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在集市上

几阵西风,风流了半年的树叶儿都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一簇簇、一团团在地上滚动,田野里,空旷了,一眼能望儿里远,几头耕田的牲口,在慢悠悠地晃动,喊牛的号子和鞭声,显得有气无力。

秋深了,粮归仓,草入垛,该是庄稼人喜庆丰收的时;候了。但是,在那飞沙走石的黄河故道上,有什么丰收可庆呢!除了树权间架着黑黝黝的山芋藤以外,麦场上连个穰垛也没有。昨天,会计公布了全年的决分帐,许多人家辛苦了一年,还要欠队里的。还有什么可喜呢?者愁眉苦脸。

亚丽家是重点亏空户。帐目上说她家欠了队里二十七元钱。会计郑重宣布;凡五类,贫子家属所欠的工分钱,务必于三日内交上来。否则,一律不分口粮。

妈妈犯愁了,亚丽,氐能不愁?莫说是二十七元,就是二元七角,二角七分,亚丽家中也每不出来呀母女俩默默地面对面坐着发愁,一夜也没合眼。

东天边发白的时候,亚丽背着粪筐,匆匆忙忙地走出家。妈妈以为她又去拾野粪呢,原来亚丽想起了南河坡上的几棵野菜。她一边走,一边想千万别叫旁人挖了去,这几棵莱足够给妈妈做一碗咸汤还好,她来到南河坡,野菜还在那里。她匆匆挖回家,就忙着去为妈妈做汤。妈妈一夜未合眼,精神萎靡。她心里愁呀二十七元钱到哪里去弄呢?三天交不出,口粮就不给了。没有粮吃怎么行呢?

家虽然还不到一贫如洗的地步,可也确实没有值钱的东西了。早些年,爸爸妈妈两个人的工资要养活全家六口人,还要养活在农村的爷爷奶奶,已经不算富裕;再加上爸爸喜欢读书,有少许余钱,大多用在购买书籍资料上。多少年来;新式家具几乎一件不曾添置,文化大革命已经几年了,只拿几个生活费,吃饭都紧紧巴巴,哪还有多余的零钱早晨,亚丽走后,妈妈便来到几件旧家具旁,看看箱子,箱板早已裂缝变型,有几处还被老鼠咬了几个洞看看橱,橱的四只脚掉了三只,全用砖头垫着,要不然早就倒下来了......咳,没有值钱的物件了妈妈正叹息的时候,亚丽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野菜汤走了进来。 妈妈,你快尝尝,这菜真新鲜妈妈接过碗,强作笑颜地对亚丽点点头,说:老远我就闻着清香了。凉凉吧,妈妈一定全喝下。她把碗放一旁,拉着亚丽坐在身边,给她理着乱发,对她说;亚丽,妈妈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好吗?

的事。早晨,亚丽出村的时候,就听得高月生在大喇叭里高喊,要黑五类家属去交钱。还说:我们对阶级敌人是亚丽望着妈妈的脸,好久好久,才轻声地说:妈妈,有什么事,你只管说,我还能不听你的。

妈妈闪了闪深沉沉的眸子,说:我想把东西变卖一点,先还上口粮钱。什么东西值钱呢?想来想去,只有爸爸的书橱了。你瞧,爸爸的书,早被人家抄的抄了,烧的烧了,留个空空的书橱还有啥用呢?

卖书橱亚丽吃了一惊。心想:书橱怎么能卖呢?书橱是爸爸最心爱的东西呀!她转脸看看妈妈,妈妈的面色是那么阴沉。亚丽忙说:妈妈,汤好了,你快喝了吧。那爸爸的书橱,确实可以算是亚丽家中目前最新、最值钱爸爸半生中从不主张家庭建设,他总是保持着战争年代的作风。但一本三十元、五十元的工具书他舍得买,可是,一件衣服、一件用具,他却从不往心上放。妈妈见他的书籍、资料到处堆放,早就想给他买个书橱:我下决心了,少吃俭用,也得省几个钱给你买个书橱!

爸爸却摇着头说:把书放进壁橱吧,不是一样吗?后来,亚丽出生了。亚丽过周岁生日的时候,老瑞奶奶从乡下来到城里,抱起只会呀呀叫的小亚丽,乐哈哈地说:好个富态孩子,一定会比你妈妈过的日子好。你妈妈从小就没有娘,你也没有姥姥。乡下习惯,孩子周岁,姥姥给个退毛衫。这件事我办了,我就是姥姥。说着,拿出红布包包,塞到亚丽衣兜里。

那时候,乡下的生活很艰苦呀!老瑞奶奶的钱,是一个鸡蛋、一个鸡蛋攒起来的,这耍多少鸡蛋呀!妈妈对老瑞奶奶说。婶,你的心意俺领了。这几年,日子过得这个样,俺帮你很少,你这钱,俺可不能收。

老瑞奶奶生气了:这话咋说?要是你娘还活着,给孩子·退毛衫,你也不收?

