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香
前一日琴太微在山石后等了一会儿,直到听不见人声,才寻了个偏门飞奔回坤宁宫,只说是在亭子里等了很久不见徐三小姐,自己回来了。所幸并无人追问。她想起那个奇怪的传话宫女,想起杨楝应对时的紧张,心中极为不安。
他并没有和她说什么,只是拽着她的那一下力道极大,几乎捏碎了她的腕骨。她将手腕浸在凉水中,用香胰子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得皮肤惨白,依然觉得上面沾着他手心里的汗水。盆中腻水潋滟,其间似浮起一尊峨峨玉山,修长俊美的肌体布满清浅水珠,两片凸出的蝴蝶骨如玉琮的棱角一般光润有力……她此生从未见过毫无遮蔽的男子躯体,也从未体会到如今日这般惶恐、惧怕和难以启齿的羞辱。
琴太微几乎彻夜未眠,早起便告了假去寻郑半山。不料郑半山一早就去了西苑。正在茫然间,劈面便看见清宁宫管事太监张纯端着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领着人直奔自己而来。
琴太微连回坤宁宫留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带到了清宁宫的寝殿前。
“抬起头来,让我瞧瞧你的模样。”太后悠然道。
她依礼抬头,半垂着眼帘。虽是满面倦容,长睫之下却有朗星闪烁。
这隐隐抗拒的眼神,令太后吃了一惊。她沉默了片刻,忽然扭头对李司饰说:“你来问问她。”言毕竟拂袖去了。
李司饰见这光景,心中已经猜到了几分——太后再怎么嫌忌这女孩儿,终归还是有些念旧的,此时一腔怒火已被愁绪轻轻浇冷。李司饰用稍微和婉的语气道:“想来我们宫里的花园太大了些,昨日竟然让琴娘子走迷路了?”
“李妈妈这话,是认真问我,还是随意闲聊?”
“嗯?”
“若是认真问的——此间只有妈妈与我两人,我就是说差了什么,日后妈妈也不好追究。不妨再请个宫正司的人来看着,我自当言无不尽。”
李司饰见她言语中分明讥讽自己并没有审问宫人的资格,心中自是不满,却道:“就是随便聊聊的,琴娘子紧张什么?莫非我这老妈妈就生得这么可怕,吓得你连话都不敢说了?”
琴太微见她笑面慈和,心中愈发警觉,仔细盘算了一下方道:“昨日比箭之后,有一位宫人前来传话,说徐三小姐请我到花园中叙话。我不辨方向,走迷了路,并没有找到徐三小姐,只好自己回去了。听说还劳动了张公公带人找我,实在是抱愧不已,愿受惩戒。”
李司饰当然不信,笑道:“走迷了路……这倒是难为你了。这清宁宫花园虽大,格局却不复杂。我在太后身边这许多年,只听说有两人走迷路过,另一个是你的表姐。都说你们谢家的女孩儿聪明,怎么在这事情上分外糊涂呢?”
琴太微狐疑地看着她,这和淑妃有什么关系?莫非他们想以淑妃来威胁她招供?
李司饰用团扇掩了嘴,满含深意地笑着,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你表姐从小养在这里,居然也会迷路。而且这一迷路,居然就碰上了皇帝。你说巧不巧呢?”
李司饰那皱纹重叠的眼角正在波纹荡漾,透露着深宫老女独有的酸腐和暧昧。淑妃和皇帝的逸闻,琴太微确是第一次听到。李司饰是在诱供,莫非琴太微认了就会和淑妃一样直上青云——譬如说被赐给徵王?琴太微泛起一阵恶心,略略往后退了一步,淡然道:“妈妈说错了。淑妃娘娘是谢家的女孩儿,我姓琴。”
李司饰有些不耐烦了:“你确实不同。当初淑妃娘娘和你一般年纪,可不会像你这样做过的事情还敢嘴硬抵赖。”
琴太微道:“妈妈误会了,奴婢并不能和淑妃娘娘比什么。别说不敢嘴硬,连同淑妃娘娘敢做的事,奴婢也一并都不敢做。”
李司饰忽然笑道:“你倒说说,是不敢做什么事情?”
琴太微心道糟了,一时激愤倒被她绕进去了,她冷静了一下:“妈妈是要我承认做了什么事情?”
“你昨日去深柳堂做什么了?”
这个绝对不能认!她在深柳堂只遇见过徵王和一个随侍内官。徵王既主动掩饰,必然也不认账。对方虽然做下圈套,无奈根本没抓住她到过深柳堂的证据,又能怎样呢?
她眨了眨眼睛,咬牙道:“深柳堂是什么地方?”
水晶帘哗啦一响,又摔在了墙上。太后进来了,端坐在上首,一言不发地盯着琴太微。李司饰望了太后一眼,无奈地摇摇头。太后心里却明镜一般——琴太微滴水不漏,未免做得太过了!一个十五岁小女孩的算计如何能逃得出她的眼光?她按捺住怒气,缓缓道:“过来,让我看看你的手。”
听到这个“手”字,琴太微心中忽地就乱了。看看自己的手腕,忽然间眼前又浮起了那个雪白的身体,肤光惑人、肌理清晰。她下意识地把手缩回了袖子里。
她这瞬间的恍惚和随之而来的红潮染面,自然逃不出徐太后的眼睛,原是六七分的猜疑,心中也落了个八九分:“你躲什么?”
