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绿水悠悠
三年后 安阳城
一片酷热,天地之间如同一个熔炉,简直要把人熏晕过去方才如愿般。孔家钟一进了走廊,简正便迎了上去:“什么风把您给催来了?这么热的天。”孔家钟这几年极得赫连靖风宠信,又升了级,也算是北地前几位的人物了。孔家钟问道:“司令呢?”简正答道:“在哄小少爷睡午觉呢!要去禀告吗?”
时正午间,园内碧叶扶疏,庭院深深。孔家钟微叹了口气:“不用通报了,我直接过去。”那赫连睿的房间这两年已经搬到了赫连靖风的隔壁房间,紧连着办公的书房。他自然是驾轻路熟的。
那厅里铺了厚实的毯子,就算军靴来去,也是无一点声息的。那房门也未关,远远已经瞧见赫连靖风正抱着赫连睿,左哄右哄,只不停的来回走动。赫连睿也无一点睡意,只不断的扭来扭去,一身的细汗,他也不觉得烦累,只抱着左右晃动:“睿儿乖,先睡一下。爸爸等会带你去看小马。”小孩子精力足,每次要费尽心思,才能如愿。
孔家钟只觉得心中恻然,自己家里也是小孩成群的,何时如此尽心尽力过。如此天气,单是这么站着,也觉得烦闷异常,那汗便直直冒个不停,何况是抱着这么一个小火炉。当日圣约翰医院一事之后,司令便如变了一个人般。这几年来,形帜影单的。任别人怎么劝,就是不同意再娶妻纳妾。夫人走了之后这几年了,虽然府邸一再申明,司令夫人因身体原因去了国外治病,但这些年来一直未露一面的,私下里早已经是流言四起的了。
他只站在门口,赫连靖风倒是看到了他,忙用手作了个禁声的动作。这个皮小子,总算刚刚哄了个迷糊,若是被吵醒了,一个下午会吵闹不休的。他本是可以同她在的时候一样,交于奶妈打理的,只是不舍得,若是她知道了,怕更是不会原谅他了。这么小小的一个人儿,一点一滴的看着长大,是他与她的骨血融合而成的,每次看到他,总能看到她的影子,仿佛那些日子里,她柔柔的将发丝拨到耳后,微笑的转头,带着似麝非麝的香气——
当日她离开圣约翰医院,各关卡整整封了三个月,还是未找到她。她就这么带着他的骨肉,毅然决然的离他而去——他是活该,彭定力第二日讲出她那日晚上留在睿儿房内的事情,他就知道,他是活该——那天晚上,旖旎缠绵的不止是梦境,原来当真是实实在在发生了的——也如同吴医生所说的,她已经怀了一个多月身孕了。他该死,竟然差点杀死自己的亲骨肉——最最该死的是,她一再说了是他的骨肉,他只是不信她——现在,终于,他是得到了惩罚了。他失去了她们——一辈子的失去了她们——再也没有机会了去补偿她们,去疼她们,去宠她们,唯一能做的,是将自己所有的,所能给予的全付于睿儿了——别人只道是他太过于宠睿儿,却不知这不过是补偿而已。补偿因他所失去的。人总是最蠢,最笨,最愚昧不堪的,只有等失去了,方觉得珍贵无比。若是她能回到他和睿儿身边,拿着整个江山去换也是只值得的。只是她在哪里呢??每当睿儿哭闹要妈妈时,心底像是有人用针细细的一根根的在扎,密密麻麻的,只不见有伤痕,里头却是脓血纵横。偶一碰触,便会汩汩滴流——
白天虽气候闷热,偏偏到了傍晚时分,大雨倾盆,犹如水柱般直垂而下,打得天地间支离破碎,满是水气。靖琪因怀了身孕,总觉得气闷难当。楚天磊拿着扇子,扇了半天,也无法入眠。到了后半夜,雨势也不见转小,但气温却是降了下来,风也起了,微微吹来,依稀带着雨的清爽。这才微醺了起来,刚迷迷糊糊着,只听丫头菊兰在门外敲门叫道:“小姐,有你的电话。”她心中砰砰直跳,心慌意乱了起来,这么晚了,除了医院那头,没人会在这个时候挂电话给她。楚天磊一把扶住了她:“别急!大哥已经过了危险期好几天了?不会有事情的!”她只觉得心慌,拖了鞋子,赶忙出了去。
才拿起电话,喂了一声,全身竟僵硬起来,直到挂了电话一会儿,方反应了过来。赶忙喊道:“菊兰,快安排备车!!”楚天磊本是在旁边扶着,见她如此模样,也急了,道:“怎么了,三更半夜的,谁来的电话?当真是医院。”赫连靖风前几日在去军部的路上,被南方派来的奸细打伤,这几日一直在医院里。靖琪白天亦天天过去。靖琪微微喘着气,半晌才抬头看他,眼里头星光流动:“不,是大嫂。”
