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莲香

  杨昭带了一队金吾卫兵,和菡玉一起往鸿胪寺去查案。皇帝体恤他身上负伤,赐他车辇代步。

  “吉少卿是准备和将士们一同步行吗?他们都腿脚健捷,吉少卿恐怕跟不上呢。这天寒地冻的,不如与下官同乘一车,也好暖和暖和。”杨昭站在车前,笑着邀菡玉与他同乘。

  菡玉拒绝道:“杨御史身上有伤,还要辛劳查案,还是快快上车免得受寒。我腿脚还算麻利,必不会拖累御史行程。”

  “可是下官还有很多此案的疑点要和少卿商量,这样一个车里一个车外,说话颇不方便呀。”

  菡玉看向他,杨昭右手放在肩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脸上笑意叫人琢磨不透。他低下头来,轻声道:“多谢御史照顾,您请先行。”

  车厢里烧了炭炉,暖烘烘地热。两个人并排坐略有些挤,菡玉靠紧了厢壁,还是和杨昭身体相触,他不悦地暗暗皱眉。炭烧得很旺,不一会儿后背颈间就烘出了汗,蒸得他身上香气越发浓郁,弥漫在车子的狭小空间里,隐隐浮动。

  菡玉有点尴尬,后悔自己上了车,和另外一个人同处这样狭窄密闭的地方,挨得这么近,而那人还是杨昭。

  “咳……还真有些热呢。”杨昭似乎也不适应这种干热,声音略带喑哑。他清了清嗓子:“下官左手行动不便,吉少卿帮我把外头衣服脱下来好吗?”

  菡玉坐在杨昭左侧,车厢狭窄不能转圜,杨昭又比他稍高,他只得微微站起,双手绕过杨昭肩膀去脱他右半边的衣服。

  杨昭看着眼前素白的颈项,有片刻的怔忡。如此细腻柔美的肌肤,连女子也要羡慕。这样靠近,能闻到菡玉身上的香气不同于远处所感,除了莲花香以外,还别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在鼻尖上缭绕着,让他心绪有些浮动。圆润的喉结像丝缎包覆的珠子,随着吞咽的动作而上下滚动。不知为何,这景象看在他眼中却很是碍眼。

  他眯起眼,冲菡玉喉间呼了一口气。

  菡玉大惊,放开他往后退开,撞到厢壁。他一手捂住自己脖子,瞪大双眼惊骇地看着杨昭。

  杨昭笑问:“怎么,你脖子里有什么东西,碰不得的?”

  菡玉把手放开缓缓坐下,不搭理他。

  杨昭甩一甩右手,把脱了一半的大氅甩下:“车里这么暖和,少卿穿得好像厚了一点,不嫌热吗?”他把手搁在菡玉肩头,捏了一把肩上厚实的衣物。

  “别碰我!”菡玉失色,肩一抬把他的右手甩了出去,撞到他左肩的伤口,绯色官服立刻洇出暗红的血迹。

  杨昭吃痛,倒吸一口冷气,居然还笑得出来:“不就是穿得厚一点,又不是藏着什么东西,怕什么?”

  菡玉只当不懂,别过头去:“你伤口裂了。”

  杨昭看了看肩上血迹:“是啊,好深一道口子呢,是昨夜那个刺客留下的。都怪我太自负,还以为他不会忍心下手伤我……”

  “你替安禄山挡刀,刺客没连你一并杀了已是手下留情。”菡玉冷冷说道,从衣兜里掏出一瓶药来,“这是伤药,你先敷上。”

  杨昭接过放在手里把玩,又闻了一闻:“是一夜就能让伤势痊愈的灵丹妙药吗?”

  菡玉正色道:“杨御史如此反复试探,难道还怀疑我是刺客?”

  “下官不敢,只是觉得那刺客十分眼熟。”杨昭盯着菡玉双眼,“那双眼睛,任何人看过都不会忘记。”

  菡玉避开他眼光:“方才殿上御史也看到了,我臂上并无安庆绪所说的伤口,陛下也赦我无罪,杨御史怎可单凭蒙面刺客的眼睛就妄加揣测。”

  “你又没看见过那个刺客,怎知他蒙面?”

