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上D花田
剪月亮。剪喜字。
剪一串小人儿手拉着手。
剪茶壶。剪茶碗。
剪一堆轱辘钱儿。
……
那个死了丈夫的女人在我家唠叨到晌午,还抬不起屁股。她女儿石榴和我在另一个屋子里玩。
暖风裹着槐花的香味从一扇没栓好的窗子里扑进来,然后咣当一声,那扇窗子又碰上。窗户分成了很多小格子(像田野那样),上面贴着树,花朵,蝴蝶,茶壶,茶碗,手拉手的小孩……
“瞧——你妈妈把我们也剪上去了。”
石榴拍着手兴奋的说。
我看了看,手拉手的一串小孩,果然其中有一个像石榴,这一带的小孩,只有石榴穿过打蝴蝶结的背带裙子,里头的我,几缕头发翘翘着,分外显得调皮。
“信——”
“石榴——”
我们微笑着看看窗花又看看对方,一人伸出一只小手,绞在一起,像剪纸上的那串小孩。贴着窗花的玻璃外面,隐约可见风卷起了塑料袋,草木的碎屑。树梢也不安的晃动。
这时,对面屋子的门帘撩开,爱唠叨的女人意犹未尽的同母亲告别,然后粗着嗓子招呼女儿:“走了走了,别玩了,快点快点!”
石榴就赶紧撒了我的手,依依不舍的回望我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仿佛有一个纯美的世界,只有我能够穿梭自如。
我跟着我母亲去做饭,大铁锅里的油滋滋冒着黑烟。灶堂里的火舔着我裸露的皮肤,母亲丢上几粒花椒就把菠菜和葱花一起倒进锅里,随着辟辟剥剥……的声音,我纷乱的心事也从我幼小的心里跳开了。
石榴的母亲真的会改嫁?
石榴真的会跟着她的母亲一块走?
我憋气的拉了几下风箱,灶堂里的火焰呼——呼——!
“信。”
母亲招呼我的声音极其温柔。(这时她一边锅里添上了水)
“去自己玩一会儿吧,让我来——”
母亲替过我。
可我再也没有兴趣,看以往这个时候都要看的电视节目。而是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阖着眼睛,……绿绿的小草地,小花星星点点,春天的泥土格外松软,小心翼翼的踩在上面,仿佛惧怕惊扰某种神秘的力量。我和石榴的篮子挖了很多野菜。石榴用两只小手紧握着小铲还在挖,她的两只羊角的小吊辫,刚好垂到了耳垂的部位。
石榴的耳垂,就像凤仙花结种子时的半透明体。
“信——!”
石榴突然抬起头叫我。
这景象令我神情恍惚,我睁开已经被眼泪塞满的眼睛,在我们家的窗户上,她仍然笑得像一朵小红花,阳光的金色盛满了她的脸盘。
然后窗户上手拉手的小孩,跑呀……跑呀……
“信——”
母亲招呼我吃饭了,我闻到了点上香油珠的菠菜汤的味道,上面还飘荡着云朵一样的鸡蛋缕絮。
雨打在玻璃上,像无绪的苍蝇撞到上面,啪。啪。啪。有间屋子漏雨了,我递给母亲一只剥落了绿漆露出白灰花斑的小搪瓷盆,嗒嗒……嗒的雨水越滴越急,声音却越滴越小。父亲吸着烟,脸色跟外面的天气一样灰。
石榴还是跟着她的妈妈走了。
我习惯盯着窗花一直默默的看。
其实只有结婚时才在窗户上贴满了窗花,母亲每给人剪一次窗花,可以得到一包裹着玻璃纸的糖果,花花绿绿的颜色诱惑着馋馋的嘴巴,但我每次都不舍得吃完,都要留出几块给石榴。
剪窗花的人有讲究,不能把对方送来的纸全部用完,一定要裁下半张。否则对自己家里有妨碍,不吉利。
所以母亲就用那些留下来的纸,剪了窗花,贴满了我家的窗子。
外面的雨,下的凄凄的,窗户上的花田却开得十分娇艳。
“信——”
我对自己的名字忽然很敏感起来,常常听顺耳朵,总觉得有人叫我,总以为叫我的人是石榴。
红红的石榴花开了。
斑斓的蝴蝶飞舞着,原野里一格一格的田地,方方正正的小绿毯一样,小麦正是绿油油的拔节期。母亲也曾用大红纸剪过鲜艳夺目的红麦穗。
红颜色的麦穗!我眼前的景象变得十分遥远。
石榴拉着我的手,拼命的跑,快乐的跑,怎么也没有跑出红色的花田。
石榴的眼睛突然红红的,我拉着她的小手说,你不要再思念你的父亲了,我长大了可以代替他保护你。然后我很快就真的长大了。
在我眼前,金黄的油菜花在风中摇曳,成群的蜜蜂嗡嗡着春天的秘密。小孩子们在畦田的坌上奔跑着,却再也不会有石榴。
我结婚的时候,母亲要为我剪纸,但是这时她已十分苍老,要戴上花镜才行。
她剪了一个老鼠娶媳妇,又剪了蝴蝶,茶壶,茶碗,月亮,还剪了一串小孩手拉着手……剪了骨碌钱(骨碌钱不是贴窗户上的,是要放茶碗里,喝水见钱。)
大红的缎被。
大红的盖头。
大红的窗花。
大红的喜字。
……
窗户上扯着手的小孩,穿着有蝴蝶结裙子的小女孩——石榴,我们又手拉手奔跑在红色的花田里,渴了,就用红色的茶壶咕咚咕咚喝水。
“信——信——”
我似乎又听到,她用风一样的声音若有若无的呼唤。
在窗户上的花田里,她躲在某片花的影子里,还是那样小,我不能具体看到她。
的确有这样一个世界,你和你最亲的人生活在那里,但却一人独守这个秘密,终老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