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灯影明暗致远殿

致远殿,本应安宁深沉的寝宫层层透出灯火,孙仕安立在素锦福字帘外,两手抄在身前,低头,垂目,像一尊伫立了许久的化石。

里间,天帝手按檀木长桌上早已凉透的一杯淡茶,面色阴沉的看着跪了一地的几个人。

当先一人,素布衣衫,正是今晚私自携美出宫,险些惹起京畿卫和内廷军纷争的太子。夜天凌和五皇子陪跪在一旁,身后是内廷御林军侍卫总领李成玉,整个屋子静可闻针,弥漫着暴风雨将来前那种异常的平静,端得令人心悸而压抑。

“朕养的好儿子。”天帝声音威沉,终于一字一顿的说道。

太子缓缓叩了个头,伏地不语。

天帝猛的抄起手中茶盏,劈头向太子身上砸去,伸手指着他怒道:“你……你给朕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太子躲也未躲,一盏茶泼面而来,洒边全身,青花瓷盏铮然迸裂一地,在这死寂的屋中显得格外刺耳。跪在太子身边的夜天凌和五皇子亦被溅了一身,幸而茶水已凉,没有烫伤。

天帝见太子闭口不答,一腔怒气转至李成玉处:“李成玉你好大的胆子,内廷侍卫要造反吗?朕这禁宫安全交到你手中,岂不是将命悬于他人之手?”

这几句话说的极重,李成玉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捣蒜般磕了几个头,颤声道:“臣知罪,臣未能约禁部属,罪责难恕。内廷军素来受太子殿下调遣,请皇上看在内廷军忠心护主的份上……”

话未落地,夜天凌皱了皱眉头,果然天帝怒意更盛,喝道:“你倒是给朕说说,谁是你们主子?”

李成玉一呆,知道自己犯了极其愚蠢的错误,张口结舌哆嗦道:“奴……奴才的主子唯有皇上一人……奴才……奴才……”

天帝冷哼一声,转向太子:“愚顽驽钝,不足以克承大统,自请去储君位,贬放民间……”他重复太子留下的书信:“朕苦心栽培育教你近二十年,竟换来这么几句话。江山社稷祖宗基业,在你心中竟不及一个女人,鸾飞呢,鸾飞哪里去了?”

夜天凌道:“回父皇,鸾飞引鸩自绝,清平郡主正在施救。”

“给朕救过来!”天帝气的来回踱步:“有胆自绝就有胆来见朕,朕倒要问问她用什么手段昏惑太子,做出此等混账事情!”

太子闻言在地上连磕两个头:“一切都是儿臣的错,请父皇饶恕鸾飞……”

此言无意火上浇油,话未说完,天帝“砰”的以手击案道:“死不悔改,朕留你何用!”说罢竟反手抽出一旁剑架上的龙纹宝剑,欲向太子砍去。

五皇子扑上前去抱住天帝拦他的剑:“父皇息怒,保重身子!”太子神情恻然,任由夜天凌急将他挡在身后。

夜天凌沉声道:“大哥,莫再惹恼父皇。”压低声音迅速在他耳边道:“反而害了鸾飞。”

太子眼底一清,被夜天凌点醒,见天帝气得面色铁青,给夜天凌和五皇子拼死拦着,身子微微颤抖。想起二十年来父恩深重,不禁心生悔意,扑至天帝脚下痛声道:“儿臣该死,请父皇保重,儿臣该死……”

天帝恨铁不成钢,用手中宝剑指着他道:“你眼中哪里还有我这个父皇!”

突然,帘外安寂的像无人一般的孙仕安请了个安:“奴才参见太后。”端孝太后一手拄龙头拐杖,一手被卿尘扶着,巍巍颤颤掀帘而入:“谁要伤太子,先问问哀家。”

卿尘一进来便见太子、五皇子和夜天凌都一身狼狈跪在天帝面前,天帝手中三尺剑峰明晃晃指着太子,素来威严的面孔此时满是怒容,却看起来竟苍老了许多。屋内碎瓷遍地,乱做一片。

天帝见终究惊动了端孝太后,更是恼意丛生:“母后,夜深天寒,您何苦过来?”

端孝太后看了看太子,道:“哀家若是不来,皇上还不要了他的命?”