妈妈看到老瑞奶奶一片真心,只好收下。

后来,妈妈拿着这钱拉着爸爸一起走进一家家具店。爸爸明白了,他反过来又拉着妈妈说:走,快给孩子去买退毛衫

妈妈真是个好妈妈,她很体贴爸爸。平时,家里再困难,妈妈在拿到工资以后,都首先问爸爸要买什么书;爸爸深夜读书,妈妈总是坐在旁边陪着他。时间晚了,她便给爸爸做点他爱吃的稀粥。爸爸吃夜餐,妈妈便小心翼翼地帮爸爸收拾书。把爸爸读过的书,有条不紊地放好。妈妈常唠叨要有一个书橱该多好妈妈拉住爸爸的衣服,说:玉,咱们对不起孩子这一次吧,还是先买书橱。

爸爸摇着头,笑着说:算了,算了,以后再说吧。妈妈这次铁了心,毫不犹豫地走上去,一边掏钱,一边对营业员说:小妹妹,我们要那个书橱。

就这样,妈妈终于把书橱买来了。回到家的时候,爸爸含着热泪,第一次把妈妈抱起来,亲亲地吻她......

亚丽避开妈妈,含着两行眼泪走到爸爸的书橱前,眼泪止不住像小溪似的往外直流。那紫红色的小橱子,它跟爸爸多密切呀:爸爸把它放在床头上,一进家便首先去看看它,取书的时候才把橱门上的锁打开;橱内四层空档,分门别类地放着爸爸的书籍。爸爸对小书橱熟悉得像自己的指头那样。有一次,爸爸看一本书,他把钥匙给亚丽,说:丽丽,到书橱第三档中,把左边第五本书给我拿来。亚丽说:什么书呀?爸爸说那是一本《全唐诗·韩愈集》。亚丽数着档,把书拿出来,果然是《韩愈集》。抄家的时候,爸爸的书籍大多被毁坏了,书橱的三条腿也被砸断了。爸爸心疼地亲自动手,精心地把那三条腿补上,还专门买了同样颜色的漆漆好。遣送回原籍的时候,能变卖的东西全卖了,爸爸就是不舍得卖这只书橱。他对的川字。她紧握拳头,狠狠地打着自己的脑门,一遍一她过七周岁生日的那一天,妈妈给她织的一件大红毛线衣亚丽偷偷地拿出毛衣,奔杨镇集走去。她低着头,逢到对面有人走过来,她便急忙把头偏过去。

亚丽怀中抱着蓝花布包着的红色毛线衣,竞像她刚刚从谁家偷出来,人家正在后面追赶一样,走三步转到左腋下,走两步又移到右腋下放到腋下不放心,抱在胸前怕太露。就这样,反反复复,好不容易才走近了杨镇集。亚丽虽然十二岁了,可她从没有到市上卖过东西,就连农村集市,她还是第一次来。

靠毛线衣怎么卖呀?是像大街上卖炒米花的老太那样,高声喊叫呢?还是像小商店的营业员,把货物放着等客人家来买呢?离集市越近,她的心情越不安。

杨镇集是一个东西漫长的镇子,一条街道把它分成南北两片。临街北,是国营商店,一律双层楼房,是这个集市上出类拔萃的现代建筑I楼房对面,有一家由供销合作社开办的饭店,还有一家烟酒铺,一个食品收购站。除了这些坐地商之外,杨镇是比较冷睛的,房屋也大都破旧不堪。革命委员会和造反总司令部有规定:农村集市贸易是属于资本主义的尾巴,应该取缔。其实,就是不取缔,谁也没有货物上市,自留田种茄子、辣椒也得按人头定棵数,自己吃都不够,哪有剩余;生产队集体,瓜桃梨枣是不准种植了,青菜萝卜也只许自产自吃,上市就要受到制裁。因而,这条东西长二华里的街道,就是逢集,也冷冷清清。

亚丽走进街里,望着清冷的情景,心想。难道今天不杨镇集上摆出了一件耀人眼的大红毛线衣,简直像天外飞来一只美丽的鸟,把赶集的男男女女都惊动了。他们议论着,宣传着,相互拥挤着,赶来观看。

靠嗬,真漂亮,像五月的石榴花!这可是杨镇集上的稀罕物!

