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节
安洁就气鼓鼓地坐那里等DR.CANG回来。下午一点多的时候,他回来了,买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包括巧克力和很多小零食,还给她买了个粉红色的毛毛熊。他把毛毛熊拿给她,象哄小孩子一样对她说:“晚上抱这个小熊睡,就不会做恶梦了。”
他这样讨好她,她又不好意思说走了,只好悄悄给木亚华打了个电话,说暂时不搬过去了。
星期四早上,安洁跟医生有个APPOINTMENT。DR.CANG开车带她去医院,医生检查了她的伤口,说恢复得很好,脸上和脚上的伤都好了,不用再包着了,就是大腿上的伤还要段时间。
她看见自己的右脚靠外的脚踝处有个两寸来长的伤疤,还有些擦伤留下的痕迹,另外还有很大一块淤青没褪,很难看。她估计那块淤青最终会褪掉,但那个伤疤肯定是不会自行褪掉的了,以后穿裙子得穿双不透明的短袜子了,不然遮不住。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几道伤疤摸着高低不平的。她问医生有没有镜子,医生给了她一面镜子,她第一次清楚地看见自己脸上的伤疤,很吓人的几道,有的上面有痂,乌红色的,象蚯蚓一般爬在那里,有些上面的痂已经掉了,伤口就凹了进去,是一种奇怪的红色,象被水冲洗过的猪肉,看上去触目惊心。
她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果,焦急地问医生这该怎么办?
医生说这没什么,你的伤恢复得很好。
她问能不能做个手术把疤痕弄掉,医生听不太懂,DR.CANG帮忙解释了一下,医生说我不是做这种手术的,如果你有什么地方需要SEWITUP,CUTITOPEN,尽管找我,但是如果你是想把疤痕弄掉的,那就得找美容医生了。
她又问,那美容医生是不是就一定能把疤痕弄掉呢?
医生说那你就得问美容医生了。DR.CANG让医生帮忙推荐了几个美容医生,然后他抄下了电话号码。
她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恨不得哭。DR.CANG把轮椅推到她面前,她才知道该走了。她糊里糊涂地让他把她扶进轮椅,又糊里糊涂地被他推到他车跟前,他把她抱进车里,嘱咐她坐好,别乱跑,然后他匆匆忙忙去还轮椅。等他回到车里来的时候,她还像他刚把她放进来时那样坐在那里,发呆。
他问她饿不饿,想不想到哪个餐馆去吃点东西,她突然发作,生气地说:“吃什么东西?你怕别人不知道我的脸这么难看?”
他象个做错事的孩子,胆小地看着她。她知道自己刚才一定是昏了头,赶快解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冲你来的,我——”说完,她就呜呜地哭起来。
他安慰说:“别难过,别哭,我们来给美容医生打电话吧。”
她眼巴巴地看着他打电话,好像电话一打通,她脸上的伤疤就会不翼而飞一样。他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能找到一个马上就能见他们的医生,最早也要预约到几个月之后。最后好说歹说,终于有一个医生愿意给他们二十分钟。DR.CANG很兴奋地告诉她说:“我们现在就可以过去给医生看一下,然后决定怎么办。”
她觉得自己有救了,乖乖地跟他去看美容医生。虽然在电话上说马上就可以见医生,但他们实际上在候诊室里等了近一个小时才被叫进医生的诊室。医生好像是个LATINO,浓眉大眼,意气风发,完全不象医生,倒象个毒贩子。
医生自我介绍说他是DR.GOMEZ,然后他问了安洁的伤是怎么来的,聊了几句,也没用什么仪器,就凭肉眼看了一下,就说没问题,小手术。
安洁高兴了,问什么时候可以做手术。DR.GOMEZ让他们到前台去预约,然后给了她一个小册子,是介绍该诊所情况的。DR.CANG陪她到前台去的时候建议说:“要不要先回去上网做个RESEARCH?说不定有更好的医生呢?”
