜的山芋干面,也算得上好东西了。妈妈还把贽在瓦罐里的几斤小麦拿出来,对亚丽说:磨点细面吧,除夕吃一顿白面饺子,剩下的给姐姐做干粮,路上吃.主食算是有了,妈妈又泡了一盆秋天晒的干菜,买了几分钱的大葱;生产队长大川叔以他的名义在队里赊了二斤肉送过来9这就是妈妈说的准备好了的全部年货。能有这点儿准备,也算不错了。可是,姐姐在家呀姐姐离家几年了,一直过着阴沉沉的生活,好容易回家来了,这不使她心寒吗?
亚丽,妈妈唤她,面和好了。你把姐姐喊起来,咱们一起包饺子吧!
姐姐昨儿又熬了一个通宵,把爸爸的一件日子给亚虎改好。姐姐回家三四天了,天天都在熬夜。只有白天,在妈妈的催促下,才躺一刻。上午,她又给妈妈补了一双袜子,直到午饭之后,才疲惫地睡下。亚丽伏在妈妈耳边,低声说;妈妈,让姐姐好好地睡一觉吧,她太累了矗不,我不累姐姐从屋里走出来,一边帮妈妈端面盆,一边说;在家里没干活,咋能累着呢。
姐姐9你还是睡一会儿吧099亚丽说,我会包饺子,我还能包花边的饺子呢,又快,又好。不信,晚上你检查。
姐姐眯着眼,对她说:丽丽,你才该好好地休息呢?一年到头,家务都靠你顶着。过年了,你该好好休息休息了最后,还是娘儿仨一起动手,才结束了这场争论......姐姐离家四年了,她和走的时候相比,个子并未长高,只是消瘦多了。眼睛虽然还是往天那样大,但却深深地陷在眼窝儿里,腮上的笑窝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变化最大的地方,还是姐姐的眼睛。亚丽记得,姐姐的眼睛可精神了,一转动,一忽闪,就会有一个故事出来。可而今,那眼睛呆滞了,深沉了,眼球的背后好像藏着成千上万的问题,等待答案。姐姐才二十二岁,面容就显得苍老了,黑红的眉宇边,隐约呈现出鱼尾纹。那双手,纤细的柔软和肌肉的丰润都不见了,而今变得十指粗壮,手背有筋了。劳动量大,人的手指会变粗。这是爸爸说的。望着姐姐粗壮的手,亚丽心情沉重地说;姐姐,沉重的劳动,一定把你累苦了不姐姐摇摇头,微笑着对妈妈和亚丽说,最苦的,还是精神折磨。黑崽子要一天三请罪要把自己的爸爸妈妈当活靶子打。我就不千对!姐姐!亚丽说,就是不能跟着他们的指挥棒转
姐姐叹声气,说;政治上搞不倒你,他们便变本加厉的在肉体上搞垮你。
你不能逃跑吗?
往哪里跑全中国都一样。朝外国跑吗?不用说没有条件出境,就是有,我也不忍心离开爸爸妈妈和养育我的土地。
......几天来,妈妈和亚丽谁也不曾问过姐姐这几年来的生活,她们觉得不必问,姐姐也不主动讲。亚丽觉得有许多话要跟姐姐说,但又不知说什么,怎么说。每天从早到晚,她像影子似的和姐姐形影不离。姐姐怕妈妈伤心,也不愿多问家中的事。直到前天午后,亚丽趁着姐姐午睡刚醒,才把家事一五一十对姐姐说了个明白。她一边说,一边流泪,姐姐一边听,也一边流泪。有时姐姐拿手绢为亚丽擦泪;有时亚丽拿手绢给姐姐擦泪。后来,姐妹俩抱着脖颈,哭倒在床上。妈妈强打精神对她们说哭有什么用!要坚强起来。爸爸不是说过吗。中华民族,是勤劳、勇敢的民族,任何内部的、外来的压迫和侵略都不能接受!压迫人民的人,总有一天会被人民打倒等到那些压迫人民的人都倒了,天就会晴起来,鸟还会唱歌,花还是香的亚丽和姐姐都听话地点着头,不再哭了。
四年来,亚玮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爸爸,想念妈妈和弟弟妹妹,连做梦都想着跟他们团聚。她没有料到,竟有一个偶然的机会,使她从遥远的边疆到妈妈身边--
那一天,一个监管人员找着她。铁青着脸膛对她说宋亚玮,有一个任务考验你一下,需要你护送一个重病号网内地治疗。你只要把她交给她的家属就行了。还可以有五六天时间回你家中看看。不过。你必须老老实实,保证按时返回。能做到吗?
