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里外不是人
武瑛云静静地盯着她这一系列动作,并未说话。
有着丽颜明眸的少女,总是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仿若含情,小鹿般楚楚动人。在钟粹宫里待了几个月,刚跻身后宫不久,做事永远是颠三倒四、甚是粗心。就连第一次侍寝时,都忘记跟内务府的太监报备时辰,还是她这个过来人替她想到做到。然而相处得久了,自己竟然忘了,她也是上三旗高门大户出来的女儿。同时也忘了,她在钟粹宫接受教习时,怎样欺负过那些出身下等的秀女……
“这一声声‘姐姐’,叫得可真是动听啊。可背地里做些什么事情,恐怕只有你自己知道。”
袭香一怔,“姐姐……”
“事到如今,怎么还想装傻么?”武瑛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眸若冷泉凛寒,“两日前,你是特地带着小公主去御花园里等勤太妃的吧?还故意先走开,让小公主坐在高高的雕栏上,好在太妃娘娘面前演一出苦情戏。本宫真是不懂,提拔你进后宫的是本宫,待你推心置腹的也是本宫。李倾婉不过是一个打入北五所的废妃,何劳你费尽心力,也要为她求情呢?”
“云姐姐,我……”袭香听她说完一席话,却是震惊般瞪大眼睛,随即眸子里蓄满了泪。
“怎么,被本宫拆穿了心思,害怕了,还是觉得羞愧?”
武瑛云看着她一副委屈的模样,心底的愠怒更胜。就是这楚楚可怜、懵懵懂懂的虚假表象,竟连她都被蒙蔽了。还想着今后要好好扶植她,等自己年老色衰时,在宫里面也能有个依仗。可惜,却是瞎了眼睛!
“云姐姐,我没有故意那么做啊。那天是恰巧碰上勤太妃,看到小公主坐在栏杆上面,我的魂儿都快吓没了,也不知道自己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冲撞了太妃娘娘……”
“不知道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武瑛云狠狠一甩手,将桌案上的盘盏统统扫落在地,而后起身,怒气冲冲地一把拽起她的衣领,“就算你再蠢钝无知,也应该知道这宫里面是一山不容二虎。我跟婉嫔是死对头,我好不容易才把她关进冷宫,你现在却要替她求情?”
袭香惊愕地张大嘴,嘴里仿佛塞进了一个团子,“我……我并不知道啊,原来是姐姐……”
“以前不知道,现在本宫就告诉你——当初婉嫔利用小公主陷害本宫,险些让小公主丧命,太妃娘娘知其歹毒心肠,才下令将她打入北五所冷宫的。现在风平浪静了,凭你一介刚晋封的小小贵人,就想力挽狂澜,救她脱离苦海,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袭香哆嗦着肩膀,声泪俱下,“姐姐,我当时只是觉得小公主太可怜了,真的不是有意拆姐姐的台,姐姐饶了我……”
武瑛云没有松开攥着她衣领的手,反而伸出另一只手,状似轻柔地抚摸着那张绸缎般腻滑的脸颊,“你可是本宫的好妹妹呢……本宫亲手将你带进后宫,怎么会对你有所记恨呢?不过,既然你那么心疼小公主,索性就搬来跟本宫一起住吧!长春宫里空旷寂寞,妹妹在咸福宫里与姐姐做伴,从此照料小公主的日常起居,才不枉费太妃娘娘的托付啊!”
近在咫尺的面容,笑靥如花,袭香却打了个寒战,凄楚地咬着唇,点头再点头。
晨曦的露水还没干,淡淡薄雾中满院子的花叶簌簌。还未到辰时,莲心和玉漱就早早起来干活了。西苑里,几匹布帛和挂缎都洗好了,一道道挂在架子上,到处飘着皂荚的清新味道,另一边却还有一厚摞需要洗。
一转眼,在辛者库已经度过小半月,比起在钟粹宫里的教习时日,自然是卑微清苦,却也远离了钩心斗角的中心,只剩下一小撮人整日的吵吵闹闹。就如现在,莲心在院子里将刚洗好的布料挂起来,另一边,玉漱却跟其他几个宫婢在吵嘴,玉漱的嗓音本就又尖又亮,一喊起来,盖过了其他人。
“昨晚我的床铺上湿了一大块,是不是你们捣的鬼?”