她硬着头皮走到太后近前跪下,把右手递了上去。太后捏住那只绵软的手,凑近端详一回,忽然反手一掌朝琴太微脸上掴去。琴太微猝不及防,被打得头昏眼花,登时扑倒在地上。
“娘娘仔细手疼。”李司饰忙道。
“偷换韩香。”太后盯着琴太微的脸上的红痕,悠悠然道,“琴氏和谢氏不愧是诗礼人家,连钻墙逾穴这种事情都弄得如此风雅。你既已想到如何应对,怎不换身衣裳洗个澡?”
琴太微一时瞠目结舌,慌乱得如同当场被人戳穿了心思一般。
李司饰亦冷笑道:“琴娘子身上的香不寻常,在这宫里可是独一份儿呢。”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她渐渐明白了过来,忍着眼泪道,“奴婢衣服上用的香是皇后娘娘赏赐的,请太后明察。”
徐太后懒得再跟她啰唆,掉头对李司饰道:“那就派个人去问一下皇后,别说是为什么。”她又指着琴太微道,“先把她关到后面去,不准任何人探看。若坤宁宫有人找,只说安沅留下她了。”
直到中午,坤宁宫那边才有回话过来,说皇后并不记得有没有把松窗龙脑香赏赐给宫人,若太后追问,她就叫人查一下账目。徐太后冷笑一声,说算了不必再问。
这一日竟连午膳也没有吃好,徐安沅从射场回来,想来这一上午玩得并不开心,且喋喋不休地抱怨杨樗如何呆笨。太后瞧着她满面绯红如玫瑰,不觉哂笑:“笨一点的倒不好?”
“当然不好!”徐安沅恼怒道。
太后瞧着安沅的背影,想着深柳堂的风流公案,心中越发不安起来。
“要不要把程宁叫来问问?昨日他是跟着徵王的。”张纯献策道。
“有什么用?他一向只听阿楝的话,打死他也撬不出一个字来的。”太后喃喃道,“——你去问问他吧,就当是听听阿楝怎么个说法。”
问了回来,也说昨日从未见过任何女官。“倒像是串过供一样。”张纯苦笑道。
太后皱眉想了半天,道:“当时……真的只有程宁在旁边吗?”
张纯会意:“奴婢这就去办理。”
太后的封锁毫不奏效,清宁宫亦有乾清宫的耳目。午膳时皇帝就听见琴太微被拘的消息,心中大感不妙。他撂下手里的奏疏,径直往清宁宫去,銮驾到半路却又叫回,转而往坤宁宫来。
“亏得陛下还想得起臣妾来。”皇后从桌案上抬起头,瞥了皇帝一眼淡淡道。
皇帝一时也无言,只得讷讷道:“淑妃快要临盆了,我怕这时候弄出乱子惊扰了她。”
杨檀坐在皇后身边描字,皇帝瞥见那一纸涂鸦便有些好奇。皇长子和皇帝不亲,看见皇帝拿他的本子登时慌了,迅速将字帖抢下抱在怀里,嘴里咿咿呜呜地哭了起来。皇帝被他喷了一脸口水,倍觉尴尬,只得自己举袖抹了抹脸。皇后搂着杨檀哄了半日,才将那字帖哄了出来,却也不拿给皇帝看,一把扔在桌上,又对杨檀说:“是什么好东西非要把着不放?这会儿看将衣裳蹭脏了吧?除了母后谁会给你洗?”
早有内官赶上来,牵了杨檀下去更衣。皇帝硬着头皮道:“究竟是为什么事,你这里可有头绪?”
“我哪里知道。”
“人是交给了你的——”
皇后望了皇帝一眼,目光静如冬日里的月色。
皇帝不觉垂下头:“仙鸾……”
“不管什么事,终归还是因为陛下对她宠爱逾矩,才招来母后的责难。”
皇帝争辩道:“朕并不想……”
“罢了,”皇后忽然打断了他,“陛下暂不要插手,免得母后更加生气。还是让臣妾去想法子吧。”
皇帝舒了一口气,不免歉疚地望了皇后一眼。皇后侧目看他,愈觉满心凉薄,再懒得多说:“陛下且去吧,待臣妾先查问一下宫中其他女官。”
对于皇后的承诺,皇帝根本不放心。他的焦虑越涨越大,却只能在肚子里盘旋,如一只打不出去的拳头。兜兜转转回到乾清宫,他做了三件事情。第一件,不许任何人到咸阳宫散布流言;第二件,派人去西苑,把消息透露给郑半山;第三件,把桌上堆积如山的奏疏统统扫到了地上。
粉彩小盅在金砖地上跌成齑粉,如碾碎一地冰雪,寒光迫人。青衣小内官被溅了一脸的碎瓷,吓得战战兢兢,不住叩头。太后铁青了脸道:“你把话再说一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清楚了!”
“奴婢……奴婢本来守着深柳堂的,奴婢万死不该……不该听了人的撺掇,跑到前面去看戏……只是心想,反正有程公公在。就看了一两眼,就跑回来了……结果……结果看见程公公在大门口训……训斥手下人。奴婢怕跟着挨骂,想绕到后门去……看见,看见……殿下领着一个女子出来……”
太后拧紧了眉头,冷冷道:“你和别人说过这事儿没有?”
“没有,没有。奴婢万万不敢。”小内官连连磕头。
“哼!”太后冷笑道,“这等新鲜好事,叫你们这起奴侪瞧见还能轻易放过?还不立刻传得三宫六院全都知道了?”