  菡玉话语一滞:“刺客若没有蒙面,还不早被抓起来了。”

  “如果是陌生面孔,被他逃了也未必能抓回来。难道你知道这人我们都认识?”

  菡玉一再被他抓住口风,索性闭口不说话。

  杨昭笑了一笑:“其实除了臂上那道伤口,刺客身上还有一处伤痕,只是安氏父子未曾留意,不知那刺客回去之后有没有想起来。”

  菡玉神色突然一变,身子不由僵住。

  “我用剑柄砸了刺客后背一下,未伤筋骨,过一会儿就不疼了,又是背后看不到的地方,他逃脱之后一定只想着臂上刀伤,忘了背上还有一块瘀青。”他笑如春风,瞥一眼菡玉后领,“吉少卿如果真与此事无干,应该不介意让下官看一下你的后背吧?”

  菡玉被他问住,一时不知如何搪塞应对,只下意识地抓住了衣领。

  “还不认?”杨昭冷笑道,直接动手猛地抓住他的后领用力往下一扯。

  菡玉不意他根本不按常理出牌,骤然做出此等突兀无礼之举,衣领都被他扯歪,露出半边肩头。他吓得惊叫一声,推开杨昭向后“咚”地一声撞到车厢壁上,双手紧紧揪住领口,连声道:“我认!我认了!你别乱来!”

  杨昭也未料到他反应如此激烈,宛如被非礼的小娘子似的,举在半空的手握起收回,板着脸哼了一声。

  方才从他领口好像看到一点……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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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谔混在鸿胪寺官员中一同出殿,远远看见菡玉站在车边。他正要赶过去与他招呼,却被杨昭抢先一步。两人不知说了什么,一同上车去了。

  菡玉居然会和杨昭同乘一车,这让韦谔有些诧异。车厢看来并不宽敞,坐两个人定然十分拥挤。他骑马跟在车后,看不清也听不见车内动静。

  一直到鸿胪寺宾馆门前,车马停下,杨昭先行大步跨下车来,神色狠厉、目光阴冷,把韦谔吓了一跳,连忙下马到车前掀开布帘。只见菡玉瑟缩在车厢一角,一副被欺辱的模样,冷风吹进去还打了个寒噤。韦谔忙问:“杨昭对你做什么了?”

  菡玉看到他略回神,却不肯回答,步下车来对他说:“快进去吧。”跟在杨昭身后走进宾馆。

  昨日刺杀事发后,杨昭已让金吾卫将宾馆封锁。此刻他快步走进馆内,吩咐手下军士:“把昨晚在这里伺候,来过这里的女仆、女伶、艺伎通通带过来,我要审问。”

  韦谔跟上问道:“杨御史打算如何审问?”

  杨昭冷声道:“陛下将此案交由我和吉少卿负责,韦参军只是证人,如果没有异议就听我安排。”

  韦谔只好后退一步看向菡玉,菡玉却全不作声,只是将目光投向杨昭被大氅遮盖的左肩。韦谔想起昨天杨昭这只手也受了伤,似乎还流了不少血,走动之间左半个身子都僵着,可见伤得不轻,不禁生出些幸灾乐祸的心思,但是菡玉看他这眼光……

  片刻,馆内女眷尽数集结到杨昭面前。杨昭扫视一周,也不问话,只吩咐军士道:“查查谁身上有莲花香粉气味,拎出来站到一边。”

  军士一一照办,从十余名女子中找出身带莲花香味的五名,单独出列。五名女子中有三名是平康坊请来的娼妓,另两名是馆中侍女,都长得有几分姿色。

  杨昭命令:“把右臂伸出来。”

  几个女子还不太清楚究竟要查什么,只大概知道和安禄山遇刺一事有关,期期艾艾地挽起袖子。其中一名身穿粉色衣裳的年轻侍女胳膊上正有一道狰狞的伤痕,血痂新结。杨昭喝道:“原来是你!拿下!”

  粉衣侍女花容失色,争辩道:“我没有作奸犯科!这伤口是今……”

  杨昭喝断她:“我问你话了吗?掌嘴!”

  军士不由分说举起刀鞘打了粉衣侍女十个耳光,当即让她面颊青肿、齿落血喷,说不出话来。

  杨昭这才问其他侍女:“犯妇与御史大夫有甚过节,知晓的尽数招来,若有隐瞒,与犯妇同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