哟,这么贵重的东西,肯定不是咱黄河滩上的,谁穿得起?

搿是卖的吗?我的娘哟,干几百个劳动日能买这么一件呢?

人们由议论毛线衣,到议论卖毛线衣的小姑娘瘩还是个小姑娘呢!看她穿着那么破,这毛衣说不一定......

看人家小姑娘墨黑黑的头发,兴许不是庄户人呢?这么好的毛衣,卖了多可惜呀!

亚丽越怕人,人越往这里挤。她恨不得地上能出来个洞,她马上钻进去。她恨自己了,恨自己不该来卖毛衣,靠要是请老瑞奶奶,或者大君奶奶给卖多好啊她想卷起毛衣走开,但是,又想:人们正议论毛衣的来处不明,我要是马上走了,大家不更怀疑吗?哎,这可真把她难为坏了!

亚丽在学校里是个小闯将,在任何问题上她都大大方 方,三年级时就敢在全校师生面前演讲,大字报围攻爸爸 的时候,她勇敢地站出来跟人辩论,押爸爸的杠子队她敢 当面顶他们......那是多么大的事情呀她从来没有畏惧过。

为什么现在她竟连头也不敢抬了呢?

人群里,挤过来一位老汉。他手里挎着一个柳条篮子,篮子里放着两段绳头,一把麦草。老人披着件破棉袄,戴顶灰白色的解放帽,腰里扎根草绳。他挤到人群中间,朝地面上一打量,是一件红艳趋的毛衣,在灿烂的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老汉心里想;这是一件好东西,谁家闺女穿起来,都会添三分颜色

当老汉转眼打量卖毛线衣的小姑娘时,他心里一惊。小姑娘虽然把头低低地垂着,可是,她上身穿的一件方格布褂子却是那么眼熟。

老汉拨开人群,挤到亚丽身边,把腰弯下去,朝着她脸上一看,啊--他惊叫了一声!老人呆愣片刻,伸手拿起毛衣,用力把亚丽拉起来。

亚丽正难为得头脑发懵,忽然见有人拿她的毛衣,又拉她,她还以为是市场管理委员会的管理员来抓东西呢!一一她早就听人说过,杨镇集上有个姓朱的市场管理员,小个子,猴子脸,手里拿着根半截子的枣木棍,夏天戴顶洋草帽,冬天穿件二大衣,在杨镇集上一走动,连小孩都吓得直哭!大家送给他个外号叫二鬼子。因为他的行动就跟当年下乡抓鸡牵羊的伪军一样凶。他在杨镇集上拿东西,比拿他自己家的还随便。他前脚拿了走,你后脚跟了去,他就猴子脸一板,说:充公啦,正准备罚你款呢?--亚丽想:弗是二鬼子,他一定眼馋,要把毛衣给吞了。于是,她便猛地拉住自己的毛衣,大声说;你不能拿我的毛衣,

我妈妈病了,我家还得买口粮......

老汉没等她说完,难过地说:走吧,孩子!

亚丽惊讶地抬头一看,原来拉她的是老瑞爷爷。她愣住了,圆瞪着双眸,不知说什么好。好一阵,才猛扑向爷爷怀里,大叫一声:爷爷--!便呜呜地哭起来。

老瑞爷爷拉着亚丽,匆匆忙忙来到集头的僻静处,拿出手巾,一边给亚丽擦眼泪,一边说;孩子,你怎么想着卖毛衣呀?

亚丽只流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瑞爷爷给亚丽擦着泪,他自己的泪水也止不住滚滚地夺眶而出。老人心想一。一个为革命拼死拼活几十年的人,到头来,身子不由自主,下落无明处,家里无粮米,大人患了病,孩子连毛衣也卖了,这算啥呀?想着想着,老汉憋不住大叫一声;好人坏人哪一年才能分清楚呀?

稍稍平静下来,老瑞爷爷攘揉眼,说:孩子,毛衣咱不卖了,留着。有一天,咱得穿上它到大城市里逛逛去呢?快,快收起来。

亚丽说:爷爷,那口粮,:粮......老瑞爷爷说:不怕,咱有钱!

亚丽摇摇头,泪水又止不住滚滚而下。

给老瑞爷爷从腰里拿出一卷人民币,塞给亚丽。亚丽哪里肯接受她哽咽着说:爷爷,你家也没有钱呀

有,我家有办法老瑞爷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