亚玮知道,这是一个不好完成的任务。所谓重病号,那不过是病情垂危的代名词罢了。说不定刚刚起程.人便停止了呼吸。这漫长的旅途,要比爬雪山、过草地还艰苦十分。不过。不问这次任务多么艰巨.却可以给她提供一次圆家的机会.再难再苦,亚玮也在所不辞。当她饱受旅途颠簸赶回生养她的那个城市时,她的家、她的童年记忆,一切都成了泡影。
公事办完之后.她冒着纷飞的大雪,走访了十几家亲友,才算查清了家的去向,找到了母亲和弟弟妹妹的下落。家庭遭遇,虽然在她想象之中,但是,当她看见瘦弱的妈妈,痴呆的弟弟和幼小而已经承担了繁重家务的妹妹。她悲痛得几乎晕倒在地。几天来,她忘了白昼黑夜。她想用自己最大的努力,给这个严重创伤的家庭一点安慰。昨天午夜.她在被窝里对亚丽说:丽丽,再有三天姐姐就要走了。姐姐知道你和妈妈心里都难过,姐姐也难过。但又不能不走。你能听姐姐的话,这两天不流泪吗?
亚丽闪着眼睛。不知怎么回答。
要是心里受不了就哭。千万剐在妈妈面前哭。行吗亚丽点点头。
亚玮一边擀着饺子皮,一边对妹妹说:
拈丽丽,妈妈会把饺子包成许多小动物。记得我七岁过生日的时候。妈妈包了一大群十二属相,把老鼠包得比牛还大。我说:妈妈.你包错了,老鼠应该是最小最小的动物!,妈妈却说:一不错,不错!俺玮玮是属鼠的,妈妈希望俺这只小老鼠比牛还壮,比虎还勇,比马还大爸爸在一旁说:可不能光形象比牛大。还得气壮如牛,胆大如牛成为一头拉革命车的老黄牛,咱们今天再叫妈妈显显手艺吧。叫妈再包一群十二属相。
妈妈亚丽高兴了,接着姐姐的话题说:你包一只最大最大的马吧!爸爸是属马的,有一天,爸爸这匹骏马一定会跨进奔腾的马群,凌空飞起来好好妈妈笑了,我要卖卖老,在我女儿面前显显身手妈妈拿一片饺子皮,裹着馅儿包个马身.又在一端捏出马头。再拿一片饺子皮捏出四只马蹄,然后朝马身上一贴,一匹跃跃欲奔的骏马,果然出现在桌面上。
靠马。马亚玮高兴地喊道.丽丽快看,一匹多有精神的大自马!
矗噢呕!亚丽也高兴得喊了起来,爸爸的大白马,大,自马要奔腾了要飞上天了一傍晚,老瑞奶奶叫孙子,元元给爷爷送去一狗头罐饺子,心虽觉得轻松了些--老夫老妻几十年,挎着篮子乞讨都不曾分离过。没想劐,黄土快埋到脖子了竟不能团团圆圆过个新年。她皎着牙齿,把高月生骂了一天一宿。早晨起来,一边骂,一边自言自语:得给老头子包顿他最喜吃的饺子,暖和他的心?忙活了半天,饺子送去了.心里才安生。--老人坐下不久,便又皱起眉头:哎哟,差点儿忘了那可怜的娘儿几个是怎么准备的呀?能吃上饺子吗?这几天,老瑞奶奶每到天黑就到亚丽家来.陪着妈妈和亚玮她们坐到深夜。老瑞奶奶是位饱经世态炎凉的人了。当年也曾领着妇女姐妹斗过地主、分过田地,心腔里宽着呢。她对这娘儿几又说古,又谈今,劝一阵,骂一通,总想宽她们的心。昨儿深夜,她还对她们说:丽她妈。不是我说旬宽心的话,我实信。这日月准不长久嗣身、闹革命.就是闹个好日月。哪能闹来闹去,闹得自己斗起自己来了?咱不做犯法害民的事。怕啥?再说,就算老天爷把死羽紧不睁,咱也不怕。大不了挎着篮子查门鼻!生成得要饭的命.还怕苦?早两年生活好一点。就当要饭找着好门了。好门要过去,咱还苦熬咱的,有啥大不了......老瑞奶奶想:光是大处开导了,过年的事怎么样?竟忘了细盘问。
老人拍拍衣襟上的灰尘,正要动身,大君奶奶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一照面,就问。老嫂,要出门?
嗯。老瑞奶奶答说,又问大君奶奶:你家年办好了?
有啥好不好.人家过。咱也过。隔不到年这一边。明儿大初一,咱都添一岁大君奶奶又问;啥急事?这么晚了还出去。
心放不下。老瑞奶奶给大君奶奶找个板凳,说,去看看亚丽娘儿几个。
托我也想着这件事,才来找你。过年过节了,总惦记着她娘儿几个。
老瑞奶奶笑了;好唼,好瞍!咱结伴去吧。走哟!大君奶奶嗔着脸说.要是这样去,俺就不来邀你这个老妇代,了。新年大节。人家大闺女从千里外回到家。咱空着胳膊、攥着拳上门,像啥样呀?实对你说吧·俺也是受了大家娘儿们、姊妹们的托,才来找你商量商量,看看办点啥。虽说都过穷日月,没多有少.没好有孬总得表表娘、姊妹们韵心大君奶奶说完,老瑞奶奶高兴地说:不是你想得周全,我竟忘得一千二净。好好,就在我家商量
于是。大君奶奶把一群妇道人请来,七嘴八舌议商开了。
多么可贵的阶级情意呀!东家一把菜,西家四两肉·南家半条鱼,北家一碗面,等到天空出星星的时候,饺子、馍馍、菜,满满的一馍筐就在老瑞奶奶家做成了。大家选了老瑞和大君两位老奶奶当代表.到亚丽家里和她们一起吃年饭。
除夕的夜晚,天空分外晴朗,没有风,星星像钉在青石板的铜钉,眨着眼,望着人间。在口号声震天的岁月·能有这样一个静谧的夜晚.人们也觉得是莫大的幸福了,何况又是除夕两位老奶奶端着饭菜,兴冲冲地向亚丽家走去。在离。亚丽家还有十步的地方,突然发现有个黑影在墙边蠕动。瞅着那不停、不走、摇摇晃晃的高大身影,老瑞奶奶拉拉大君奶奶的衣襟,低声说:人!