车子一直到了一座小四合院门口才停了下来。车子才熄火,只听大门咣铛一声已然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面前。只见净薇手上抱着一个女孩子,一脸的焦急,喜鹊在前头打着雨伞,也是着急万分。靖琪忙下了车,也不顾大雨淋头的,迎了上去:“大嫂。”
医院里见是赫连小姐亲自送来的病人,半点也不敢马虎。急急召回了院里最优秀的儿科大夫,一时间,病房内医生,护士来来回回。直到天蒙蒙亮,孩子烧渐渐褪去,这才平静了下来。
靖琪只觉大嫂拉着自己的手,满手的湿滑,这才惊觉,原来都是冷汗。见医生说了没事后,一颗心也才放下。近三年的时间,一千多个日子,仿佛只是个恍惚。大嫂就这么站在面前。
净薇也舒了口气,微微放了心。昨日喜鹊抱了萱儿在外透透气,一时避之不及,便淋了个正着,略略湿了衣服。那知晚上竟发起了高烧,用了好些方法,竟半点也不退。喜鹊慌得连连怪自己不应该带小小姐出去。
偏偏这几日正值安阳城戒严。到了晚上,除了有特别通行证外,任何人在晚上不得随意出去。到了后半夜,她已然待不住了,萱儿才二岁,若是这么发烧下去,怕是要——喜鹊更是害怕,连连道:“小姐,怎么办啊?小小姐怎么烧下去,会有性命之忧的。”她心里亦明白,只不知道要怎么通过层层关卡送她去医院,而不让他知晓。
靖琪拉着她的手道:“大嫂,这几年你去哪里了。让我们好找。你回府吧,大哥虽然不说,可我知道他后悔得紧。”窗外大雨依旧,不停的敲打着窗子,又落在地面上,荡起一个又一个的涟漪——净薇只微笑着摇头。
“那睿儿呢?你不想他吗?他越来越懂事了,只偷偷的叫妈妈——”仿佛是那微风,轻轻拂开了那结疤已久的伤痕,那梦里千回百绕的容颜,那柔嫩的童音,一声声的叫唤——她只觉 一片迷蒙——这些年来,天大地大的,她为何会在安阳,无非是想着可以见孩子一面罢了。
泪,不期然的划过眼角,她低低的道:“靖琪,帮我安排一下,让我见见孩子。”靖琪也泪眼朦朦的点了头:“那大哥呢?他这些年过的并不好,他越是什么也不说,我也知道。大嫂,
她对他本亦死了心了的,但那心底酸酸楚楚的毛毛只是不停的蠕动着,细细密密的将里头绞了个天翻地复。那些温柔的过往,如折子戏般,一幕幕在上演——那茶楼上的初见,那府邸的大婚,那烧焦了的炒蛋,那在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的,那成套成套的首饰,那满满几橱子的衣物——那美丽的月夜,那粗糙的戒指——这几年来,只是不想,不敢想,不能想,不愿想。如今被她这么一提醒,却是如此的历历在目。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已经遗忘了,原来只是被尘封了而已。略一思量,便如潮水般汹涌而至了。
才几天时间,萱儿慢慢好了起来,也已能跑能撒娇了。每次靖琪过来,便姑姑姑姑叫个不听,惹得靖琪喜爱不已。净薇本想早些出院,靖琪不肯,医院也不同意。她虽然再三要求靖琪不可将她的行踪告诉他,若是让他知道了,便会走的更远,也同意定会与靖琪保持联系,但心里总觉得忐忑不安的。那医院里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萱儿住院的那一层上密密麻麻的皆是士兵,问了靖琪只含糊的说是上面有个军中领导受了伤,住在东侧的贵宾包房内。她听了更不好随便出去,当年北地的头面人物皆是见过她的,只怕与那些探病的人打一,两个照面。