“谁说是我们,你自己的地方自己看不住,还好意思赖别人。”
“还敢说不是,你们跟我进去,现在那块印子还在呢,不知道你们泼的什么东西。”
玉漱气哼哼地说罢,揪着她们的衣领就往屋里走,那些包衣奴婢哪里肯听她的,使劲推开她,玉漱被推得一个趔趄摔在地上,红了眼,扑上去跟她们扭打在一起。
“好啊,你们仗着人多,欺负我一个,看我不让你们好看!”玉漱难压怒火,喊了一声,站起来就往屋苑里跑。墙角放着一个铜壶,里面还盛着满满的凉水,玉漱拿起来,不由分说就跑到通铺那边,往每个人的位置上浇水,“让你们欺负人,我用凉水,还是便宜了你们。惹急了我,姑奶奶给你洒洗脚水!”
那些紧接着跟进来的奴婢见状都愣住了,眼看着自己的被褥和枕头都一片晕湿,下一刻气急了眼,有的上去扯玉漱的手,有的则是去推她。
玉漱一个人哪里敌得过多个,被推到地上,又被众人拳脚相向。玉漱拼着蛮力站起来跟她们厮打,几个人就这样又撕扯在一起。
“打她,敢在我们的地方撒野,打死她!”
其他宫婢挑衅地叫喊着,嘈杂声和怒骂声夹杂在一起。而就在这时,一股烧焦的味道冲入鼻息,拉扯着玉漱手脚的秀女顺着味道望过去,一下子就惊愕得张大了嘴巴,“着火了!”
煤油灯在她们争执的时候被推到了床铺上,一点燃棉絮,顿时连片的几处都跟着烧了起来。
宫婢们尖叫着,不管不顾地往屋苑外面跑,没人想到此刻应该拿着水壶去扑灭床铺上的火,更没人想到火势一经蔓延,就连窗幔和桌布都烧了起来,迅猛得让人猝不及防。
“救火啊,着火了!”
等莲心闻声赶来,屋里已经升腾起了浓黑的熏烟,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
“玉漱,你在哪儿?”
浓烟滚滚,随着热浪一波波地袭来,莲心捂着口鼻,被烟气呛得不住咳嗽。其他人都四散着跑了出来,白茫茫的烟雾里,只有一个瘦弱的身影朝着自己这边走,“莲心——”
莲心听到这声微弱的喊声,却是狠狠松了口气。她扶住来人一看,玉漱整张脸都被熏黑了,发丝凌乱,袖口和衣领也都被扯坏,“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儿?”
玉漱又咳嗽了两声,惊魂未定地摇了摇头。
此刻,其他宫婢都已经围拢过来,屋里的火势很大,浓烟顺着窗户和门口往外冒。玉漱抱着双肩、微张着嘴,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都是你,好端端的惹这事干吗?瞧瞧,火都烧成这样了,房子也毁了,一会儿怎么跟姑姑交代?”
玉漱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一听这话顿时就炸了,“还敢说是我,要不是你们欺负人,怎么会闹起来的?”
说话间,两边又要起争执。
莲心一把拉住玉漱,却是看着对面的宫婢们道:“都别吵了,你们赶紧看看,里面的人是不是都出来了?”
宫婢们面面相觑,这才想起来要清点人数,结果清点了一圈,却发现少了一个。
“糟了,小蕊还没有出来呢!”
就在这时,大火冲天的屋子里传出隐约的叫声,被滚滚的浓烟所掩盖。宫婢们都收起了事不关己的表情,纷纷着急起来。
“小蕊在里面,我听得出是她的声音!”
“可是现在火势这么大,冲进去一定会死的,怎么办啊?”
在场的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熏得有些黑的脸上都含着深深的焦急和恐惧,然而谁都没有动。就在这时,身边的一抹身影忽然跑到了架子边,拿起上面的一件粗布挂缎,在水缸里浸满了水,披在身上就飞快地冲进了火海。
“莲心——”玉漱在后面急得大叫,声音却很快被淹没在横梁倒塌的巨响里。
屋里的火越烧越猛,浓烟挡住了视线。莲心用浸湿的袖子捂着口鼻,顾不得头顶焦灼烫人的热气,猫着腰去找那呼救声的来源。在通铺最里侧的地上发现了那个宫婢,原来在摔倒后,被墙角倒塌的格子架压在了下面。
“救……救命……”
莲心披着挂缎,绕过熊熊火源挪步到她身边,上面的格子架已经被火烧得滚烫,莲心费力地推开,手掌被烫得皮开肉绽,却已经顾不得疼痛,扶起地上的宫女就往门外面跑。
“莲心,快点儿出来,主梁要塌了!”