“娘娘明察……奴婢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去啊……”
徐太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小内官立刻被拖了出去。事情既已闹了出来,如今只有快刀斩乱麻处置掉。按她的性子,索性趁着杨楝没有回来,皇帝还没被惊动,将琴太微杖毙了事。她眼前忽又浮起那张熟悉的脸,不觉叹了一口气。饶是雷厉风行如徐太后,一时也下不出这个命令来。
一时间坤宁宫却有人来回话,那女官只说:“皇后娘娘着人查过账目,那松窗龙脑香确实曾经颁赐给几位女官,最后一盒是给了琴内人,如今连琴内人同屋的沈女史亦分得此香。皇后娘娘说,原不合将亲王所奉之物转赐宫人,请太后恕她失检之罪。”
“传得倒快。”太后往四周扫了一眼,冷笑道,“我这里的猫儿叫一声,坤宁宫的筒瓦也要掉几片呢。”
曹典籍叩拜道:“请太后恕罪。”
“你们娘娘还有什么话没有?”
曹典籍道:“皇后娘娘并没有别的什么话。奴婢斗胆,却有一句想禀告太后。”
“说吧。”太后道。
“昨日看戏时,尚仪局女史沈夜一直与琴内人在一处。据沈夜讲,她曾听见有宫人传琴内人,说徐三小姐请她去深柳堂。奴婢觉得此事蹊跷,不能不禀告太后,所以也把沈女史带了过来。”
“传进来。”太后冷冷道。
沈夜低头进来,战战兢兢地磕了头,却听太后问:“沈女史年庚几何,入宫多久?”
“回太后的话,奴婢十七岁,入宫三年了。”
“三年,好啊……”太后笑道,“琴太微入宫还没几天,她不知道犹有可说。你入宫三年,还不知深柳堂是什么地方?你既然听见了,竟不拦着?撒谎也得有个限度!”
沈夜忙道:“娘娘恕罪。奴婢当时看戏文精彩,就没往深处想……虽略感奇怪,只道是……只道是徐三小姐如今住在深柳堂了。”
“这是什么话!”徐太后道。
“娘娘息怒。”李司饰看着不像话,忙嗔道,“皇后娘娘宽仁,惯得你们这般没规矩,什么话都敢混说了。你既然说是有宫人谎传指令,那你何不将那宫人指出来?”
“奴婢正是为这个来的。”
“谢谢你的好意。”太后笑道,“不过,昨晚琴太微回去,你就没问问她深柳堂里演的什么好戏文?”
“奴婢问过的。”沈夜惶惶然道,“琴太微说,那宫人把她带出戏楼就转身走了。她自己在花园里转来转去迷了路,没有找到深柳堂。”
这却是实话,太后也不疑她。琴太微怎敢跟人说起事情的真相呢。太后瞧了瞧战战兢兢的沈夜,又看了看镇定自若的曹典籍,哂笑道:“晚啦,你们说这些都晚啦。我这里有人看见琴太微从深柳堂的后门溜出来。你们俩回去问问皇后,看这种情形是要怎么办?”
两位女官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什么好。沈夜只得拜倒在太后面前,恳求道:“误传命令的实有其人,请娘娘让我将她找出来查问。”
太后也不多话,索性教人领了她去,将清宁宫的宫女一个一个看过来。看了有一炷香的工夫,仍是没有找到。沈夜苦着脸回来只是哀求:“昨天各宫都有人来清宁宫看戏,指不定是哪儿的宫人。这更说明有人暗中陷害琴内人,还要带累上太后的声名。求太后详查各宫,务必要将那人……”
“这宫中的女子拢共也有两三千,你打算一个一个认过去?倘若你自己也记不分明呢?倘若你指出来,人家就是不承认呢?”李司饰道,“再说,难道为了一个小宫人可以闹得阖宫不宁?”
太后心中已有疑惑,但如今当务之急不是如何找出那人,而是琴太微和杨楝既曾同处一室,到底有没有……她对李司饰说:“只怕已经闹得阖宫不宁了。既然如此,去把宫正司的人找来吧。”
李司饰眯着眼道:“娘娘的意思是要验一下?”
太后点了点头。
在沈夜带着哭腔的哀恳声中,徐皇后默默地披上大衫,坐上凤轿,直往清宁宫来。入得宫门刚刚请过安,未及说什么,却见宫正司的陈、李二位尚宫匆匆赶来,一脸惊怒懊恼之相,李尚宫的袖子都揉皱了。太后撇下皇后,直问道:“如何?”
陈尚宫叩首道:“回娘娘的话,是奴婢们无能,并没有验出来。那位小娘子十分倔强,抵死不肯让人近身。”
太后冷笑道:“你们两个也是老成久惯的,如何今日竟被一小丫头拿住了?”
陈尚宫道:“奴婢们一时不慎,叫那小娘子夺了一把篦刀去,只说宁死不受羞辱。还说奴婢们可以叫仵作来验尸,爱怎么验都行,只要她活着却不能让人碰一下。”
“好呀——”太后拉长声音道,“那就验尸吧!”
太后怒到极处,乌黑的瞳孔放出锋如针芒的寒光。皇后朝两位尚宫使了个眼色,自己走到殿中跪下,沉声道:“请母后稍安,休要趁怒杀人。”
太后冷笑道:“你要装大贤大德的幌子,皇帝纳多少个新欢都容忍着。如今我来替你做这个恶人,反倒不好?”
