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拉斯见过那座塔，村子西边那座又高又细的圆塔。卫兵押着他，顺着积雪覆盖的小路往那边走。塔越来越近，似乎变得更高了。他能感觉到米佳在他的胸口发抖。“这都怪我，”尼古拉斯低声说，“你必须逃走。看，那儿，高塔后面，那些树木繁茂的山丘。你快跑到那儿去，躲起来，在那儿你会安全的。”

米佳看看周围，闻了闻空气，注意到从那个方向飘来的气息微微带着一些清香——隐隐约约有点像奶酪。

离得最近的那个妖精卫兵举起他的小斧子，指着男孩：“不许说话！”

趁两个卫兵不注意时，尼古拉斯把米佳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在地面上：“走，米佳。快走！”小动物立刻蹿了出去，朝着苍翠山丘和那些漂亮的、散发着奶酪香味的小黄房子跑去。

“喂！”一个卫兵喊道，拔腿去追老鼠。

“随它去吧！”沃多老伯命令道，“丢一只老鼠没事，别让人类跑掉了。”

“再见，我的朋友。”

“安静！”沃多老伯咆哮道。这次，让尼古拉斯紧紧闭上嘴巴的，不是魔法，而是恐惧。尼古拉斯从没感觉这么孤单。

高塔——监狱——是一个令人胆寒的地方。不过，虽然阴森恐怖，但楼梯的石墙上写着一些非常温馨美好的话，那是迎宾塔时期留下来的。比如“欢迎”、“陌生人只是相貌奇怪的朋友”以及“拥抱人类”。

一个穿蓝衣服的妖精卫兵看见尼古拉斯在读这些标语。

“如果是在艾薇大娘执政时期，我肯定会烤姜味饼给你吃，跳塞克舞给你看，可是现在我只能把你剁成碎片。我每天晚上都是哭着睡着的，感觉心像死了一样，但是社会肯定是在进步。”

“听起来，我喜欢你们的旧社会。”

“那是一个错误。旧社会充满了友谊、快乐和舞蹈。但是缺乏重要的东西，比如对外人的恐惧和厌恶。沃多老伯使我们看到了自己的错误。”

摸黑走上长长的、蜿蜒曲折的楼梯之后，尼古拉斯被投进了高塔最顶上的那间牢房。不幸的是，高塔是用石头而不是木头建造的。没有窗户，墙壁上布满一道道漆黑的污迹。一支点燃的火把插在墙上，微弱的火光使尼古拉斯的眼睛逐渐适应了这里的光线。一张小床上，一个大得吓人的家伙盖着毯子在打呼噜，尼古拉斯用眼角的余光看见天花板中央有一个黑色的小洞。卫兵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回音震耳欲聋，吓得尼古拉斯浑身发抖。

“喂！放我出去！我没做什么坏事！”尼古拉斯喊道。

“嘘！”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把尼古拉斯吓了一跳。他转过身，只见在不断晃动的阴影笼罩下，有一个活泼泼的小家伙，穿着黄色的衣服，脸上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小家伙最多只有一米高，尖尖的耳朵，长长的头发，一张天使般的小脸，看上去像雪花一样纯洁、精致，不过她的面颊有点脏兮兮的。

“你是一个妖精吗？”尼古拉斯小声问，其实内心也对此产生了怀疑。

“不是，我是一个精灵，真话精灵。”

“真话精灵？那是什么？”

“那就是我。但是拜托你小声点，不然会把赛巴斯蒂安吵醒的。”

“赛巴斯蒂安是谁？”

“巨怪。”精灵说着，举起了她苍白的精灵手指，指着那个在小床上睡觉的奇形怪状的大家伙，他正在挠自己的后背。

一个巨怪叫赛巴斯蒂安这个名字，真是够奇怪的，但是尼古拉斯没有发表评论。他忧心忡忡，担心自己永远也逃不出这间阴冷、潮湿、发了霉的牢房。

“他们什么时候放我们出去？”尼古拉斯问精灵。

“永远不会。”真话精灵说。

“你在说谎。”

“我不能说谎。我是个真话精灵，必须说实话。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惹了麻烦。好吧，我承认，除了这个，我还把别人的脑袋弄爆了。”

她赶紧用手捂住嘴巴，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感到害臊。

尼古拉斯看着她。他想象不出还有谁比她更不可能伤害别人。

“什么意思？把别人的脑袋弄爆？”

精灵想阻止自己，却忍不住从口袋里掏出一片金色的小叶子：“修理草。”

“修理草？”

“是啊。我给妖精喝了一点修理草汤，他们的脑袋就爆炸了。实在太好玩了，哪怕坐一辈子大牢也值得啊。我把最后一片叶子留着，留给一个特别的人。我最喜欢看别人脑袋爆炸了。忍都忍不住！”

尼古拉斯恐惧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如果看上去这么甜美的精灵都能变成一个杀人犯，那真是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你愿意看到我的脑袋爆炸吗？”尼古拉斯问，其实他特别害怕听到答案。