外面传来玉漱惊恐的喊叫声,莲心发了狠力,双手使劲一托,借着门槛的力量,将自己和怀里的宫女都送了出去——就在那一刻,横梁轰然倒塌。
等盼春赶到的时候,半个屋苑都已经在大火中烧毁。浓烟冲天,火借着风势还在烧,已经有宫婢提着水桶去灭火,然而却无法补救。
众人劫后余生般坐在地上,脸颊都是又黑又红,玉漱和几个宫婢接住被莲心拖出来的那个宫婢。那宫婢早已失去意识,玉漱拍了拍她的脸,过了好半晌,她才悠悠转醒。
“谁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为什么房子会烧了?你们难道都是死人么,看见这么大的火竟然都不去救?”
诸女都灰头土脸地站成一排,原地一动也不动。盼春的脸黑似锅底,审视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去,最后落在玉漱和莲心两个人身上,心道自从这两个人来了就没有好事情,连着她一并跟着倒霉。
“说,这火是怎么着起来的?”盼春的声音厉厉,质问道。
宫女们面面相觑,却是谁也没有说话。
盼春的脸色愈加阴沉,出声喝道:“好啊,都不说话是不是?都不说的话,全部都拉到内务府乱棍打死!来人哪——”话音落地,身侧的奴婢即刻上前,作势就要将众人拿下。
玉漱别扭地扁着嘴,就在这时,猛地往前迈了一步,“姑姑,是我的错!是我不小心将煤油灯打翻的!要罚就罚我一个好了!”玉漱梗着脖子站了出来,顿时那些宫婢都怔住了。
盼春撇过目光,似笑非笑地道:“玉漱小主这是撑不下去了么?辛者库可不是谁都能待的地方,但焚毁屋苑的罪名却并非责罚一顿,或是赶出宫门这么简单的。内务府的板子,不知道玉漱小主受不受得住,或者是宗人府的烙铁呢……”
玉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咬着唇,却是死不出声。
是非曲直,她心里有一杆秤,就算是那些包衣奴婢先挑事,也是因为她自己太过冲动。那么长时间都忍了,这么点儿小事没忍住,竟酿成了这么大的祸端。从她知道有人没逃出来时,就已经悔恨得肠子都青了。倘若那个小蕊因此而殒命,倘若莲心因为救人也跟着搭在里面,叫她情何以堪,后半生又将以何面目苟活于世?
“反正是我的错,我不该跟她们争吵、不该动手打架。姑姑就按照规矩办,是杀是剐,我都认了!”
“我亲眼看着她们发生争执,却并没有上前阻拦,我也有错。”莲心轻声说罢,也往前迈了一步。
玉漱怔怔地转眸,动容地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少女,想说些什么,更想出声阻止。莲心微弯起唇角,朝着她摇了摇头,脸上含着一抹温然的笑意。
风吹起裙裾如云,乌丝顺着脸颊垂下来,比肩而立的两人,一个娇一个俏,即使穿着粗布罩衫,也难掩美丽。盼春抱着双肩在一侧看着,不禁惋惜地咂嘴,再好看的皮囊,也要被木板打得皮开肉绽,真是可惜了。
可就在这时,后面忽然响起一道声音,“姑姑,我也有份!”
玉漱和莲心回眸,发现是那个将凉水浇到床榻上的宫婢。她说完,抿着唇,有些歉疚地看了玉漱一眼,而后不自在地别过目光。
“姑姑,还有我!”
“还有我!”
“我也跟着打架了!”
不消片刻,后面
盼春有些玩味地看着众人,头一次发现在她手下的这些宫婢,竟然同气连枝、守望相助。却道是新进来的两个人,果真是有那么大的影响力,让一贯各自为营、自私自利的贱婢,都开始跟着了转性儿了?