皇后耳中听得这样尖酸刻薄的话,脸上却毫不动容,依然平心静气道:“臣妾为琴内人求情,并不是为了皇上。”她站起来,走到太后身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低说道,“臣妾不敢妄议朝政,只因世子刚刚入京,臣僚都盯着徐家。这是琴家的女儿,谢家的外甥女,她如果不明不白地死了,传到宫外去……”
太后自谓无所畏惧,但若有人借此做起文章,终究于徐氏不利。毕竟还碍着皇帝和淑妃的颜面,太后再不高兴,也不能为了这点事情和亲生儿子翻脸。
“她一个小宫人,只如宫中养的一只猫儿罢了,是去是留不过母后一句话。为她大动干戈,却有些不值得了。”皇后轻言细语道,“就算阿楝一时高兴要了她,也不是什么大事,闹开了去反而不美。”
太后脸色渐渐缓和,目光中的怨毒却是越积越深:“若是阿楝喜欢了,赏给他就是,也不是没有宫人侍奉亲王的先例——但这宫人,可绝不能是个祸水!”
皇后婉言道:“这孩子还小,倒不至于吧。”
“还小?”太后冷笑道,“我也是看她还小,故而一直放着她不管,没想到她竟然招惹了阿楝——怕只怕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说完这话,太后忽然沉默不语,似是后悔失言。皇后颇觉惊异,偷偷望去,只见太后微闭双目,唇边刻出两道长纹,其中似写着深不可言的愁苦记忆。
皇后等了多时,不见太后再说什么,只得道:“我已派人去西苑守着,只待阿楝回宫,立刻召他过来。此事究竟如何,只要问过阿楝便知道了。”
太后的眼光从皇后沉静温润的脸上慢慢滑过,落到金砖地上,又升起来望向殿外栽着两行柏树的甬道。她沉思了一会儿,才问:“他会跟我说实话吗?”
皇后道:“阿楝在母后面前一向乖顺的。”
太后默然。
婆媳二人坐着喝茶,一时闷闷无语。折腾了这一日,太后只觉身心俱疲,再懒得说一个字。而皇后在默默之中,却是不住盘算着各种可能的收场以及她必须拿出来的应对。李司饰瞧着气氛僵冷,忽然道:“不如让徐三小姐过来,陪着两位娘娘说会儿话?”
太后心中又是一凛,轻斥道:“你也犯糊涂了吗?快去贤妃宫里递个话,让她派个人来请安沅过去坐着。等这边的事情完了,再放她回来。”
皇后和李司饰对了一眼,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李司饰是个周全人,事事都记得提醒太后。可是徐安沅早晚会知道的。
白马踏着最后一缕斜阳缓缓步入西安门。徵王杨楝从阳台山下来,微服在城中转了转,此时一身疲惫,在车中昏昏欲睡。刚入宫门,却被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内官扶住了车辕,他掀帘一看,不觉诧道:“郑先生?”
郑半山跳上车来,劈面便问:“昨日在深柳堂,到底出了什么事?”
车中微暗,只见他眼角皱纹中满满地描刻着焦虑,杨楝睡意全消,立刻将事情首尾细细说了一遍。
郑半山听完忽道:“殿下把琴小姐藏起来,是因为殿下认定了这是太后设局——可是殿下为什么会这样想?”
杨楝愣了一下,不觉道:“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殿下就没有想过别的可能吗?”郑半山连珠炮地追问着,“如果只是要处置琴小姐,何必设局?就算设局,又何必扯上殿下?须知徐三小姐还在此处,太后怎会做这样的事情?”
杨楝定了定神,缓缓道:“是冲我来的。”他忽然觉得彻骨的寒冷。
郑半山道:“如今太后动了盛怒,手中亦有证人。此事怕不能善了。”
杨楝沉思一会儿,忽然冷笑道:“不能善了又如何?无非是坐实我的污名。”
郑半山道,“等会儿殿下必然会被召去清宁宫对质。殿下和琴小姐可曾商量过怎么说这件事?”
“不曾。”
“那就只能说实话。这本不是什么大过错——只要太后肯信。”郑半山叹道,“臣有一请,今晚殿下无论如何要保全琴小姐的性命。”
杨楝摇了摇头,就算他愿意也未必保得住。马车眼看快到清馥殿,郑半山瞥见一串宫灯远远地从金鳌玉带桥上过来,想是传懿旨的内官,遂匆匆离车,将去时又回头道:“臣固是有点私心。可是殿下也要知道:她若死了,这件事就永远查不清了。”
老内官消瘦的背影似乎轻轻一飘,就掩入道旁柳林之间,白发如一朵残絮。杨楝一时怔忡。长夜将至,暮色下的太液池涌动不息,如沉酣将醒的兽一般,微微躁动不安。杨楝看着张纯那张毕恭毕敬的脸,心中有了主意。他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淡然道:“待我回宫换身衣裳就去。”
“只是这样?”徐太后抬起疲惫的眼睛。
“只是这样。”杨楝沉声应道。
“除了程宁,还有谁在?”
“没有旁人。太后信不信得过,我都是这句话。”
紧跟着却是长久的沉默,只听得徐太后的两根手指扣在硬木罗汉床上,发出缓慢的“笃、笃”之声。徐皇后不由得屏住气,手中摇晃的团扇亦停了下来。
“我信你……”太后忽然轻轻笑道,“……但你可曾信过我?”