真话精灵拼命地想说一句谎话：“不不不不……是的！我太愿意啦！”然后她一副心虚的样子，“对不起。”她轻声找补了一句。

尼古拉斯担心，真话精灵会趁他睡着时把修理草塞进他嘴里，他向自己发誓，要尽一切力量保持清醒，时间越长越好，如果必要的话，就永远不睡觉。

巨怪在床上翻了个身，睁开了眼睛。

“你啥？”巨怪问。他虽然块头巨大，但动作还挺利索，一眨眼间，尼古拉斯就使劲挣扎着喘气，因为一只粗糙的、长满肉瘤的大手抓住了他的喉咙，捏得他透不过气来。

“我啥……我……我是尼古拉斯，一个男孩，人类的男孩。”

“人——类？人——类是啥？”

尼古拉斯想解释，但喘不过气来，嘴里只发出一串窒息般的咯咯声。

“人类住在大山的那边，”真话精灵解释道，“他们是从南边过来的，非常危险。使劲捏他的脖子，让他的脑袋掉下来。”

尼古拉斯看着真话精灵，她脸上的笑容那么甜美。

“对不起，”她说，“我就是忍不住。”

巨怪考虑把尼古拉斯干掉，但想了想又作罢了。“今天圣诞节，”他对自己说，“圣诞节杀人不吉利。”

“今天才十二月二十三号。”真话精灵在一旁怂恿他，“如果你想把他干掉，我劝你尽管动手好了。”

“今天是巨怪圣诞节。巨怪圣诞节来得早。圣诞节不能杀人……”

他松开了尼古拉斯的脖子。

“真是荒唐，”真话精灵叹了口气说，“圣诞节明明就是十二月二十五号。”

赛巴斯蒂安低头盯着尼古拉斯：“我明天杀你。”

“好吧，”尼古拉斯揉着自己的脖子说，“我这就有盼头了。”

赛巴斯蒂安哈哈大笑：“人——类好玩！人——类好玩！像唐格布！”

“唐……什么？”尼古拉斯说。

“唐格布有趣极了，”真话精灵在一旁附和道，“而且是超棒的音乐家，但做的饭太难吃了。”

显然，赛巴斯蒂安决定表现得友好一些，毕竟这是圣诞节嘛：“我赛巴斯蒂安，巨怪。高兴见到你，人——类！”

尼古拉斯笑了，看着巨怪的脸，他的模样看上去比他说话机灵一些。赛巴斯蒂安长得很丑，只有一颗牙齿（黄兮兮的），皮肤灰绿色，穿着一套山羊皮做的破破烂烂、臭烘烘的衣服。他的块头实在是大得惊人，呼吸里散发着一股腐烂的圆白菜的臭味。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尼古拉斯问，害怕得声音发抖。

“我想偷驯鹿，但那些驯鹿像鸟一样会飞，飞到天上去了。”

“驯鹿不会飞。”尼古拉斯说，但话一出口，他想起了在驯鹿场里，多纳小跑着离开地面，脱离了它自己的影子。

“妖精的驯鹿当然会飞，”真话精灵指出，“它们是被施了梦芯咒的。”

“梦芯咒？”尼古拉斯想起来了。梦芯咒，那是托普老伯和小奴熙挽救他和布利赞生命时用到的咒语呀，是一个神奇的咒语。只要大声把它念出来，就能感到温暖一些，好像你的大脑被涂上了一层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蜂蜜。

“梦芯咒是一种希望咒。如果你被施了梦芯咒，它就会给你力量，即使你是一头驯鹿也不例外。”真话精灵说。

“什么样的力量？”

“它能发现你内心里好的东西，让它变得更强大，变得具有魔力。如果你许下好的愿望，魔法就能帮你实现。这是一种非常乏味的魔法。因为，做好人好事都是很乏味的。”

尼古拉斯想到卡洛塔姑妈把米佳扔出房门的情景。“不，”他对小脸脏兮兮的精灵说，“你错了。整个世界——或者我的那个世界，人类的世界，充满了坏事。到处都有痛苦、贪婪、悲哀、饥饿和冷酷无情。许许多多的孩子从来没有得到过礼物，缺吃少喝，能喝到几勺蘑菇汤就算运气好的了。他们没有玩具，经常饿着肚子上床睡觉。有些孩子没有爸爸妈妈，有些孩子不得不跟我的卡洛塔姑妈那样可怕的人一起生活。在那样一个世界上，变坏是很容易的。所以，当某个人发善心、做好人，本身就是一种魔法，给人带来了希望。希望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

赛巴斯蒂安和真话精灵默默地听着这番话。巨怪甚至还掉了一颗眼泪，那颗眼泪顺着他那张皱巴巴的大灰脸淌下来，落在灰扑扑的砖地上，变成了一个小鹅卵石。

“但愿我是好人。”真话精灵说，悲哀地低头看着她的那片修理草，“如果我是好人，现在这会儿就能在家里，吃肉桂蛋糕了。”

“幸亏我是巨怪，不是人——类，”赛巴斯蒂安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说道，“特别是你，因为你明天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