她眯着眼睛,忽然想起之前内务府将人送到辛者库这里时,给的两个字——从权。以往被送到这里的女子,不是戴罪之身就是得罪了某位地位极高的主子,还没有哪个有好命出去的。然而这两个人却只是罚做苦力两个月,两个月之后就有重回钟粹宫的机会。更特殊的是那个叫莲心的少女,堂堂的果亲王曾经来找过她,寿康宫那边也曾派人来打听过她的事情……
“平时瞧着你们一个个都吵吵闹闹、互相不对付,想不到关键时刻,竟然也能这么讲义气。可宫里不是个能讲道理、能以感情判断对错的地方,该罚的、该打的,一个都跑不掉!你们每人去内务府那里领十个板子,至于这里已经不能再住人,做好善后,就都去将北苑打扫出来。”盼春说罢,有些不耐地甩了甩手,“行了,都别死愣在这儿了。明早天亮前,必须将这里整理规整,除了那些烧毁的残垣断木,如果明日让我看见一处糟乱,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她说罢,吩咐身侧的奴婢将房屋修葺的事情报到内务府去,转身离开了这里。
在场的宫婢面面相觑,见事情这么容易就过去了,无不惊愕非常。而后的一顿板子,直将每个人打得皮开肉绽,三天都下不得地。然而每个人却都万分庆幸,宫中走水,闯下的是太大的祸端,却被盼春几句话就抹过去了,诸女都有捡回一条命的感觉。
从那之后,辛者库里的气息一下子变得和顺了,就连平时的吵闹和怒骂,都渐渐变成了嬉笑和打闹。莲心因为救人而伤了手,竟也有宫婢送药膏来,虽然都是一些最普通的东西,却也比没有好。
只是莲心再没见过允礼,无论是躺在床上养伤的日子,还是辛苦操持杂务的时光,喜怒哀乐,都不再有那个人的参与。甚至为了避免想起他,莲心没日没夜地浣洗、劈柴、织染……然而待在深宫中最荒僻的辛者库里,仍旧不断有关于他大婚的消息传来——九月初八,纽祜禄·嘉嘉再次通过复选;初十,允礼进宫参加阅看;十二日,勤太妃在乾清宫请旨,将嘉嘉指给十七王爷允礼,聘为嫡福晋,不日成婚……
这些时日风更加凉了,似乎只是一日的光景,满院的花卉便凋零殆尽。
十五日一大早,夜雨初霁,空气中泛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味道,阴霾未明的天际堆积着厚厚的云层,阳光筛下来少许,鲜有放晴的迹象。
莲心费劲地将劈好的柴火码放在一起,拿着巾帕擦汗,苑外响起了一道议论的声音。
“听说,十七王爷今日大婚,要领着新福晋进宫来请安,届时红毯铺地,一直要铺到苍震门去呢!”
“可不是,皇上亲自下旨,宫中要大肆庆贺一日,筵席、赏月,连宫里的奴婢都能去看热闹。盼春姑姑说,为了不引起冲撞,便是连我们都能休息一天。”
十五月圆,人团圆。真是挑了个讨喜的好日子。
莲心静静地听着,连板斧脱了手重重地砸在地上,都没有察觉到。此刻,那些始终哽在胸臆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忽然找到了宣泄的突破口,汹涌澎湃而出,竟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他真的要大婚了么……那个温柔笑着跟自己说一定要等着他、要通过阅看的男子,即将就要大婚了。
她始终记得初见时的那个早上,明灿的阳光洒在一袭冰缎锦袍上,沐浴在阳光下的清俊男子,周身都泛着一层如烟白雾,清浅瞳心,仿佛倒映着一弯湖光山色,明媚而轻暖。
府中几月,他带着她逛遍了京城里的梨园茶坊;每日下朝之后,会陪着她练习所学的规矩和技艺;公务忙得再晚,都会回来跟她一起用膳……
此刻,她真的很想到他面前,问一句,究竟将她置于何地?曾经的那些轻柔细语、那些似浅犹深的许诺,难道都是一时的意乱情迷么?还是说,根本是她会错了意,他从未将她放在心上!
莲心紧紧地攥着裙角,手心因为粗布勒痕而通红一片。太妃娘娘说得没错,像他那样的皇室贵胄,只有婚配上三旗高贵出身的女儿才不会辱没了身份。她自问并不是个贪慕虚荣之人,可终究一直在痴心妄想,妄想着能与他长长久久地厮守在一起,妄想有朝一日能成为他枝头上唯一的凤凰。
身后蓦然响起脚步声,有人怯生生地叫她:“莲……莲心小主。”
莲心没有回头,多么陌生而可笑的称呼!在这里已经很少有人会这么叫她,只有那个脾气古怪的女官,偶尔会冷嘲热讽地自称一句“奴婢”,叫她和玉漱一声“小主”。
“莲心小主,奴才奉我家主子之命,给小主送一件东西。”
她回眸,身后的人已经站了很久。来人年岁尚轻,低眉垂眼的模样,放在人堆里就不会再被认出来,可莲心认得他,小安子——是他安排在自己身边的人。
她静声不语,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小安子从怀里取出一件东西来。
那是一枚精致的香囊,缎面上绣的是莲花纹饰,一看便知是针黹并不熟练的技艺,连收边儿都不算齐整。是她亲手绣制的,亲手给他戴上的。
莲心忽然就笑了,笑得一双眸子里萦绕起烟霭。怎么,送还了珍珠还不算完,现在连她曾经送给他的一件小东西也弃如敝屣,巴不得都要还回来了么?