杨楝背上一僵:“……臣不敢。”
“想收拾一个小宫人,就把她往年轻男子的卧房里送。在你杨楝看来,你的祖母就是那样一个阴狠小人,想出来的计策也那样龌龊,和那市井俗妇毫无区别。不仅如此,我还一心算计着自己的孙子,要伤害你的体面,辱没你的声名,以至于你见了张纯,第一不是剖明辩解,却是掩掩藏藏,当面撒谎,唯恐我那一箭双雕的诡计得逞了。我说的,对不对?”
杨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稽首道:“太后圣德仁慈如三春之晖,处处恩佑于臣。臣却误信宵小,昏昧不明,以致落入奸人毂中,做下这等错事,辜负太后教诲。臣悔愧不已,不敢辩白。”
太后的手指明显抽动了一下。杨楝恭恭敬敬地垂着头,乌纱翼善冠下的面颊如良工美玉,无可挑剔。他如今长大了,愈发肖似他的父亲,太后忽然心中一凉,不想再和他争辩什么。
“罢了。你们去看看琴太微。告诉她徵王全都说了,教她也照实招来。若有一句不合,她就别想活命。”这话意思虽狠,竟是有气无力说出来的。
陈尚宫很快就回来了,回道:“琴内人招供的话,确实和殿下一样。”
众人皆是略松了一口气。太后却望着茶杯里的汤花儿出神,恍若未闻。皇后等了等,只得道:“早是这女孩子不讲实话,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如今说开也就好了,原没有什么事。”
“哐当”一声,茶杯蹾在了桌上。众人皆是一惊。
“没有什么事?”太后轻哂道,“光天化日之下,把皇帝的……把宫人往卧房里面藏,这叫没有事?”
皇后吓了一惊,不得不站起身敛衽拜道:“母后息怒吧。小孩子家一时糊涂,所幸并无越礼之举。臣妾以为,此事若再追究下去,反倒越抹越黑,于太后、于殿下的清名皆有不利。不如就此了结吧。”
太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当然是要了结的。”却并没有说怎么了结。
皇后思忖着太后大约也不打算拿徵王怎么样,遂低声催促着杨楝。
杨楝又狠狠地磕了一个头:“臣已知罪,追悔莫及,请祖母责罚。”
太后冷冷道:“你既叫我一声祖母,我总是不能不饶你的。起来吧。”
杨楝默默起身,垂手侍立一旁。太后抬眼看时竟见他眼角宛然有泪痕,不免心中触动,待要安抚他两句,却发现那不过是烛光闪了一下,她眼花看错了。
“琴内人……其实也无大错。”皇后小心试探道。
太后眉毛一挑:“她?不饶!本来就是浣衣局的贱婢,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母后,她毕竟是……”
太后心中怒气升腾,扯着嘴角冷笑道:“仙鸾,我知道你守在这里是要做什么。你把她领回去,让这个闯过徵王卧房的宫人,再回到皇帝的龙床上。你想让你的夫君,再被这宫里宫外的人嚼舌?这样的事情还能有第二次吗?”
这话一出,惊得皇后面色雪白,不由得退了半步,下意识地扭头去看杨楝。杨楝面色冷峭如常,竟似未闻此语。
“母后,你不看儿子和媳妇的情面,不顾淑妃的身孕,不管外间的议论,也要想想病重的大长公主……”皇后停了停,终于咬牙道,“……还有死去的紫台。”
这两个字果然有用。太后面上刚硬的线条似乎悄然松解。她被这一个孙子、一个侄女磨得真有些累了:“那你说怎么办?留在大内是决计不成了。”
“或者让她回家去算了?”
“皇后,‘回家’算是惩罚还是恩赏啊?”太后道。
皇后当然知道没有犯错的宫人反被放回家中的道理,打发到庵堂去修行,也是一条出路,然而……她不由得望了一眼杨楝……这样的事情还能有第二次吗……
片刻之间,杨楝心中亦转过了千百个念头,却正与皇后对上目光。他忽然正色道:“原是我一时行为不慎,累及无辜。事已至此,还是请皇后把她发到我府里去吧。”
太后怔了一下,听清他的意思,不觉冷笑道:“刚刚求饶认罪,这时却来要人。你是真不想撇清了?”
难道我不要人就能撇清得了吗?——杨楝心想。但说出来的话却是:“臣与她并无瓜葛,无须撇清。再说——”他一横心,又加了一句:“再说,臣一向赏识她的才华。”
皇后咬住了嘴唇,强忍唇间将要溢出的笑纹——折腾了这许久,最后竟是他自己提了出来。是了,反正已经闹成这样,他索性要了琴太微又如何?可皇后却已经想见到皇帝的雷霆怒火,太后的颜面扫地,淑妃的懊恼神伤,还有……徐三小姐的失望拈酸。好个杨楝,顺水推舟,引火入邻,宁可自损七千,也要杀敌一万。
“赏识她的才华?”太后疑道。
皇后忙道:“琴内人写得一笔好字,在坤宁宫中常常抄写青词,阿楝见过亦十分赞赏。”
太后微笑道:“那就太可惜了。方才用了些刑,她的手怕是已废了,你要去了也没用啊?”
皇后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她还是低估了太后的决心,无论真相如何,只怕太后都不打算让琴太微落得好下场。杨楝亦觉不能置信,太后的笑容里满是嘲弄玩味:“不会写字的,你也要吗?”