她一想也是,别的医院都预约得田满堰满的,就这家医院有空见他们,是不是这家生意不好呢?而且这个“割麦子”医生怎么看怎么象个跑江湖的,真有点不敢把自己的脸交到他手里去割。俗话说货比三家不吃亏,她决定今天暂时不预约,先开车回去,上网RESEARCH一下。
她坐在车里就迫不及待地看那个小册子,印刷的字很小,在车里看着费力,她就先看那些照片,都是手术前后对比着照的,那真是天壤之别。有的做手术之前脸上就像棋盘子一样,横七竖八的都是伤疤,还有的象是烧伤病人,脸部和脖子上的皮肉都拧成了一团一团的,手术之后不仅伤疤没了,连皮肤也象是换了一层,脸上光鲜无比,简直就是“妙手回春”这个成语的图解。
她开心了,心想这么难看的脸都能美容过来,我这几条蚯蚓算个什么?她有点后悔刚才没马上就预约个做手术的时间,她恨不得今天就做手术,那样过几天就可以去上课了。
回到家里,DR.CANG去做饭,她破例没下楼去跟班,而是在网上搜寻做美容手术的信息。DR.CANG建议她搜搜SCARREMOVAL之类的关键词,她搜了一下,搜到不少信息,也看了不少图片,总的感觉是越难看的伤疤做手术效果越好,因为前后对比太强烈,就觉得有改进。至于那些本来就不是太突出的伤疤,反而不见什么效果。
她看见绝大多数网页都说了,要想把伤疤完全除掉是不可能的,多少是会有些痕迹的,所以医院的手术也包括教你怎样使用CAMOUFLAGE,就是用化妆品之类的东西掩盖伤疤。
她也查了激光除疤,但那主要是针对较老的疤痕,特别是隆起的疤痕的,因为激光除疤痕主要是去掉隆起部分,让下面的新皮露出来,从而起到除疤的作用。她看了看自己脸上的疤痕,完全不在激光除疤的几种范围之内,因为她脸上的疤痕是凹进去的,而不是隆起的,想必激光也没办法。
她又把DR.GOMEZ给的那个小册子仔细看了一遍,觉得那上面说的也不符合她的症状,不管是手术除疤,还是激光除疤,好像最能有效地被除掉的是那些隆起的疤痕,而不是凹下去的疤痕。总的来说,就是移山容易填海难,手术可以把喜马拉雅山铲平,但很难把大峡谷填平。
不仅如此,任何手术都是有风险的,搞得不好,不仅原有的疤痕没去掉,还会添上新的疤痕。失败的除疤手术也比比皆是,很多连官司都没得打,因为属于正常的风险之内,手术前就要签字画押的。
她看得垂头丧气,连DR.CANG上楼来叫她吃饭她也不想去。他问:“怎么啦?”
“手术根本没用——”
“不会吧?”他劝她,“先下去吃饭,吃完了,我们一起慢慢看,慢慢找,找一家合适的——”
“我不想吃饭——”
他看她不肯下去,就把饭菜都端上来,放在书房里,劝她吃一点。她勉强吃了一点,就把碗放下了。他把饭菜放到冰箱里,碗也顾不上洗,就把自己的手提电脑拿到她房间来,要跟她一起上网。
她把自己的电脑给他,把刚找到的那些网页指给他看,说:“你自己看吧,我懒得再看了。”说完,就躺床上去了。
他独自一人看了一会,走到她床前,安慰说:“肯定有办法的,也许你这种——根本就不用什么手术,自己就能长好。”
她不信:“自己能长好?那今天DR.GOMEZ为什么说我需要做手术?”
“他当然想多拉一桩生意——”
“像我这样的做手术根本没用,我这是凹进去的,难道手术还能给我填平了?”
“没问题的,长长就好了。木亚华不是说她女儿小时候摔伤,鼻子下有很大一个坑,现在不也长好了吗?”
“她那只是一点点,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哪里像我这样——星罗棋布的——”
“也不算什么星罗棋布,”他出主意,“那就把头发披下来,遮住这边的脸?”
“头发遮住只能防止外人看见,可是我——家里的人呢?连他们也能遮住?”
“自己家里人怎么会在乎你脸上的伤呢?”