“莲心小主,主子吩咐奴才将这香囊交给您,并且让奴才带给您两句话:一句是‘昔日赠物之语,一时一刻未曾忘记’,另一句是‘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小安子说完,就将香囊递到她的手上,悄然离开了。
风卷着花叶而来,零落香尘,微末翩然。
莲心怔怔地望着掌心这一件绣工简单的饰物,内里香草,烘干塞满得有些扎手,随后却摸出其中颗颗圆润的小球,她倒出来看,竟是红豆,一粒粒嫣红如血。
自从谦贵人住进咸福宫,常来往的一些妃嫔都不甚在殿里走动了。武瑛云整日坐在正殿里面,除了品茶、读书,偶尔会让袭香跟自己下一盘棋,过招间,夹枪带棒、你来我往,一个内敛精明、一个嗔痴呆傻,往往就会不欢而散。
袭香一直照顾着小公主的日常起居,只不过是从暗处做到了明处,武瑛云已经完全放手不管,且明面上也宣称都是仰仗着谦贵人。可这样的态度看在其他宫里,却成了一种贤惠明理、成了一种大度宽容,不仅是勤太妃对武瑛云赞许有加,就连乾清宫那边也赏赐了很多珍宝,以示褒奖。
袭香心头憋着一口气,很想找机会跟武瑛云好好说道一下。然而无论是动之以情还是装傻充愣,每次一旦讲到动情处,都会让武瑛云四两拨千斤地绕开。两人之间,已经再无一丝真心和情谊可言,哪怕是场面上的客套。
勤太妃让袭香带着小公主去寿康宫时,正好武瑛云去了储秀宫皇后娘娘处。
领路的宫人将一大一小两个人带进慈宁门,顺着宫墙拐个弯,就是寿康宫的正殿。袭香对勤太妃的事略有耳闻,知道这是一位对皇上有过养育之恩的娘娘,但是秉承着祖宗之法不可废,一度想被册封太后的心愿,始终无法在皇上那里得到实现。此时,袭香牵着小公主的手,一路走一路在心里暗暗地想,也不过是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人,即便熬成了太妃如何?代主中宫又如何?那一顶凤冠岂是能轻易戴上的?再尊贵的身份、再高的权势,终究还是摘不掉那一个代替的“代”字。
跨进殿门,端庄秀雅的老妇人正拿着一把剪刀,仔仔细细地修剪着盆景里的枝蔓。她保持着背对门口的姿势,袭香只能瞧见一张侧脸,然而从那举手投足间的气韵看过去,不难猜出她年轻时是个怎样丽于容、雅于行的女子。
“臣妾给太妃娘娘请安。”
“孙女给皇祖母请安——”
听到那一声奶声奶气的嗓音,勤太妃悠然转过身来,在看到垂花门里一个小小的身影时,脸上露出慈祥和宠爱的笑容,“是大妞儿啊,来,到皇祖母这儿来!”
小公主听话地走过去,磕磕绊绊的步子,踩到裙角往前一扑,正好扑进了勤太妃的怀里。旁边的奴婢小心翼翼地扶了一下,勤太妃朝她们摆摆手,搂着小女孩儿走到敞椅侧坐下,而后吩咐宫人们将新进贡来的点心拿给她吃。
“才几日没见你,又瘦了,连下巴颏都尖了。是不是大妞儿不乖,在咸福宫时不好好吃饭……”
袭香坐在下垂手的位置上,瞧见勤太妃点着小公主的额头,眼里满满都是怜爱,祖孙之情溢于言表,不由轻声道:“太妃娘娘,小公主的胃口这几日又变得很差,天天夜里念叨着婉姐姐,念叨得紧。太妃娘娘,您看是不是能将婉姐姐从冷宫里放出来……”