那个天真羞怯的少女重又浮现在他眼前。用了些刑……手已经废了……他忽然打了一个寒战——琴灵宪的女儿,是注定要死在他手上的吗?郑半山却说“请殿下无论如何保全她性命”,真是何其荒谬。
“我要她。”他听见自己说。
太后静默良久,终于对皇后道:“她是坤宁宫的人,你就做主了吧。”
皇后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
“这到底是谁干的,他可真了不得。”
“不管谁干的,早晚会露出马脚来。”李司饰替太后揉着肩膀,“今日事情已完,娘娘就别怄气了。”
“我岂是为那些宵小怄气。”太后淡淡道。
猫儿的尾巴柔软光滑,抚之有如上好的锦缎在手心滑过,再没有比这更温柔的了。但只略微加一点力气,它便会吃痛地哼一声,偶尔也会转过头张嘴咬住主人的手指,却又不会咬得狠了,只敢用细齿微啮一下倒像是撒娇邀宠,真是何等谄媚狡猾的畜生。太后忽觉不耐烦,把白猫的脖子一拎,扔到膝下。猫儿叫了两声,自觉无趣,一溜烟跑到外面去了。
“太子的事,他是不是知道了些……”太后低声道。
“怎么会?”李司饰忙截住这话,想了想又用极轻弱的耳语补充道,“再说,太子的事也怨不得娘娘啊……”
“我记得阿楝从小最是洁身自好、爱惜令名,他七岁那年,就因为跟一个小内官去兔儿山挖草药,被戴太傅说了几句宠信宦官耽于游嬉之类的重话,他哭了整整一天,从此不再和内官玩耍。如今为了气我,他竟然……”太后道,“……难道他们真有些什么,想一床锦被遮盖过去?”
李司饰笑道:“娘娘想太多了吧。现在人也领走了,皆大欢喜,不必追究这些啦。”
“是我多心吗?”太后愤愤道,“这女孩子看着是天真无邪,可你别忘了她的母亲是谁!”
每当太后提起那个人,总会有一阵难言的沉默。李司饰早已熟悉太后的情绪,等了一会儿,她才答非所问地接了一句:“今天是徵王殿下的好日子……”
太后忽然想起了什么。
回到清馥殿时,天早已黑透。杨楝奔波一天,劳心费神,已是疲累至极,随口吩咐程宁给新人安排住处,便自回房中睡下。刚刚挨着枕头,忽然听见清宁宫又有人来。爬起来看时,却是两个老年宫人,携来一只木匣子,说是太后有东西赏给琴内人,先呈给殿下看看。
掀开匣子一瞧,里面竟是雪光如刃的一条白绫。
杨楝吓了一跳,厉声道:“这是什么意思?不是已经放人了吗?”
两个宫人相视一眼,道:“殿下稍安,这东西是用来铺床的。”
杨楝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脸色渐渐发白。他扣上匣子,对那两个宫人道:“放下走吧。”
两个宫人却不肯动:“殿下恕罪,只是奴婢们还要回去向太后复命呢。”
太后还是不信,她从来没有相信过他,杨楝心想。他听说过庶民百姓中,有在婚床上铺设白布以验新妇贞洁的做法。但哪怕是读书官宦人家也不屑此举,何况皇族。真是亏她想得出来!那两个老女官高捧着匣子,一本正经地等着,明明是暧昧勾当,偏要做得冠冕堂皇。两张老脸的沟壑间填满了厚厚的脂粉,看不出一星半点不端庄、不体面的神情——其实她们心中正等着看他的笑话吧?杨楝心中嫌恶到了极处。
他赶蚊子似的挥了挥手,示意她们下去准备,自己立在房中发了一会儿呆,掌心里居然全是冷汗。踌躇了半天,终于还是自己过去了。沿路似乎听见有人朝他连声贺喜,又有人殷勤地替他拉开房门,亮出一室红烛如血。
那女孩已经换好寝衣,半散着头发,端坐在床边。两个老宫人应该都和她讲清楚了。
杨楝想起去年岁暮在皇史宬看见的那个琴太微。冬日空气冰冷,日光如瀑,她像是悬于屋檐下的一段冰凌,周身折射着脆弱晶莹的微光,似乎轻轻一碰就会冰消雪融化为乌有。那时候他恨不能一手拗断了她以解胸中危厄。可是冰凌紧握于手中,亦会带来切肤刺骨之痛。
床中鲜明刺目,那一尘不染的白色正在肆无忌惮地嘲弄着无辜的新人。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如果她不愿意……他要怎么打发走那两个老宫人,难道再回去和太后斗上一场?若她肯像那些姬妾一样曲意逢迎,大约一闭眼也就完事了。但她不动如松,只是瞪大了一双秀美的眼睛,目光像盲人一样散漫却深不见底。
他俯身捧起她的双手查看,手心被戒尺打过,肿得像个桃子,手腕手指却还能动,并未伤及筋骨,不至于真废掉。他又随手拉开她的衣带,剥去中衣,解开贴身的主腰,看见雪白柔嫩的肩背上有一道道藤条留下的红痕,不深,却也触目惊心,似乎轻轻一碰就会流出血来。
他的手指触碰到她身体时,她终于控制不住地躲闪起来。
“实在不愿意,”他停下来叹道,“我也不勉强你。”
她茫然地看着他。
“你想回宫里去?”