大君奶奶回道:亡魂!
老瑞奶奶眼神好,细瞅瞅,觉得很像高月生。立时心里大怒:是洋鬼子个孬种这么晚了.他千啥?大君奶奶说,靠又馋啦?
他馋?老瑞奶奶说,不是他是惦记,着这娘儿几个,怕她们日子过安生了。
咱不饶他。走,骂他一顿。老瑞奶奶拉拉衣襟盖好怀里的馍筐,一边大步流星地朝前急走,一边说:那是谁呀?大年夜里还不回家,串达啥?
高月生听见人喊,本来想躲开。一听老瑞奶奶这话说得明明白白。又觉得不能躲开了。他朝前迎上来,说:我,我您干啥哩?
大君奶奶说:是高委员?俺跟你一样,嘴馋了。看看谁家有好吃的,也去香香嘴。
高月生知道深更半夜跟这两个老婆子纠缠没好处,便顺水推舟说:哎、哎!是是,真馋了馋了说着就想溜走。
高月生,老瑞奶奶可不饶人,走上去拉住他,说:你到底要把咱这个庄子领到哪里去?三百六十多天才有一个大年夜。邀一夜你也不叫旁人安生。你串达个啥呀?实对你说吧.俺也不想安生过了.趁着年夜,咱热闹热闹,你半夜三更想干啥?今儿要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我一定要把全庄妇女吆喝起来,得跟你辩论辩论!
高月生怀揣鬼,也知道老瑞奶奶在妇女中的威望。这老婆子真的一横心.骂我个狗血喷头,说不定再联络一帮人告我一状.弄得屎样臭,不上算这么想着,便着急想溜。老婶,你们老娘该串谁家就串谁家,我不管您,您也别管我。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他把大衣襟一拉,就想走。
老瑞奶奶哪里肯算,她把馍筐递给大君奶奶,一把拉住高月生的袖子。说你不能走,你得说清楚,你在这里转游个啥?高月生看走不开了,要超了威风:我干啥?我在执行
任务!我要对全庄人民进行治安保卫谁敢破坏我的工作,我就治他的罪
高委员,你治罪吧!大君奶奶说,正愁着儿女不养老呢!你把俺送个地方,俺吃饭也不用愁了!
老瑞奶奶气往上冲,嗓门也高了:你高月生的罪还轻,今儿给张三捏个罪,明儿给李四编个假,为了有个官当,连你爹的尾巴你都割了。三更半夜你也扪心问问自己,你干了多少昧着良心的事?老天爷睁眼的时候,也不会饶你你先治治你自己的罪吧!说不定有一天,不用发动群众,连你爹也会上台斗你......
老瑞奶奶骂得爽快利索,句句见血。高月生听得头皮打皱。耍英雄,她们不怕,辩驳,又没有话可说。他又恼又急,半天才说:老祖宗,老祖奶奶,别骂了行不行。难道我是天王老爷?宋玉的反革命是我说了算的?老奶奶,我算老几?今后......咳,你不能光骂我呀!
高月生说着,把身子转到老瑞奶奶身后,像漏了网的鱼,吱溜就不见影子了。
两位老奶奶走进亚丽家,正赶上这一家人为马的事大笑。
老瑞奶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笑问道;哟,哈喜事,看把一家人乐成这个样子?
亚丽母女一看老瑞奶奶和大君奶奶进来了,忙都站起来,让坐。妈妈说;婶,你瞧,闺女们叫我包十二属相饺子。我捏得不像,惹得她们笑个不停。
这事别瞒我。老瑞奶奶一边朝桌面上看,一边说:你的手艺我知道;捏啥像啥!你忘啦,在地主家干活那年,挖块泥捏了个地主像,还叫他跪下。那模样和鬼地主不差分毫。地主看见以后气疯啦,一巴掌打得你IZ吐鲜血!你瑞叔心疼得流了一宿泪老奶奶笑哈哈地又去揉眼睛。大君奶奶放下馍筐,端出饺子,馍馍和菜来,说:丽她妈,俺老姐妹是几十户人家的代表,咱热热闹闹过个年。该说就说,该笑就笑,哪怕明儿快刀把头割了去,今儿也得乐到心窝
还有俺玮玮,远道来的,听说过了初一就要走。大伙见你来了,心里高兴;听说要走,又难过,表表心,连迎力n送,俺亚丽是个好孩子,奶奶给你块肉吃来,咱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