因七楼都是特护病房,那廊上都铺了厚厚的毯子,偶有医生,护士经过,也是落足无声的。那站岗的士兵,只见一粉嫩可爱的小女孩,嘻嘻笑个不停,半爬半跑的在地毯上玩耍。那些士兵虽得过命令,说是不可让人接近。但枯燥烦闷的当值时刻,见到这么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孩,也觉得精神微微振奋的。也不舍得去赶她,便看着她这么一点点从楼层西侧慢慢跌跌撞撞的跑过来。
这日正好孔家钟有事情过了来,向赫连靖风报告了一些事情,见他精神略有困顿,便退了出来。才一打开门,便见一小女孩这么坐在门口,流着口水,双手微微舞着,仿佛要叫人抱抱。他眉头微微皱了皱,侧头问道:“这是谁家的小孩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那侍卫忙回道:“我们也不知,只见她是从这层楼西侧跑过来的。”孔家钟恩了一声,能入住这层楼的,都是北地数一数二的人物,或许是某个同僚的小孩子,倒也不好意思赶。见她舞着双手,也没有回应她,嘴巴已经微微嘟起,一幅随时要哭的样子。便弯了腰,把她轻轻抱起。
那女孩子只是撅着嘴,叫唤着:“妈妈?妈妈——”原来是要找妈妈了。孔家钟微微一笑,随手递给了旁边的侍从,道:“去问一下护士,是什么人家的小孩子?送去给他们”那里知道,那侍从这么抱着,女孩已“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妈妈——我要妈妈—”
赫连靖风已然听到,问道:“什么事情?”孔家钟忙回道:“门口有个小孩子,可能是迷了路了,要找妈妈。”赫连靖风一听是小孩子,不知为何,心头一软,道:“打发侍卫去找找。”听那小女孩声音清脆,真如那出谷黄莺般,心中迷蒙,只觉听过般,依稀有些耳熟:“把那女孩子抱进来。”
说来也怪,那小女孩见了他,也无半点惧意的,只在房内的地毯上爬来爬去,偶尔抬头朝他咯咯直笑。他这几年来益发森严冷漠了,连身边侍从也不敢随意玩笑的,这时虽然受了伤,但也严肃的很。这个小家伙竟然无半点害怕,几次还爬到他床边,流着口水看着他,圆圆的大眼睛,只不停骨碌骨碌转动。小小年纪已然看得出是个美人坯子了。他看着只觉的心中柔柔的,说不出的舒畅。若不是有伤在身,行动不便,真想抱起来亲几口。
净薇从医生那里一回房,便已发现不见萱儿了。医生找她去办公室的时候,碰巧喜鹊回家去拿换洗的东西了,她只好把她一个人留在屋子里。明明走的时候,还见她坐在地毯上玩风车的,也就这么半会工夫,竟已不见人人影了。忙叫了护士过来,却说也无看见。当真急得要哭了,只好一间房一间房的找,只盼这小家伙可以突然跑出来。
西侧也就这么几间房子,找来找去,只是不见。实在无法子了,只好硬着头皮到东侧来。问了站岗的士兵,那士兵已经被侍卫们关照过了,忙回道看见了,是在最底头的病房内。她又气又好笑,竟会闯到人家病房里去,心想着回去怎么也要罚罚她。
那走廊上极静,仿佛入了无人之境般,静到了极处。外头虽是阳光普照的,但此地却是颇阴凉的,偶听到外头的蝉鸣,才有种是盛暑的恍然。虽然只有几步路,却不知怎么的,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心绪就是定不下来。
那是两扇白色浮雕大门,配上了镀金的把手,说不出的雍容贵气。门口站四个士兵,不,应该说是侍从,府邸的侍从,那种军绿的颜色,比军中士兵略略深一点。出去的时候,外头的人一见了这个颜色,都是毕恭毕敬的。所以外头有个流行的话:“深一点,高一点。”意思是军服上颜色深一点,地位也相对高一点。
她只觉的眼前一片黑蒙,全身软弱不堪,若不是扶着墙,便要倒下去了。怪不得,这些日子,军部下了急令要戒严。也怪不得靖琪说的时候含糊不清的。原来是他受了伤——她心里乱到了极点,闭了眼,微微靠在墙上平复了一下气息。只听得一声熟悉的叫唤:“夫人!”那蓦地回首,只见孔家钟赫然站在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