她猛烈摇起头来,抽噎道:“不去,不回去……”
他略觉意外,又问:“那怎么办?”
她呆了呆,还是摇了摇头。彼此沉默了一回,她终于抬起蒙蒙泪眼,勉强看了看身边的男子,只觉无地自容,抖着嘴唇道:“我就留在殿下这里……”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谨慎地将这具伤痕累累的身躯揽至怀中,尽量温柔地抚慰着。她的肌肤莹白如玉,胸前隐隐透出细弱的淡青色脉管,被亲吻时会绽开嫣红的花朵,又似有惑人的幽香从其间漾出。
琴太微仰倒在白绫上,默默任他施为,目光竭力回避身边男子的面容身躯,亦刻意忽略肌肤贴紧时的陌生温热。她脑中盘旋起了无数画面,就是不敢去想眼前发生的事情。身体碎裂的一刻终究降临,她将声音死死压抑在喉间,两行泪水却从灼红的腮边骤然滑下。
觉出她身体深处强烈的战栗,杨楝迟疑了一下:“很疼?”
她在枕上摇了摇头。分明痛楚至极,嘴唇都咬破了,迸出几粒珊瑚般的血珠子来。杨楝看得出神,忽然俯下头去尝那血珠的味道。她一时猝不及防,便已唇舌交缠,浓稠甜腥的滋味一直冲到胸臆。这深吻中竟有意想不到的甘美,令他难以抑制地着力起来,几欲穿透她菲薄的躯体。无所不至的羞耻感令她再也无法忍受,她忽然迸出一声号啕。
毫无征兆的哭声把杨楝惊醒,令他自云端上一脚踩了个空。一俟他退出,她立刻合拢双腿钻到被子里躲起来。喘息犹未平定,哭了几声又发出一串猛烈的呛咳。似乎有人拍了拍背,她把被子攥得更紧,不漏一点光亮,恨不得当场窒息在这片浓黑里。
杨楝头晕目眩,坐在一边等了会儿,才渐渐平静下来,心中怅然空乏。见她哭得无边无际,又不肯听一点哄劝,自家亦觉无趣,种种烦闷懊恼重新涌起。扯过白绫察看,其上果然溅了几滴芙蓉红泪,见证她刚刚失去的纯真。
“是真的吗?”
“奴婢们就守在外面,应当是真的。”
“阿楝……怎么说?”
当时槅扇哗啦啦一声拉开,她们还未及道喜,眼前忽的一片雪光。是杨楝把白绫狠狠摔到她们脸上,疾步离去,连个眼神都没有留下。
两个宫人犹豫着回道:“殿下……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琴娘子像是哭昏过去了。”
天水碧色的软烟罗帐子拨开一角,露出半张如霜雪般凝白的脸。太后似乎想要看看,老宫人连忙靠前,呈上那段揉皱的白绫。似乎瞥见了一点淡红,像是凤仙花瓣被指甲碾出的汁液。太后只觉不堪入目,便迅速撂下帐子,叹声道:“去吧。把这个……烧了。”
两个老宫人躬身退下,刚到门口,忽听见太后又说:“你们先拿着这个去宫正司,一一交代清楚,该记档的都记下。今日皇后做主将尚仪局宫人琴氏指与徵王为侍姬,在此之前绝无苟且事。若有人再敢胡言乱语,格杀勿论。”
夜凉如水,重帷深下,安息香的氤氲渐渐冷淡下来。李司饰点起一盏小灯,拨了拨鎏金博山炉中的冷灰,添了银炭,又续上一块内造香饼,候着那非青非紫的温煦烟气渐次升起,重新缠绕在雕梁画栋之间。她长久不敢睡下,听见帐中的呼吸一直都是凌乱。太后不曾睡着。这一日连串的惊诧、动怒、失望和遗憾,心情大约很难平复,太后毕竟年事已高。虽然终是勉强了局,但某些东西已经悄然破碎,再不能弥缝——或者说其实早已破碎,直至今日终是血淋淋地扯开了真相。
“什么时候了?”帐中人忽然问道。
“三更了。”李司饰轻声回道。不知西苑那边是何等哀凉情形。好在这一日终将要结束了吧?
然而这一日竟未结束。
徐皇后自清宁宫出来,先回坤宁宫哄了杨檀睡下,又叫了曹典籍和沈夜过来仔细交代了一番话。更衣喝茶小憩,看看时辰已晚,方摇摇摆驾往乾清宫来。皇帝果然还未就寝。他其实早已得了消息,听完皇后的回话,强捺住心中不快,劈面问道:“为何要将琴太微指给徵王?”
皇后讶然道:“事已至此,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办法吗?”
“为何会有‘事已至此’?”皇帝道,“事情首尾可曾查清?”
“尚未查明。请陛下放心,臣妾一定暗中详查,不会让幕后之人逃脱。不过母后既说今晚要做个了局,臣妾就想索性成全了他们吧。”
“成全?”
皇后冷笑道:“琴娘子出身高贵,与徵王年貌相当,才情堪配,臣妾瞧着竟是一双璧人。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你将她配了谁也不该送给徵王做妾室!”皇帝咬牙道,“她是熙宁姑母的外孙女,朕将她留在宫中,是要当郡主来抬举的……”
“陛下何苦自欺欺人!”皇后忽然打断了他,“若只是如此,何必将她和谢家公子生生拆散?”