天帝怒道:“孽障东西,母后莫要袒护他。”

端孝太后松开卿尘的手,握住天帝,慢慢说道:“卿尘,你同老四一起将太子送到慈安宫,好生照看。老五和李成玉都回去,管好京畿卫和内廷军,莫让皇上再操心。哀家有话要和皇上说。”

几人虽得了端孝太后吩咐,但天帝盛怒之下,谁也不敢动。端孝太后神情肃穆,深深看着天帝,老迈的眼中透出一丝历尽岁月的睿智,极平静的,却强有力的透过人心。

天帝一向敬重端孝太后,无法违拗于母亲,对跪了一地的人道:“都给朕出去!老四将这不成器的东西关起来,没有朕的准许,不准见任何人!今晚之事谁敢传出去半分,朕定不轻饶!”

李成玉忙不迭的退出。卿尘上前和夜天凌一同扶了太子,退出致远殿,夜天凌方对太子道:“大哥,你和鸾飞怎如此糊涂?”

太子惨然一笑,只问道:“鸾飞怎样了?”

卿尘面带忧色,说道:“我只能保住她性命,但人却昏睡着。”

太子心底深痛,道:“什么时候能醒来?”

卿尘沉默一下:“不知道,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

“什么?”太子声音一紧,但随即却道:“不醒来也好。”

卿尘和夜天凌都知他是指鸾飞即便醒来,也难逃天帝严惩。卿尘默然想着鸾飞的情形,快到慈安宫,突然问太子:“殿下怎知鸾飞服的是鹤顶红?”

太子说道:“我和她出了宫便知早晚有此一天,这鹤顶红早就备了两瓶,各存其一,只是没料到竟这么快便用上了。”语意黯然伤魂,无尽萧落。

“那殿下您这儿也有一瓶?”卿尘立刻问道。

太子轻轻笑了笑,点头。

卿尘道:“可否给我一看?若知药性,或许对鸾飞有帮助。”

太子这一瓶鹤顶红,原想早晚留给自己用,却听卿尘如是说,终还是自怀中取出,给了卿尘。

卿尘拔开瓶塞仔细分辨一番,这瓶中所盛确是剧毒鹤顶红。她不敢交还太子,随手一翻,尽数倒在了路旁花草之中:“剧毒不祥,太子莫要留在身上了。”

太子倒也未去阻止她,默默摇头闭了闭眼而已。

太子生母敏诚皇后去世的早,幼时常得端孝太后教抚,夜天凌和这位兄长儿时同吃同住,较一般人多些亲密:“大哥,你和鸾飞只急在这一时,此次父皇却动了真怒。”

太子不语,卿尘却低声道:“鸾飞已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

夜天凌眼底一动,太子凛然看向卿尘。卿尘微笑:“放心,我没有告诉别人。”

太子深深的叹了口气,叹息声散了开去,远远的仿佛已不属于这里:“鸾飞喜欢清静简单的日子,采菊东篱,放舟五湖,不想孩子再生在这红墙禁宫帝王家。”

卿尘反问道:“鸾飞?太子当真是为了鸾飞?”

太子笑:“我自幼随在父皇身边,习圣贤礼仪之道,学经纬治国之方,迄今已有三十余年,众人看我风光无限羡艳不已,我却自早已厌倦了宫中权谋疆土杀戮,即便不是鸾飞要走,这太子我也早不想再做了。”

身旁两人不想他竟说出这样一席话,半晌,夜天凌缓缓道:“你我生在帝王家,与天斗与人斗,何处不是天地人心,其实谁人都清楚明白,我们改变不了。与其哀怨挣扎,不如顺其出路奋而直上,或许又是另一番世界。”

太子看着夜天凌冷峻坚毅的容颜:“四弟,你我性情不同,你有开疆扩土凌云壮志,十五岁起挥军南北,领军不过十载,我朝疆域扩展十之有三。兵部人员臃赘人浮于事,唯有你敢大笔删减,整治到兵强马壮;户部历来腐败亏空,也只有你敢上书父皇请求彻查。你的心,在安邦定国平天下,我的心,却只在那文史书稿中。你或可以不世伟业垂千古,我却只愿文华传百世。所以这帝王之家,你能进退自如,我却唯有苦痛挣扎,这是个人的命。”

夜天凌神色沉淡,卿尘看不出他那平静的眼底究竟是什么神色,只听他淡淡道:“命虽天定,却亦由人,只看你和老天谁强些。”声音虽轻,却掷地铮然,不容抗拒。

太子叹道:“如今是天是命都无所谓了。我只想去看看鸾飞。”

卿尘看了看夜天凌,夜天凌若无其事的道:“我去皇祖母寝宫看看。”转身离去,留下两人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