她不想说话,心想你脸上这么光溜,当然不能理解我的心情,等你去把脸上弄几道疤试试看?保证也是痛不欲生。
他见她不说话了,劝了几句,就叫她好好休息,然后离开了她的卧室。
她在床上昏睡到傍晚,被他劝着吃了几口饭,就躲到自己卧室不肯出来了。她拖把椅子到浴室里,坐在镜子前,慢慢查看自己脸上的伤,越看越觉得难看,连她自己都觉得恶心。她让右边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疤痕,也没用,头发长了,会自动往脑后跑。
她找了把小剪子,想把头发剪短,好让头发遮住右脸。但她先用手握住头发试了试,觉得也没用,差不多要遮到鼻子那里才能遮住疤痕,那不象个梅超风一样了?而且头发还没那么浓密,遮了右边,后面就没什么头发了,看上去怪怪的。
她突然悟到了什么,他一直这么回避她,根本不是什么尚未走出上次婚姻的阴影,也不是什么欲擒故纵,而是因为她脸上这些疤痕。可怜她一直相信木亚华的话,傻呼呼地以为只要不吃酱油就不会落下疤痕,根本没把他的举动往这上面想。
她伤心地哭了一会,不明白为什么命运对她这么残酷,这样千载难逢的倒霉事居然就让她给撞上了。她倒回去想,想到很多“早知道如此,就不该……”,真的可以一路想回到娘肚子里去:早知道如此,就不该让我娘把我生下来。
她就一直坐在洗手间里发愣,然后她听见手机铃在响,她擦干了眼泪,一拐一拐地到卧室去拿手机,等她拿到手机的时候,那边已经挂了。
她又回到洗手间,手机铃又响了,她也懒得接了,反正她现在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不想听那些脸上光光溜溜的人隔靴搔痒地劝她这个脸上有疤痕的人,他们能说什么?他们根本不懂她的心情。要劝可以,先把自己的脸弄花了再来劝她。
电话响了好几次,她都只当没听见的。过了一会,她听见有人在敲她的门,还听见DR.CANG在叫她,好像很着急一样。她意识到刚才一定是他在打电话,大概是见她一晚上没动静,怕她出了事。
她不理他,好像要看他能急到什么地步一样。突然,她听见他在撞门,她想,他到底要干什么?她正想大声问他什么事,就听见门被撞开了,他一边喊着“ANN,ANN,你在干什么?”,一边直闯进洗手间来。
她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感到他冲上来,一把夺过她手上的镜子和剪子,扔到垃圾桶里,把她抱出洗手间,放到床上,查看她的手腕和脖子等处。她想他一定是以为她想自杀,所以吓坏了。她也不声明说她没想自杀,反而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
他在她身边坐下,握着她的一只手,轻轻摇了几下,担心地问:“ANN,ANN,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
她盯着天花板,无精打采地说:“我在想,人生真没意思——无缘无故的——命运就给你一拳——为什么我就这么倒霉?为什么命运刚好选中了我?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值得受这样的惩罚?”
他见她终于说话了,好像舒了口气,安慰说:“命运是个RNG嘛,打谁不打谁,都是没有什么一定之规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老想这些也没用了,还是想想那些更不幸的人,比如SUJI——还有张海迪——高位截瘫——人家还是要活下去嘛——”
“张海迪高位截瘫,但她的脸没事呀,如果我的脸没事,我也不会在乎身上受多少伤——”
他笑了一下:“真是小孩子说的话——,你脸上这点伤算什么?什么都不妨碍——”
“如果我就满足于做个行尸走肉,那倒是什么也不妨碍,但是我还年轻,我还想要生活,我还想要爱情,但是有谁会爱一个破了相的女孩?”
“你别把男人都说得那么浅薄——好像人家就只看一张脸一样——”
她惨笑一下:“其实也不是男人浅薄,爱美是人的天性,你敢说你不看重脸吗?”
他不吭声。她象抓住了把柄一样说:“答不上来了吧?连你这么不浅薄的人,也是只看重一张脸的,那些浅薄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我没说我只看重一张脸——”
“那你——老是躲着我,不是因为我脸上的疤吗?”
“我哪里有躲着你?”
“你没躲着我?”她突然用手搂住他,“你躲不躲?”
他轻轻挣脱她,说:“你——不了解我——”
她见他这么顽固,决定吓他一吓,就下了床,向洗手间走:“我很了解你——你的行动把你的心思解说得清清楚楚——”
他在她身后叫道:“ANN,你要干什么?”
她不回答,走进洗手间,咣啷一声把门关上。他敲门,她不吭声,到垃圾桶里把镜子和剪子都找了出来。他冲进来,从后面抱住她,喃喃地说:“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没什么,就是觉得活着没意思——”
“你这么年纪轻轻的,怎么会觉得活着没意思?你前面的路还长着呢,你会遇到很多有意思的事,有意思的人。过几天,你脸上的伤长好了,你就会觉得今天的想法太——可笑了——”
“如果长不好呢?”
“长不好也没什么,你还是你,爱你的人照样爱你,生活照样有意思——”
“如果我脸上的伤长不好,你会不会爱我?”
“很多人都会的——”
“我不管很多人会不会,我只问你会不会,”她转过身,盯着他说,“你看着我的脸,你老实告诉我,如果它永远就是这个样子了,你说,你会爱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