皇帝豁然扬起了手,却迟迟不能落下。皇后毫不躲避,双目直视皇帝,瞧着他脸上红白青紫不停变幻。皇后心中只觉畅快无比,不由得轻轻一笑,又道:“陛下可知,是阿楝自己开口问我要人的。”
“这又是为什么?”皇帝不觉问道。
“好色而慕少艾,人之常情么。他说他喜欢琴太微。”她脸上挂着叵测的笑容,故意将“喜欢”两个字重重地强调出来,“既然他有这话,我就不能不给了。不然,母后会也担心……陛下是想叫人说,你抢了侄儿一个意中人不够,还要抢第二个?”
“住嘴!”皇帝恼羞成怒的声音如同惊雷一般在乾清宫上方响起,“你是我的皇后,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皇后愤然仰起头,张嘴正要说什么,忽然听见皇宫深处传来一声孩童的啼哭,隐隐如游丝。她面上一滞,心神顿时涣散,万言千语一时都落了空。
不对,这里是乾清宫,杨檀的哭声传不到这里来。莫非是猫叫?太后宫里的猫,有些是很不安分的。但是皇帝似乎也听见了什么,面上病态的血红色渐渐退去,他盯着眼前的女人,忽然觉陌生而又哀凉。她竟然这么恨他。
娶她为妻并非皇帝的初衷,但当年那位美若谪仙的徐家长女盛装华服,翩翩初嫁,他亦曾发自内心地艳羡和欢喜。徐仙鸾娴静温雅,颇知书礼,在庆州就藩的最初几年,他们亦曾有过描眉点翠、赌书泼茶之乐。直到第一个孩子降生,却成了一场始料不及的灾难。他至今尚不理解,为什么上天会让一个痴儿降生在他家,是前生注定不得圆满,是惩罚他对权力的觊觎,还是仅仅因为,他在她怀胎时竟与陪嫁侍女偷欢,使她动了胎气?
他是皇帝,他可以用各种借口渐渐躲到一旁,寻找别的女人,养育别的孩子,而她却逃不开,避不掉,只能独自承受这终生不绝的磨难,还要装作忽略了他的背叛。把皇后的宝座送给她,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吗?她原来这么恨他。
“仙鸾,别恨我。我也是不得已。”说出这句话后,他觉得浑身都抽空了。
皇后幽幽地叹了一下。夕殿萤飞,凉意彻骨,她的叹息声哀婉如泣。皇帝的内心忽然涌出一股久违的温柔,他一时激动,捉住她的手将她牵入怀中:“仙鸾……我们再生一个孩子吧。”
不意皇后别了脸,轻轻将他甩开,声音清澈而平静:“臣妾才不会做这样的傻事呢。”
皇帝的手臂僵在半空。
“檀儿不能成为太子,陛下也就不必处心积虑地废嫡,还可以多容臣妾几年。古来太子多薄命,近在眼前就有你的皇兄为例证。傻是檀儿的福气,亦是臣妾的福气。”皇后是笑着说这番话的,笑容中的悲凉却深冷刺骨,“再生一个嫡子,万一他聪明颖悟堪当大任,陛下可怎么办呢?檀儿和臣妾又该怎么办?”
皇帝哑然,一时竟想不出回应的话语,却见皇后蓦然退后,低眉敛衽,仪态万方地行了个大礼:“夜已深了,臣妾告退。陛下也早点安歇吧。”
数着更鼓敲三下时,珠秾微微醒了一下,听见淑妃的床里仍是辗转反侧。她下床踮着脚走到床边,果然听见帐中吩咐拿茶来。
炉中的茶水是刚刚温热的,淑妃咽了一口,却又撂下了。珠秾笑道:“娘娘这是怎么了?白日里也没睡一会儿。眼看就要生了,能多睡一时是一时。”
谢迤逦摇摇头:“我不困。”
珠秾道:“要不我陪娘娘说一会儿话?”
谢迤逦忽然翻身坐起,愣愣地盯着她的眼睛:“那你告诉我,琴妹妹怎么了?一个字都不要瞒着我。你们什么事都瞒着我,还怪我睡不着!”
珠秾一时慌乱,不知她是如何听到风声的,此时也不及多想连忙劝慰道:“娘娘别多心了。我晚上听见清宁宫的消息,说原是一场误会,如今没事了。”
“清宁宫放过她了?”淑妃疑疑惑惑地问道。
“对,对,放过了。”珠秾道,“而且坏事倒变成了好事,皇后将琴娘子指给徵王了。”
谢迤逦一时耳目皆空,头晕目眩,只是茫然地点头:“是啊,是好事。”
珠秾犹自喋喋道:“玉稠姐姐还说,过几日咱们还应该给琴娘子送点贺礼去呢,倒不知送什么合适。”
“是啊,送什么好呢……”谢迤逦喃喃重复着她的话,挣着坐起来,伸着一只哆哆嗦嗦的手,往床头的格子里面摸东西。珠秾连忙扶着她的背,忽觉她腰身一软,整个人瘫倒了下来,把珠秾压了个倒仰。珠秾惊骇着爬起来,只见她半躺在床沿上,牙关紧闭,面色青白,珠秾颤抖着摸她身下,竟是大片温热猩红……
“来人哪——”
皇城夜空的宁谧,终于又被凄厉的尖叫声划破。
神锡七年的五月十日晨,淑妃谢氏诞育皇子,母子平安,普天同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